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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8.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冲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转着差点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罂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空。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永存,不可动摇。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春天,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沉迷于学了很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就走出官寨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在潮润的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里想着向汪波土司进攻的激烈场面,想起罂粟花战争里的日子。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我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少爷,我们下上一盘吧。”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时,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喜欢被派在晚上做事,这样,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下人们床铺上强烈的味道就来到我面前。小尔依,那个将来的行刑人可不是这样。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吃了东西,坐在他家所在的那个小山岗上,看着太阳升起,见我到了广场上,画好棋盘,才慢慢从山上下来。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

我画好了棋盘,两个小厮都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卓玛的丈夫从我面前走过。他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又折回来,说:“少爷,我跟你下一盘。”

我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我一下冲上去,左开右阖,很快就胜了一盘。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调教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知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们的父亲一人打一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我说:“你下去吧。”

说话时,小行刑人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尔依身上。他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在我们领地上,本来是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土司账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我,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我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我说:“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小尔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听了小尔依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我说:“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

然后,我和小尔依下棋。他可一点也不让我,一上来,我就连着输了好几盘。太阳升到高处了。我的头上出了一点汗水。我说:“妈的,尔依,你这奴才一定要赢我吗?”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什么都要听你的。下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的好话,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都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要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僧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甬道和盘旋的梯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这一天里,没多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恨?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太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太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先上来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后,羊排,主食是荞面馍加蜂蜜。

这些东西在每个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轮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

塔娜哭了,抽抽搭搭地说我嫌弃她了。我说:“我还只说到你的屁股,要是连乳房也一起说了,还不知你要哭成个什么样子。”她就用更大的声音把母亲哭到我们房里来了。太太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闭住了声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几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时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对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当她开始教训塔娜时,我睡着了。睡梦里,我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我梦见自己对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举起了刀子。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塔娜还跪在床前。我问她为什么不上来睡觉。她说,太太吩咐必须等我醒了,饶了她,才能睡觉。我就饶了她。她上床来,已经浑身冰凉了。这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气,这阵,就像河里的卵石一样冰凉。当然,我还是很快就把她暖和过来了。

早晨醒来,我想,我们要杀他了。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为他求情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牛角号声。

百姓们纷纷从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对土司来说,也需要百姓对杀戮有一点了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人们很快赶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受刑人给押上来,绑到行刑柱上了。

翁波意西对土司说:“我不要你的活佛为我祈祷。”

土司说:“那你可以自己祈祷。不过,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说:“谁叫你一定要用舌头攻击我们信奉了许多代的宗教?”

大少爷宣布了土司最后的决定:“你的脑子里有了疯狂的想法,可是,我们只要你的舌头对说出来的那些糊涂话负责任。”

这个人来到我们地方,传布他伟大的教义,结果却要失去他灵巧的舌头了。传教者本来是镇定地赴死的,一听到这决定,额头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样亮晶晶的汗水也挂在初次行刑的小尔依鼻尖上。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行刑人从皮夹里取出专门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样弯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刀子也有大有小。小尔依拿了几把刀在传教者嘴边比划,看哪一把更适合于他。广场上是那么安静,以致所有人都听见翁波意西说:“昨天,你到牢房里干什么来了?那时怎么不比好?”

我想小尔依会害怕的,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这天,他的脸确实比平常红一些。但他没有害怕。他说:“我是看了,那时我看的是你的脖子,现在老爷发了慈悲,只要你的舌头。”

翁波意西说:“你的手最好离开我的嘴远一些,我不能保证不想咬上一口。”

小尔依说:“你恨我没有意思。”

翁波意西叹了口气:“是啊,我心里不该有这么多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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