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常常养的,还有土狗,猫却并不常见。我小时候很怕猫,觉得它爪子会抓人,夜里眼睛望起来又绿汪汪的,很怕人。这印象一直到近年才得以改变。狗则因为可以看家,往往受人欢迎。乡下人家,门外常有一只半米多高一米多长的土狗,不分昼夜,有生人经过时便狂吠不已。尤其夜深万籁俱寂之时,只有醉酒晚归人的脚步,经过村庄,遥遥犬吠,传到夜行人与等门人的耳里。那时爸爸常常喝醉酒,深夜回家,却又喜欢酒后乱发脾气,柴门闻犬吠的诗,于我是极复杂有情的。爸爸爱狗,我们养过三四只。有的人家养狗,却不给它吃东西,饿得骨瘦如柴,小孩子在地上拉了屎,便呼狗去舔,使人生恨。我们家里有鱼塘,常常有鱼汤,便拿鱼汤拌饭给小狗吃。曾养有一只大狗,因为把一个上门讨米的乞丐的腿咬破,那乞丐坐在我们大门槛上,倚住门嚎哭不去,爸爸一气之下,便把那只狗吊在门栓上,活活用忙槌打死。我无论如何劝解不住,只有躲出门外,独自哀哭。回来见大狗乌黑的眼眶里一双翻过来的白眼,夜里爸爸呼村邻喝酒吃狗肉,我不肯吃,深恨大人虚伪无度。那以后好些天,才慢慢原谅他。
后来隔壁邻家养了一只缺耳朵的狗,取名“多多”。这狗妈妈在冬天时被打狗的人打去,只留下一只小狗,仍然缺半只耳朵,邻居送给我们,我们也叫它“多多”。那时它还很小,爪子极萌,我和妹妹每日抱它,喂它吃鱼汤拌饭。渐渐长大长长,不如小时可爱,然而极粘我们,每次回家,辄靠过来蹭腿,让我们摸它的头,伸出黏糊糊的舌头来舔我们的脸。我有意趁爸爸不注意时亲它黑而湿的鼻子。那时我和妹妹在邻乡复读初三,学校离家十几里路,平常住校,只周末回家。偶尔共骑一辆破车,多数时候走另一条路,过河,然后搭公车。每回走时,它必要跟在我们后面,无论如何赶不回家,跟着到河边,见我们趟过河,在河边辗转徘徊,不敢渡水。终于我们在田畈里走过几块田,它忽然下了决心,冲进水里,趟过岸来,又一阵狂奔,追上我们。直到跟随我们走上大路,搭上公车,仍发足狂奔,然而哪里追赶得上,渐渐不见它的影子,我的心里全是隐忧,怕它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柏油路上被车撞死。有一回我们骑车上学,它一路跟在后面,呵斥不退,直跟着我们奔到学校。没有办法,甫到学校我只好又骑车回家,一路喊着它,把它送回来。到冬天时,有一个星期我们没有回来,它竟然凑巧就得了病,恍恍惚惚,跌在门口水塘里淹死了。
那以后家里便再没有养过狗。如今回想起来,也只是对农村的土狗,我才抱有那样怜爱的情感,而没有勇气养城市中的宠物狗,怕担不起责任,大概只是不够爱罢。我并不怕陌生的狗,哪怕很凶恶叫着,也可以镇定地走过去。小时候爸爸教我,狗叫的时候,只要不理会,慢慢走过去,它是不会随便咬人的。只有上初中时,家离学校远,冬天清早出门时天还未亮,白雾中土路上常常可见奔跑的野狗。那时常常要疑心它们是狼,捏着石块在手心里,心里害怕极了,照着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教训,努力辨别它的尾巴到底是夹着还是翘起来的。直到它们遥遥地望着我们,又忽然转身跑走了。
犁田的拖拉机未普及之前,水牛在乡下有着极重要的地位,犁田全靠着它们。地方很少有黄牛,除了村头贩牛的赵家有一头外,其余全是水牛。又以黑色的大牯牛为多。侯家有一头白色的母牛,难得健壮,角很弯,吃饱时肚子很宽,望去很美丽。他们是舍得对牛好的,放牛放得久,一年且喂它吃一次煮黄豆,用干稻草包着递送到嘴里。有一年这头牛得了红眼病,眼珠肿得几欲脱出,他们从兽医那里配了褐色的药水,在场基上为它洗眼睛。
没有养过牛的人或许很难体会一头牛弯大的双角与宽横的小腹、端庄的臀部的美罢。乡里往往两户人家合养一头牛,一可降低买牛成本,二可分担放牛时间。我小时候,家里养一头脾气暴烈的大牯牛,牛角尖锐有泽,我和妹妹轻易不敢靠近,怕不小心会被牛角挑穿肚皮。放牛的人是小叔叔和姐姐。这牛没有养几年,大约三年级时,爸爸买回一条刚可胜犁的小公牛,比起其他家威风凛凛的大牛,望去柔弱得多。这牛就放心交给我和妹妹去放,与邻村一户姓张的爷爷家合养。几年过后,牛角变粗变弯,也就长成一头健强的大牛。村子四围全是田,牛不能散放,春夏秋三季都要早晚牵去田埂上吃草,冬日野草凋敝,就关在牛棚里喂干稻草。暑假里每天和妹妹轮流放牛自不必说,平时上学,放学归来若早,也常要从妈妈手中接过牛绳,换她回家做饭。乡间牛多,每日轮番啃食,陌上草短,牛吃顿饱约需两三个小时。那时我是小孩心性,怕懒贪玩,又不聪明,总喜欢在三坝子或四坝子长长的塘埂上绕一圈,再走几条田埂,西天便已橙红,到了该牵牛回家的时候。花一样长的时间,牛却常常吃不很饱,牛肚子不要说吃得横起来,就是后腿上方的小涡也没填平呢。塘埂是牛走得最多草最短的地方,即使被爸爸嘲笑说没有妹妹聪明,不晓得把牛牵到没有人去的拐里拐角去放,我总有自己的理由,低头看看,觉得塘埂上的草并不十分浅啊。又有时十分懒惰,丢它去村头长满红蓼的空地上啃草,自己躲到枫杨树下避日,与杨家同学说话,不想红蓼是那样苦辣的牛不爱吃的草。有时也发奋,把牛牵到遥远的童家坟山,放它在坟茔间自己走,我爬到一座没有荆棘的坟上坐着看,折一根长长的白茅叶子叠“蚂蚁窝”。天将黑时,才缓缓牵回来。这样的日子常常会得到夸奖。
稻禾发棵时,青碧连绵,本来要把绳子牵得紧紧的,不让牛带稻棵,有时我却故意放松了绳子,每隔几十步,让它吃一两棵稻。心里很高兴。稗子比稻禾高半尺有余,高高秀出田间,有时我便扯长在田边的稗子给它吃,或扯趴在地上的绊绊藤,打成草络,递到嘴边。这时它粗厚的舌头卷过来,一卷便把草带进嘴里,把我的手指也舔得湿乎乎的。牛吃草是用舌头卷住,用力扯断,带入口中,再用扁平粗大的牙齿磨碎,咽下。春末时田埂上有一种纤细如须的嫩草,被牛舌卷断时音声清明。有时早晨露水未干,牛啃过的那一线地方,就绿一些。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它在我和妹妹面前极温驯。我走在它前面,有时退得慢,它不小心踩到我的脚,必马上提起蹄子,轻轻搁置,等我把脚移开才缓缓放下。盛暑下午从热播的《西游记》面前挣开眼,独自撑一把大黑布伞去田间放牛,实在是十分寂寞的事。有时太阳太晒,就把伞浸在水塘里湿一点水,很快又蒸干。我便唱歌,把我所会的所有曲子,一一高声唱过。田塍渺渺,青天杳杳,巨大的云峰飘过,牛只是低头吃草,两耳扇动,喷出浊热的鼻息。然而它喜欢我,我的一抬绳一放绳,它皆知晓其间的意思。有时我给它捉虱子,捋掉牛毛上结的累累的白色虱子蛋。牛虱扁平肥大,形如琵琶,掐碎时血肉迸裂有声。用一片棕榈叶剪成的牛扇子帮它打苍蝇与蚊子。为它挠它没法蹭到的痒,摸它的眼睛,赶走它长长睫毛上的无赖苍蝇。它的眼睛很黑,有流湿的光。有时走到沟里,我也起意跨到它背上去。牛行走时,胯骨一拱一拱,实际很难坐稳,古人画里的牧童横笛图,大约是美丽的想象罢。
夏天的傍晚,回家路上我驱它入水塘,看它躬身昂首,从水中浮鼻而过,水流把牛毛洗成柔顺的淡青。临了把它拴在水边歪枣树下,浸在泥水荡里打汪,躲避蚊虫。到睡前牵上来,拴在绳桩上,只留给它很短的距离,几乎不够回首打蚊子,因为怕它受不了叮咬,夜半时分用角把绳子背断,跑到人家田里糟蹋。爸爸狠得下心,把它系得几乎不能动弹,我有时便悄悄过去,把绳子稍微放长一些。夜里有时会点一小堆晒干的红蓼驱蚊,压在碎土下,细细一蓬烟,其实没有什么用。
双抢时分,收过稻后便准备种晚稻的田。整田的手续繁重细致,犁、耙、耖、朗,一遍一遍,两家数十亩田,全赖那一二十天里它的两胛背起木轭头,拉动犁耙。其中又以犁田和耙田最为辛苦,耙田时,人要整个站在耙上,把锋利的铁耙压下去,将犁翻的田泥劈碎。天边刚刚泛白,爸爸已牵着牛出门,到吃早饭时,才交给我们去放,或系在树下,喂早晨砍来的一担青草,或刚刚打过稻的青稻草。下午时,田里水晒得滚热,跋涉来去,爸爸有时太急,鞭影疾厉,它受不了,便红了眼,挣断鼻绳,跑到已干涸的四坝子里去发疯。每到这时,爸爸没有办法,只好气急败坏回到家里,让我去牵牛。烈日下赤脚跑过去,它在长满莲子草的塘里刨蹄子,喷气,用角抵塘埂,仿佛说不出的怨愤。我慢慢走过去,它见我靠近,便有些犹豫,终于没有跑,停下来望着我。我慢慢伸出手,摸它的眼睛,有些发红。很快它平静下来,我便抱住它脖子。隔一会儿,回身喊还站在塘埂上的爸爸先回家。望见它身上的鞭痕,心里有些难过,我躲在塘埂下很短的阴影里,轻轻碰一下,便说,“牛,你要听话啊,不要给爸爸打。”它埋头默默吃草。
上初中后,学校远,放牛的日子便少起来。即便如此,当我们出现在它面前,它还是会马上平静下来。高二的一天早晨,我难得牵它到田埂上放一趟,回来时它却崴了脚,走路一拐一拐起来。我们把它肿的那只脚反复翻看,并没有看见大刺或脚缝里的大石子。第二天拐得更厉害了,爸爸忽然在饭桌上说起卖牛的话,说我们正好没有学费,牛脚肿成这样,如果残废了也不能犁田,不如卖了吧。那时村里已有许多人卖了牛,用拖拉机犁田了。我以为他只是顺口说说,犹疑地说了句,“随便你吧,最好不要卖啊。”谁料第三天清早就有买牛人来,开一辆大三轮车。爸爸是怕牛脚肿得更厉害,卖不出好价钱。他们喝过酒,吃过饭,便要把牛牵上车。牛一拐一拐走过来,不肯抬脚上车。爸爸便命我去牵。逼迫不过,我只好伸手去牵缰绳。它望着我,明白是发生什么,眼里流出泪来,却仍是轻轻抬脚,没有任何违拗,上车去了。我转身去楼上,伏在床上大哭,三轮车已突突突开走了。这些年过去,村子里水牛早已绝迹,田草深长,郁郁莽莽,每见到一片好草,我常要想起它来,念着“这么好的草,牛肯定喜欢吃的吧”。夜深人静,偶然念及过往,忆起它临终的眼,不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