我所最羡慕的一个瓜棚在村子东面的一块田里。这是邻村一户人家的瓜田,姓赵,辗转和我们家也有些亲戚关系,只是不熟。有一个叫昌飞子的女孩子(我们那里叫小孩名字,常常要加一个“子”做后缀),和我们一般大,是赵家的亲戚,每年暑假到村子里住几天,我们也便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傍晚一起下塘洗澡。有一回我、妹妹、小娥子和她,四个同岁的女孩子一起去二坝子洗澡。二坝子的一角新挖了一个两人深的大荡,我们不晓得。站到塘边,小娥子拉着我妹的手,要下去试水深浅。一脚下去,人就栽到深荡里去了,下一秒妹妹也被带下去,我赶紧去拉她,就这样三人连成一气栽进去了,只剩三个脑瓜在水面载浮载沉。
昌飞子站在岸沿上,人吓呆了,也不晓得喊救命。我脑子里嗡嗡响,有什么东西压着疼,我想糟了,我还没有写遗书呢,就这么要死了!那时候我正在看琼瑶电视剧,那里面的人动不动闹自杀,都要写个遗书什么的。正想着,忽然听见岸上涂立富的妈妈在喊:“救命哪!小伢掉水里了!”——她是在田里被涂立富的爸爸骂着家去做晚饭的,正好经过,这是后话——然后她喊:“把手伸给我!把手伸给我!”我就凭了最后一点理智把手高高举起来,被拉上来了。接着被拉上来的是妹妹,只有小娥子,掉得最久,大概已经糊涂了,没有伸手。幸而她爸爸已经从门口飞奔而至,跳进塘里,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捞上来了。
这一回说到瓜棚,有一天天好晴,昌飞子在赵家的瓜棚里玩,我们也跟着进去。他们人太小心了,白天也在瓜棚里看瓜。我们从明亮的天光里走进瓜棚,眼睛一下子都觉得暗了。他们抽烟,望见我们来,过一会儿去田里挑了一个瓜回来剖开。我心里很舍不得走,扭扭捏捏的,蹭到一片瓜吃。那个瓜水红啊!又脆又沙。瓜子很黑,粒粒分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一个瓜好吃。竹床颜色旧旧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穿过去。
稻打完,园艺厂要收西瓜子了——大人们的说辞是如此,隔了许多年回头看,我发现其实是因为瓜田要种晚稻,所以西瓜非剖不可。剖西瓜是一个大日子!这一天西瓜可以随便吃,过后也没有了。我们挑一个大晴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就拎着澡盆、水瓢、蛇皮袋、菜刀、砧板去田里剖西瓜。剖了一阵瓜,家去吃早饭,把家里最大的一把黑伞绑在扬叉上,叉到田里遮阴凉,继续剖。
剖瓜先拣好的。摘几个好瓜来,一刀两半,瓜红到边了。妇孺啧啧一阵赞叹:“这瓜多好!扒了可惜,吃两口吧!”一人吃一片。很快吃不动了,再好的瓜剖开,也只吃中间最好的一块瓜心。或者做“风车”吃,把一只西瓜的瓜皮全部削掉,瓜子全都抠去,西瓜变得像一只辘轳,又像风车的车叶。我们就咬这个“风车”吃。吃了瓜心和“风车”,我们把剩下的瓜瓤里的瓜子全都抠出来,瓜皮扔在田里。很快扒了一澡盆掺着瓜水瓜瓤的瓜子,我们把它舀进蛇皮袋装着。红色的瓜水从蛇皮袋的缝隙里渗出来,流在瓜田里。有别人家的小孩看见我们剖瓜,欢天喜地跑过来一起吃。
好瓜剖得差不多时,就要扒烂瓜。每一块瓜田里,总有不少烂西瓜。有的西瓜只是烂了其中一块,还可以搬到盆边,烂得最厉害的一种烂西瓜,是烂得快要融化成片,手指一触即溃,瓜瓤糜白如同流质,要从烂瓜瓤里把瓜子一点一点搂出来。这种烂西瓜气味极可怕,闻之欲呕。小孩子刁钻,碰到烂西瓜就跑得远远的,不愿去扒。家里每年的烂瓜,几乎都是妈妈一个人扒完的。她坐在扬叉上的黑伞下,四围热烘烘的。那些烂得可怕的、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的瓜啊!它们粘了瓜下的湿泥,在田里烂成糊涂的一摊,我们都求她不要那几个瓜了,她不听,在烂得如同鳞片一样的瓜皮中间扒捉。有时候扒得太多,她的手丫就烂掉了。
瓜快要剖完时,我们把牛牵到瓜田给它吃草。瓜田里的草很茂盛,它们在薄膜下和空地上不屈不挠地长出来,许多是稗子,高过人的膝盖。第二天瓜田打水,牛就要来犁这块田了,它要受好多鞭子!但这个下午牛很快乐,它用粗拉拉的舌头卷断稗子和瓜藤,吃得很饱,肚子横起来,嘴角流出绿色的汁液。牛也吃西瓜皮。晚上牵回去的时候,它因为吃得太多,口很渴,站在塘边,一口气很长很长地喝水。牛喝水的声音也很清晰,咝咝地响。
第二天我们去塘里淘西瓜子。太阳把水晒得很浅,我们站在塘里,用筲箕篮子一遍又一遍把细碎的瓜瓤和白瓜子漂出去,只留下沉坠的黑瓜子。淘干净的瓜子,摊在蛇皮袋上,放太阳下晒干,晨摊夕收,要晒好几个日头。平常吃完西瓜,我们也随时去淘瓜子。太阳很烈,赤脚走在石子上,烫得人一跳一跳的。我们去晒瓜子,园墙上有时也有一只小筲箕篮子,里面晒一点点南瓜子,糊在篮壁上一层。那是奶奶晒的。南瓜子在冬天的时候炒熟,连壳吃很香。
因为上下几个村的瓜子都由我爸爸一起交到园艺场,而实际交瓜子的那一天还在一两个月之后,因此剖瓜那一天,我们还可以留一些瓜下来慢慢吃。我们一边在田里剖瓜,爸爸挑一担稻箩来,挑两担好瓜回去,墙角堆一担,床下堆一担。这两担瓜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们天天吃,切一个,我和妹妹一人一半,拿白瓷勺子舀着吃。有时我们一天能吃两三个,怕被爸爸讲,就把半边西瓜皮藏在床底下。过几天要烂了,偶然被妈妈翻出来,好好讨一顿骂。这是大了以后了。再小一点的时候,听妈妈说就是:
“下巴壳子都吃烂了!颈子都被西瓜水浸得红兮兮的!衣裳沾了西瓜水,洗都洗不出来!”
我听了脸上发烫,这些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好意思看她,半耷着眼睛说:“是你瞎编的吧!”她说:“哪我编的!那时候你们都还小,不会吃,吃一片西瓜脸都埋进去了。你们又坐在西瓜堆上,一天到晚要吃。”
那个堆在墙角的西瓜堆,我却是记得的。爬到圆圆的瓜上面坐着,也记得。
我们这样在家里吃瓜,只有父母两个人在田里栽晚稻秧。他们不让我们下田栽秧。外面太阳太大了,有时候我们吃着吃着,突然发了孝心,切一个瓜,切得薄薄的,用筷子小心把瓜子全都剔掉,再削去瓜皮,放在白碟子里,洒一点白糖在上面,端到田里给父母大人吃。顺便打一桶井水,灌一开水瓶水拎过去,里面也放一点白糖。放了白糖的井水很冷,很甜,我们都把它当好饮料喝。到了田边,妈妈在田里躬身栽秧,过了一会儿才上田埂来。她做农事的时候总是很沉默,现在头上搭着的湿毛巾已经给太阳烘干了,脸上很多汗,使她看起来像不高兴似的。她拈起一片西瓜吃了,才缓过来,温和地说:“今天怎么这么好,想起送瓜来了?太阳晒,先家去吧。”我们很高兴,把盘子递给她,沿着田埂回去了。
瓜子们很宝贵,为了让小孩吃得细致,不吞许多到肚子里,大人们总要编些话来吓人:“瓜子吃到肚子里,以后头上长西瓜秧子,结一个大西瓜出来!”这话把我唬了好久,有一回不在意,喉咙一滑,一粒瓜子落到肚子里去了。我急得要哭,好几天暗自担心,明年头上会不会结个大西瓜?人家会晓得我是馋!现在的小孩子大概没有这种担心了,他们的瓜子本来就是吐掉不要的。街上卖的又许多都是无籽瓜。我曾经见一个人说,有籽的西瓜吃起来真是太麻烦了,还是无籽的西瓜好吃。这人真是吃狂牙了!吃西瓜吐籽也嫌麻烦的人,肯定都是很懒的人。
我并不反对无籽的西瓜,但从情感上说来,我始终更爱有籽西瓜一些。红瓤黑籽的搭配多么好看。有一年爸爸也试验培植无籽瓜,是从园艺场接来的技术任务,那时全国还没有什么无籽西瓜。这是我们种西瓜的岁月中最无趣的一年,除了爸爸摘回来看有没有熟的第一个瓜外,余下的所有西瓜,都被园艺厂的人一车拉走了,他们顺带还喝了我家一餐中午酒。那个西瓜里面的瓜子,还不像现在的无籽西瓜一样消失得那么干净,有许多瘪瘪的白瓜子,吐也不好吐,吃起来简直讨嫌死了。
那一年过后,我们也没有再种过西瓜了。园艺厂接收瓜子的负责人拖欠钱款,最后卷了所有的瓜子钱跑掉了。我爸既是接头人,自然被前后几个村子的人追着要钱。几千块钱在那时的我们真是天大的巨款,每年过年那一天,都有人上门讨债,我爸就像杨白劳那样逃出去躲债,天要黑时才回来。我们欠了很多年的债,最后才终于还清。直到今天,每回提起,爸爸还会怪说是妈妈不认得字,把大柜抽屉里的瓜子收据不小心扔掉了,让他没法去找那个叫吴力的人讨债。妈妈怎么会随便扔抽屉里那么要紧的字据呢?这多半是他编派出来的。不管怎么样,后来我们再想吃西瓜,就只有等爸爸想起来的时候,花十几块钱从人家挑一担回来,吃完再把瓜子晒干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