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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分 青春啊,要么迷茫,要么疯狂(1)

最长的一天——青藏铁路

2012年7月末的一个下午,我填了离职申请表,最后一次领了工资。

回家时,老爸老妈都不在家。幸好,不然他们一定又会唠叨我半天。

新闻说,今天傍晚会下北京这个夏天的第二场大暴雨。

趁着天还未阴透,我赶紧背上50L的登山包,去北京西站。临出门时,我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火车票:T27,硬座,终点是拉萨。

到西站汇合了晓萌,她带了三大袋吃的,说是她爸买的,刚把他老人家劝回去。我还窃喜,幸亏今天下大暴雨,才有了理由劝我爸别来送我。

离检票还有两个小时,和晓萌去肯德基边喝饮料边等。好像是5月份,我俩是在人人网的旅行小站里认识的。晓萌还在上大学,她的学长浩哥是拉萨一所高中的老师,暑假时回上海学习,教师宿舍便空了出来,我们去拉萨时可以住在那里,住宿费能省不少。就这样,我辞了职,晓萌放暑假,我俩都可以出发了。

离检票还有1个小时的时候,老爸打电话给我,说已经到了西客站广场,但是没票进不来。我去外面接老爸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阴得跟黑锅底一样了。离开了空调房,身上立马被汗弄得黏黏的。

接过老爸拎的两个大袋子一看,其中一袋里装满了方便面和榨菜,另一袋里装满了面包和香肠。原来刚刚回家时,他去超市给我买吃的去了。我说就快下雨了,车会很堵,而且我也有伴,让他放心。又说这些吃的我自己都带了,够吃好几天的,东西太多,实在拿不了,好说歹说才让老爸把两大袋吃的原封不动拎了回去。

火车开动的同时,大雨倾盆而下。瓢泼的大雨洗刷着每一扇车窗,这座生活了25年的城市像被雨水浇融般渐渐模糊,只剩下斑驳的光影。火车上的人,都像逃难一样,逃出北京这个粘住了许多人的城市。

旅游旺季,我俩都没买到卧铺票,我带了一个睡袋内胆——说白了就是一块安了拉锁的床单,把它铺在过道的地毯上,钻进睡袋里睡觉。即使餐车来了,也不用起来,翻个身就能钻到旁边座位底下,餐车可以顺利通过。本来还想趁着这次旅行,好好虐待虐待自己,减个肥什么的,餐车从身边轻松经过那一瞬间,立刻判断自己不用减肥了。

火车经过青海湖烂泥湾时,火车上可以望见五彩的经幡在远处飘扬,马儿、羊儿和牦牛悠闲地散着步,黄色的花海铺满了铁路的两侧。婺源的油菜花进了四月份已有败相,刚察县的油菜花七月里却正艳。出门前怕火车上无聊,在手机里下了好几部电影,结果一眼都没看。有火车外的风景和一火车的人相伴,怎么会无聊呢。

每次到站时,我都下车去吸吸新鲜空气,就连凌晨1点半到达格尔木时,我也从睡袋里爬起来,下车看看。其实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还有两站就到拉萨了,兴奋得睡不着。

火车翻越昆仑山口,海拔4767米。我的鼓膜有些胀,嗓子开始疼。出门前的三个礼拜,每个礼拜日的下午准时发烧一次,我是带着点病根儿出的门。知道带感冒上高原是件很危险的事,但是在北京的那个办公桌前,我再也坐不住了,就不管不顾地出发了。随着海拔的升高,我也越来越难受,还开始咳嗽、流鼻涕。

坐在我隔壁的是位姓马的中医,马大夫和我聊了一路,这时发觉我不对劲,给我号了脉,立马断定我需要刮痧。没有刮痧板,就用5毛钱硬币代替。没刮几下,我的脖后就出现了深紫色的痧,马大夫说我内火过旺。

刮痧疼得我呲哇乱叫,引起隔壁座位一群波兰人的极大兴趣。他们商量了一阵后,派出一位帅哥做代表,过来问我们在做什么。我当然不会翻译“刮痧”这个词,只好说是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science,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接着我俩居然操着各自国家特色口音的二把刀英语聊了起来,从iPhone 5一直聊到了汇率,而且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还都挺高兴。

谈话是以马大夫的强烈制止结束的,她说我一定要好好休息,还让我张开嘴。我莫名其妙地长了嘴,接着“噗”的一声,她把一吸管药吹进了我的嗓子里。我一点准备没有,呛得直咳嗽。

火车上比从北京出来时人少了,还有不少人挤在一起打牌消磨时光。马大夫找到一个三座并排的空座位,让我躺下来,又把自己的冲锋衣给我盖上,嘱咐晓萌在旁边照看我。晓萌立马扔下手里的牌,把自己的眼罩固定在我额头上,怕我受空调的寒,然后蹲在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把我和马大夫都逗乐了。

马大夫说,晓萌你让她睡觉吧,睡一觉捂出汗就好了,你这么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怎么睡啊。晓萌很乖地哦了一声,然后坐在对面的椅子里,还是使劲地盯着我看,好像我会突然蒸发了似的。

我就在如此吓人地关切目光下昏昏睡去。醒来后,果然发了一身汗,浑身轻松了许多。感觉好像睡了很久,一看手机,才一个小时而已。还是底子好啊,我都忍不住感叹自己的恢复能力,一个小时前还一副要死的样子,睡醒就精神抖擞,还到处聊天得瑟。只不过没得瑟多久,就被马大夫喊回去乖乖睡觉。

火车里开始释放氧气,温度不断下降,不少人把羽绒服都拿出来穿。毛衣、雨衣、睡袋内胆,还有借来的抓绒冲锋衣,我把能穿的都裹在身上,包得跟个木乃伊似的,躺倒在过道里的地毯上。

一觉醒来,火车正穿过可可西里无人区,藏羚羊零落其间轻快地跳跃着,云都低到了山包包的下面。

翻越唐古拉山口时,海拔5231米。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雪山在远处若隐若现。有些高反严重的人开始吸氧,也有不少人因为长期无法平躺而脚部浮肿,还时不时有人抱怨打火机打不着火了。

早在到达宁夏中卫以前,所有零食的袋子就开始发涨了。这时,有些薯片、饼干和面包的密封包装袋,更是因为海拔的升高而爆开。我担心自己的肺会不会像包装袋一样涨爆,同时热情地帮大家把自爆的食物吃掉。哎,没办法,就是见不得浪费粮食。

快到那曲时,在高原上见到了彩虹的尽头。原来它不是浸在传说中的泉水里,也不是隐没在天边,而是清晰地浮现在高原那深绿的草色间。就在那同一片草色里,还有活蹦乱跳的藏狗、撒欢儿的藏野驴和到处打洞的田鼠。

到了那曲站,我又下车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回到车上后开始流鼻血。这下我的高反症状又增加了一项。

火车晚点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拉萨,结束了我两天两夜除了吃就是睡,而且不刷牙不洗脸的铁路生涯。

下了火车,没有氧气稀少的感觉,毕竟拉萨海拔才3680米,比起青藏铁路最高段——唐古拉山口的海拔,已经不算什么了。

拉萨的阳光,热情地接待着每一个初到此地的旅人。明明已经下午四点,光线却比北京夏日正午的阳光还强烈,晃得我半天睁不开眼。

北京在东经116°,属于东八区;拉萨在东经91°,属于东六区,两地有大概100分钟的时差。为了方便国内计时,全国统一使用的是北京时间,才会让我有种错觉,觉得拉萨的太阳动得慢的。就像和别人打赌80天环游地球的斐利亚·福克先生,自东向西绕了地球一圈后,实际只用了79天。地球自西向东旋转,我自东向西旅行,是不是可以变相延长自己的生命?

时间永恒不变,从没有懒惰变慢。但在我的感觉中,到拉萨的第一天过得比在北京的任何一天都要长。

坐在1路公交车上,看着像棉花糖一样可爱的白云,突然遥望见布达拉宫,特激动得使劲往外看。那一刻,想起在北京坐公交车经过天安门时,总有外地人特激动地使劲往外看。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已经变成了外地人。

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前天还在朝九晚五地上着班,头顶的蓝天灰蒙蒙一片,今天却坐在了拉萨的公交车上,周围的藏人说着叽哩咕噜听不懂的话。

透过车窗,澹澹昊空、悠悠白云与这倾城的日光,一同刺痛着我的双眼。

曾经念念不忘的,现在却不值一提——纳木错

我和晓萌在拉萨待了三天,把西藏博物馆、布达拉宫、八廓街、小昭寺等常规景点去过一遍后,开始向更远的地方进发。

和别人拼车去纳木错,我俩去得早了,司机又偏偏迟到。

暾暾的日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百无聊赖的我俩在一家旅行社门口,挨着四个乞讨的藏族阿莫拉[ 阿莫拉,藏语意为老奶奶。]坐下。其中一个阿莫拉的身边靠着个小男孩,虽然脸上很脏,但也掩盖不住他的调皮和漂亮。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发现之后就从阿莫拉的背后探出头来,用一只眼睛偷偷地瞄我,眼睛又大又明亮,睫毛忽闪忽闪的。他突然调皮地笑一声,然后躲进了阿莫拉的怀里。

我从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给他,他接过来也不撕开包装就直接叼在嘴里,然后一直笑,阿莫拉也回过头来冲我笑。这几位阿莫拉的手里都攥着一叠一毛钱,有人经过身边,她们就冲人说扎西德勒。几乎每个经过的藏人都会掏出几张一毛钱,然后交到她们每人手里一张。

我瞅这生意不错啊,虽然一毛不多,但积少成多嘛,说不定能赚点旅费呢,我的乞讨梦顿时被唤醒。我低头看了一眼已经穿了四天的浅蓝色帽衫,上面有不少油点,两个袖口和拉锁附近都已经变成黑的了。自觉挺有资质,就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逢人就说扎西德勒,还特别带劲儿。出来没几天,老妈就知道了我辞职的事,昨天还打电话来操心我的工作问题,没想到今天我就自己解决了,而且还属国家号召的自主创业范畴。

经过的人听到我说扎西德勒,反应都是笑着回一句扎西德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到底还欠缺什么呢,我让晓萌帮我找找原因。晓萌想了想,从兜里翻出两张一块钱,让我攥在手里,说这样就专业多了。我立刻又恢复了斗志,摆出一副自认为楚楚可怜的样子。正好一位藏族阿波拉[ 阿波拉,藏语意为老爷爷。]杵着拐杖经过,我大声地向他说了句扎西德勒。阿波拉先是特高兴地冲我咧嘴乐了一下(我发现他嘴里只剩一颗牙了,所以笑起来特可爱),然后向我吐了一下舌头,接着就转身走了。我完全看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顽皮的老头儿,居然像小孩一样吐舌头。一个多小时后,我的乞讨生涯,就以一毛没要来的业绩结束了。

乞讨未遂后,我发现马路边站着几个骑行的人,其中有个推着自行车、穿着骑行服、带着头盔的白眉老人在给布达拉宫拍照。我走过去跟老爷子聊天,敢情老爷子今年都68岁了,从保定走的川藏南线,4000多公里,骑了38天。老爷子说幸亏路上遇到一群大学生,前几天一直冒雨骑车,有点高反,骑着骑着总想睡觉。他们一直跟我说不能睡、不能睡,后来搭了两天车,缓过来了,才继续骑车,今天刚到拉萨。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给老爷子照了张相,刚想跟老爷子再多聊几句,去纳木错的车来了,只好匆匆道别。

沿国道109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向纳木错进发。一路上有很严格的限速,每经过一个检查站都要领一张限速单,必须在规定时间以外才能到达下一个检查站,否则罚款。很多司机都是在快到检查站时,把车停路边耗一会儿。我们的藏族司机也不例外,把车停在一片青稞地旁,下车抽烟消磨时间。我也走下车,蹲在路边,仔细地观察青稞。

8月初的青稞还绿油油的,只有一小部分的穗头泛起了黄。一阵风拂过,所有的青稞都扭了起来,那些在阳光下的青稞似乎扭得更欢。一片片青稞连成了绿色的海,波浪此起彼伏。

同车的一位大叔,拿着自己巨大的单反,也下了车,对着扭得正欢的青稞一阵猛拍。我拿着自己的微单,换了几个角度拍,都不是很理想。就向这位大叔请教,结果就这么聊了一路。

大叔今年五十出头,退休后到处旅行,他车上的同伴都叫他“庄主”,我问他们原因,才知道他在张家界附近建了一个庄园,除了旅行,就是留在庄里接待朋友。庄主还邀请大家去张家界玩,可以住在他的庄园里。

我让庄主说说去过哪些有意思的地方。庄主说6月份去了漠河。我说那边不是很冷吗,有什么玩的。庄主说找北去啊!每年的夏至,漠河只有2个小时黑夜,那时可以看到极光,而且当地人有盛大的庆祝活动。

庄主还说刚从尼泊尔回来,这几个同伴都是在尼泊尔领事馆办签证的时候认识的。我问尼泊尔好玩吗,大叔说那里的人很淳朴、很友好,而且什么都特便宜。我瞬间决定要去尼泊尔,然后详细问了预算、签证之类的事。

晓萌说她也想去尼泊尔,可惜没护照。我安慰晓萌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到达当雄县,站在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已经可以看到水光溶溶滟滟的圣湖纳木错了。

山口上风好大,我被冻得穿上了羽绒服。突然蹦出俩流着鼻涕的藏族小孩,男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西服,特国际范儿,脸上神情严肃地向我伸出黑乎乎的右手,掌心朝左。我想人家那么有礼貌,我也不能失礼,就也伸出手来跟他握手,没想到小孩一愣。旁边小女孩赶紧也冲我伸手,口中还念念有词:“姐姐一块钱!”哦,原来是遇到同行了,顺便了解到了行情:海拔高价钱也高,拉萨都是要一毛的。

赶在日落前到达纳木错畔。云朵低垂,仿佛努力地想亲吻到湖面。湖水湛蓝,清澈至极,水波悠漾。

站在湖边,几番起念,欲纵身跳入湖中,让冰冷圣洁的湖水洗净灵魂,洗尽铅华。

雪山天湖,千万年来静默相守。即使终我一生住在山下湖畔,对于千万年不曾改变的雪山和天湖来说,我也不过是匆匆的掠影一个。

我们上山又下山,一路追着纳木错上的夕阳,一路喘着。走了好远,不畏高反,不知疲累。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玛尼堆,孤零零地立在湖畔。

我索性坐下来,陪着小玛尼堆看夕阳渐渐沉入纳木错,入神地聆听着湖水温柔拍打岸边石子的声音,身边有水鸟偶尔唱和几句。

我打通了峰的电话,什么也不说,只是让他陪我一起听这曲天籁。

西边的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东边已经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

一个人坐在湖边,敬畏之美油然而生,因为在那一刻里,只有天,只有地,只有我。我却感受到那个真正的自己不在静静的纳木错畔,不在念青唐古拉山的飒飒风中,不在夕阳下的布达拉宫,不在土生土长的北京,也不在任何一个我已停留过的地方。但她一定漂泊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某个我还未曾到过的地方。最美的事是用尽一生去寻觅她,不是为了将她抓回来绑住,而是为了随她一起四处漂泊。

只睡了五个小时,天还完全黑麻麻的时候,我就起床了。在湖边走了没多久,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找了个树桩坐下来,等着看日出。也知道要站在山顶才能见到日出,但以我高反的状态,爬上去估计就没命看了。所以留在湖边看看朝霞,我也心满意足。

明月还未倦怠,依然值守于当空,投下的月光被水波切割成无数片。

坐了一会儿后,不知从哪跑来只土狗,颠颠儿地到我跟前,用充满期待的小眼神望着我。在确定我没有吃的给它以后,盘在我脚边睡着了。我在它身上用石头垒了一个小玛尼堆。它特淡定,不但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

太阳还没出来,冻得我将自己蜷成一团。想站起来走动取暖,又怕动作大了会喘个不停,干脆动动嘴皮子给自己制造热能。眼前的聊天对象仅有这只淡定狗,就跟它开聊,醒醒哎,你除了对吃能打起精神以外,就没有别的念想了?土狗依然爱答不理。

动嘴皮子也没人搭话,还倒吸凉气,只好改动脑子。其实我根本没法同时做两件事,聒噪的同时就没办法静思。

我问自己心心念念的又是什么呢?

15年前,我会为妈妈不给我买的一个发卡而闷闷不乐一整天;10年前,我会为买不起的一套书而朝思暮想一整个礼拜;5年前,我会为一张高价的音乐剧门票而耿耿于怀好几个月。

今天,想起曾经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都是多么的不值一提。也许那些今天正在苦苦追逐的东西,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但我相信,总有些东西是不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的,无论站在多远的过去,还是多久的将来,没有人可以否认追求它的重要性。它是爱吗?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吗?是抽象的责任吗?还是虚幻的幸福?这些尘世间彼此交头接耳过的答案,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坚定地点头。

孩子时的我们,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当知道的东西多了,反而花了眼、迷了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选择太多,也是种考验。

还记得上学时,大家经常会写一些现在看起来十分可笑的作文,说某某同学为了不及格而哭,是因为经不起挫折,抗压力能力差。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分数而哭鼻子的人,他在意的事情压根跑偏了。

我们追求的东西若是让自己不痛快了,那一定是我们追错了。

《傲慢与偏见》里有句话,把虚荣和骄傲解释得很透彻:“骄傲主要关系到我们怎样看自己,而虚荣则关系到我们让别人怎样看我们。”我们已经拥有太多让自己虚荣的东西,却唯独缺少能让自己骄傲的。

许多我们想要的、普遍认为该去追求的事物本身对我们毫无意义,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外在的价格、标签,以及他人看到它们时给予东西的主人——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关注,才是我们想要它们的根本原因。如果我们衡量事物时,不去考虑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而是看重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实际意义,也许,我就能够知道自己真正的需求了。

人要是能放下世俗的判断标准,单纯为生命而活,该多好。不自由,多半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月亮并没有完全隐没,只是更靠近雪山的顶端。月色逐渐接近透明,而朝霞将天色染成醉红。盈盈湖水间,荡漾着明灭闪耀的金光。

我坐在纳木错畔,聆听着水声,待得天光大亮,也到了回程的时候。

回拉萨的路上,有个认识多年的色茫大叔(他笔名暮色苍茫,我图省事,经常简称他为“色茫”)打电话给我。知道我去了西藏后,他说正好,我在拉萨丢了把伞,你帮我找回来吧。我问他什么时候丢的,色茫大叔的回答让我直撞墙:十七年前。

不必等到五十才知天命——博卡拉

在西藏只停留了不到两个礼拜,我就办了尼泊尔签证,跟着一群驴友坐车经樟木口岸到达尼泊尔。

早在加德满都时,我就瞄上了路边租摩托车的,到了博卡拉终于可以一试身手。一早我去拍颖姿和孟璐的门,叫嚣着一起租摩托驰骋博卡拉,跟尼泊尔人民飙车去!

我指着挂档摩托说这才叫机车。

“小娘”说尼泊尔是左行,咱们不习惯,而且路上那么多坑,也没什么信号灯,还是踏板的比较安全。

“小娘”姓“梁”, 说话l、n颠倒,跟我说可以叫他“小梁”时,我给听成了“小娘”,偏偏他人又长得娘气逼人,我索性就一直叫他“小娘”。

最终,我的疯狂败给了理智,挑了踏板。颖姿不会开,孟璐带着她,我带着“小娘”。

租车手续特别简单,居然不需要交押金,也不需要扣护照,只登记一下住哪家旅馆。老板问我们有没有摩托车驾照,我们都说有,但是忘带了,然后就可以拿俩头盔推车走人了。尼泊尔人也太实诚了,我们要是骑半道儿把车卖了,店家也没辙啊。

市区的路还算好开,“小娘”有过骑行川藏南线的经验,坐后面研究地图,给我们导航。我们四个在尼泊尔领事馆认识的驴友,结成临时的摩托飙车团横扫博卡拉街头。

第一站,蝙蝠洞。出发,一路向北!

出湖滨区没多远就遇上罢工,尼泊尔人民连罢工都好整以暇地打着遮阳伞。警察挥舞着双手说前方戒严,必须绕路。博卡拉的路不是一般的烂,路上大坑小坑到处都是,还时常伴有积水。靠左行驶是有点别扭,尤其是右拐的时候,总想靠到右边去。

稍微习惯了些,我就开始得瑟,在路上晃着S弯,嘴里嗷嗷地叫声。一切都在我视线里快速后退,风驰电掣。路边景色都模糊掉,感觉却清晰——让人窒息的兴奋。我的“人来疯”本性暴露无遗。

旁边驶过一辆挂档摩托,上面坐了仨尼泊尔小子,我冲人家吹了声口哨,然后特挑衅地说了句:“How slowly you drive!” (你开得太慢了!)立刻一把油门拧到底。人家尼泊尔小伙儿不但没把我当神经病,还特配合地也叫唤了几声,然后很轻松的把我们甩在了屁股后面,还附送了一阵浓浓的黑色尾气作为见面礼。我安慰自己,毕竟人家骑的是挂档摩托,即使坐了三个人,还是比我们的踏板快多了。

我很喜欢听空气擦过耳边的呼呼声,比听任何一位世界顶级DJ大师打碟还带劲。于是又全速开了一段,才放慢速度。

等颖姿和孟璐从后面追上来,我腆着脸问她俩:“姐轧车技术不错吧?”

颖姿直骂我是疯子,让我开慢点,小心些。孟璐质问我:“尼泊尔人民误以为咱们国家盛产你这种神经病怎么办?”

“小娘”却一反常态,格外冷静,始终稳如泰山地坐在后座上看地图,淡定从容地指挥我左拐还是右拐。

离蝙蝠洞还有大概2公里时,乡间土路完全取代了柏油马路,满地碎石、坑坑洼洼。孟璐和颖姿骑的那辆车,在过一道坎儿时,被石头磕漏油了。有个村民正好经过,十分热情,问有什么可以帮我们的。他不会修车,就跑去叫来了修车的人。

等了半天,车终于修好了,油却漏得快光了。孟璐让我俩先去蝙蝠洞,她载着颖姿去加油,然后随便逛逛。我们就这样改为分头行动。

越往蝙蝠洞开路越烂,到处是泥坑、积水。我怕把“小娘”摔了,提议让他自己走着,我慢点开。“小娘”说越是这种路,越要快开,开得慢了,反而更容易摔,让我坐到后面去,他来带我。我才醒悟,怪不得他刚才那么镇定,敢情他开得比我猛多了。什么水坑、泥潭、石头块,都不当回事,一拧油门全过去了。

颠了一路,终于到了蝙蝠洞,进洞前每人还要租盏应急灯提在手里。有个尼泊尔人问我们需不需要请向导,我们婉言谢绝了。

进到洞里,发现尼泊尔的洞窟和国内景点完全不同,里面一盏灯都没安,也没有任何人工修凿的痕迹,完全纯天然状态。

起初,蝙蝠洞让我很失望,因为洞里既看不到蝙蝠,也没有穿着燕尾服的吸血伯爵,只见遍地黑乎乎的蝙蝠屎。应急灯的照射范围太小,我们走错了两次路都没找到出口在哪。幸亏有对胖胖的印度夫妻带着三个孩子进洞,还雇了刚才那个向导。我俩就跟在他们后面走,直到见着了岩缝中透出的天光,我俩才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反正不知道向导讲的是尼泊尔语还是印度语,叽里咕噜一句听不懂。

洞口在头顶斜上方,岩石错落堆叠成各种扭曲状,使得出口十分狭小,而且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十分不好攀爬。“小娘”瘦小得跟只猴子似的,还费了老大劲才攀到洞口,停在上面等着拉我一把。我比他个高腿长,他用的落脚点,我全部踩不到,因为洞窄到我无法曲腿,试了好几次都上不去。最后只好放弃用脚,身体悬空,纯靠手臂力量一点点攀出了洞口。

“小娘”说自己学过一点攀岩,教练曾经强调过,我刚才那种攀法是最危险的,因为一旦手部力量不够,或者着力点石块滑落,就会整个人掉下去。我满不在乎,说洞里石头挺结实。可我低头一看,身上穿的黄色T恤,已经成黑色的了,也不知道上面沾的泥里有没有混入蝙蝠屎。

我们研究完地图,决定下一站去看世界和平塔。

开到和平塔所在的山下,发现这里的山路比蝙蝠洞附近的路还难走,路面满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而且坡度很陡。我提议把车停山下,腿儿着上去。“小娘”拍胸脯表示这种路是a piece of cake,让我放心坐后面。我抱着怀疑的心态上了摩托,开了没多会儿,心情马上变成了忐忑,继而转为惶恐。路面不时出现小而深的沟,“小娘” 为了保持平衡,把双脚垂下踏板,擦着地面。车来回地晃着,他还一点不减速,吓得我在后座上哇哇乱叫,骂“小娘”是疯子、神经病,把刚才颖姿和孟璐说我的话全都用上了。

这种情况下,“小娘”居然还能分出心来跟我说笑,我骑川藏线,骑到怒江七十二拐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个警示牌写着“前方100米处已死亡13人”。我骑得太快,骑过了才反应过来,还特地倒回去拍了张照片。

我恭维“小娘”是个伪娘炮,真闷骚。

连着几个大于90度的急弯,我的小心脏受不了了,一通狂拍“小娘”后背,嚷嚷着自己走上去,死也不肯再坐他开的车。

我让“小娘”一个人先开上去,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走到半山腰时,拐过一个弯,一道彩虹悄然出现在眼前。伫立山边,出神凝望良久。脑中响起一首歌,反反复复总是那一句:“总要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有些常留在心中。于是有时疯狂,有时迷惘,有时唱。”

“小娘”又折返回来,说到山顶的路还很长,还是坐他的车吧,我不肯。他说我走得太慢,待会儿还要去魔鬼瀑布,如果不快点,就赶不及还车了。又说路上遇到几个奇怪的小子,怕他们是犯罪分子,不太放心我一个人走,坚持让我坐车,我就从了。一路又是各种泥坑、水洼,我坐在车上,一点不比走着省劲。还好到了最后一段路都是台阶,只能用爬的。

有群尼泊尔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趁“小娘”锁车的功夫,我跑去围观。原来是有条蛇爬到路上,颜色很艳丽,估计是条毒蛇,山民捉到后,把它打死了。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毒蛇,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蛇鳞。就在我的手碰到蛇鳞那一瞬间,围观的几个山民居然同时跺脚吓唬我,我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他们看我被吓到了,都咧着嘴笑啊笑的。其中一个小子还把蛇拿起来,放到我眼前晃,假装它又复活了。敢情开玩笑在尼泊尔是十分大众的娱乐项目。那个拿蛇吓唬我的小子往山上走了一段路,然后用木棍挖了个小洞,把蛇埋了。埋的过程中,他还时不时地吓唬我玩。他说尼泊尔人是不吃蛇的,问我中国人吃不吃。这种时候当然不能丢份,于是我违心地说了句我们当然也不吃,因为蛇是人类的好朋友。

和“小娘”往山顶爬,有三个小孩一直缠着我们要糖吃,我们说了好多次没有糖,还是向我们不停地伸手。我模仿“No money, No honey”的句式对他们说了句No Rubi, no candy!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听懂了,居然就此散了。

当我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凝视世界和平塔全貌时,一缕阳光恰好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在这座白色的钟形塔上。刹那间,一路的燥热与疯狂化为清凉与安宁。

登塔后,可以与佛祖释迦牟尼的金像一起俯瞰整座博卡拉城和费瓦湖,湖对岸就是我们住的湖滨区,远处是被郁郁葱葱的绿色覆盖着的安纳普尔纳群山。

久久地站在塔下,当山顶有微风拂过耳畔时,我感到自己变成了这郁郁葱葱中的一棵,跟着风的节奏轻拍着树叶,伸展着枝桠。

原来不仅是树,我们也长了根,在一个地方越久,越难以离开的原因正在于此。也许,只有离开我们原本生长的土地,远离钢筋水泥的丛林,拨开遮挡在眼前的嚣闹,暂时抛却那些附着在我们身上的标签,随着那吹拂山顶的风游走四方,才能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小娘”突然不合时宜地打破这宁静,叫了声:“快看,鱼尾峰!”

傲世独立的雪山从云缝间露出了真颜,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分钟时间,却比派拉蒙影业公司的片头还高清。想起拍照时,它已经重新没入了云端。

下山时更加危险,“小娘”怕速度太快,就空挡滑行,但是遇到大一些的石块就会被卡住,只能拧着油门开。比我在平路上开快车刺激多了,我坐在后座上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去魔鬼瀑布的路上,重遇颖姿和孟璐,她俩刚从国际登山博物馆出来。

晚上去还摩托的时候,我很心疼。真是难为了这辆小踏板,一圈下来都快接近报废了。

大家都吃腻了咖喱,选了家中国人开的餐馆。馆子里有个学生模样的中国女孩作服务生,我开玩笑说,不会是你旅费用完了,才留下來打工的吧?没想到还真差不多,她说自己在国内旅行了四个多月,在尼泊尔想多停留一段时间歇歇,顺便体验尼国人民的生活,就续签了一个月,留下來打工。她没有工资,只有免费的吃住,但是账单上明码标价的服务费不经过餐馆,直接进到服务生的口袋。

晚上,在加德满都认识的女孩晓雯到了博卡拉,约我们去酒吧坐坐。她找的那家酒吧二楼,可以欣赏到夜色中的费瓦湖。

她把在新疆搭车时认识的香港男孩Alvin介绍给我们,大家都没什么酒量,点的都是软饮。我点了杯Dreaming,一边喝,一边听他们讲述搭车和骑行时的故事,聊到杯干仍意犹未尽。

“小娘”回屋不洗脸不刷牙,甚至鞋都没脱,倒头就睡。从拉萨到尼泊尔,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已经把“小娘”当做了妹妹,完全无视他本来的性别。

外面下起了小雨,却丝毫没有减少博卡拉的闷热。

我躺在床上,全身都快散了架,却怎么也睡不着。“小娘”、晓雯、Alvin,还有中餐馆里遇到的打工女孩,他们都比我小,去过的地方却比我多。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人,越是听闻他们的旅行,就越显得自己落魄——来自眼界和内心世界的落魄,甚至是穷困潦倒。

“小娘”已经发出微微的鼾声。真羡慕他们这么年轻就可以到处走,而且毫无压力,是真正的轻松上路。我却带着一身的迷茫与困惑,没有越走越轻松,反而越走越沉重,甚至开始怀疑出来的意义何在。终归是要回去的,回到北京,我应该选择一份什么样的工作,生活又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各种各样的问题还是要面对。

雨只下了一阵,便停了。反正睡不着,索性去露台吹吹风,没想到雨后竟是夜阑天澄,月朗星明。

我知道怎样找到北极星。我知道阿基米德螺旋线和渐开线分别怎么画。我知道汽车发动机用水来做冷却剂,因为水是自然界常见物质中比热容最大的。我知道苯环上有两个氢原子被其他基团取代时,有邻、间、对三种位次。我知道巴洛克和洛可可的特点和差异。我知道talk with 和 talk to的区别。我知道燕王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他夺了自己侄子朱允炆的皇位。我知道澜沧江出了国境就改名叫湄公河。我知道土豆丝临出锅时放点醋会更脆。我知道周迅不止是李亚鹏的前女友,还是他前前女友的现任男友的前妻的堂弟的前前女友。我还知道牛顿第一二三定律、基尼系数、保护证人组WPU、祖母悖论、宇宙全息论……

可是知道这一切对于我的人生没有半点帮助,我依旧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知道得越多久,反而越迷惑。曾经一度坚持认为,必须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三观体系,它需要强大到能够迎刃而解自己遇到的任何问题。

物质贫乏时,我还小,脑子里同样空空如也。物质丰富了,我也长大了,脑子里却被自己塞满了各种有用没用的知识、八卦、信息、想法、观念、经验。因为小时候家长都没拿多动症当回事,所以我上蹿下跳,把自己摇晃得脑子里一团浆糊。

拍毕业照那天,我曾经躲在宿舍里哭鼻子,那是我大学四年里唯一一次哭。当时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不知道该选哪个,因为无论选哪个都像把自己判了死缓一样难受。如今回过头来看,我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所以才决定不了选哪个工作。

曾经很喜欢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小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面有段话,我至今可以背诵下来:“每个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都知道自己的天命。在那时候,每件事都清晰不昧,每件事都有可能。他们不会害怕做梦,也不畏惧去渴望生命中任何会发生的事物。然而,随着岁月流逝,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会说服人们,让他们相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天命。”

如果“完成自己的天命,是每个人一生唯一的职责。”那么我的天命是什么呢?我又该如何在被说服前完成自己的天命呢?

突然发现,黑夜中的自己总是清醒过白昼,却是越清醒越迷惘。

不能成眠的人才觉得黑夜漫长。入睡前最后一次看手机,尼泊尔时间,凌晨4点1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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