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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我已经准备和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了。又一件事情使这一切变成了泡影。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跟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坐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话说,因为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时,都把他叫到身边来。灯芯噼噼地响着,书记官眼里的神色迷惘惶惑。这时,索郎泽郎脸上带着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进来了。他带进来的风吹得灯苗左摇右晃,他大声说道:“终于抓到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我说,对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除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在吃我的,穿着我的之外。索郎泽郎觉得这就是跟我有关系,这是下人们的见识,以为给人点什么东西就算是有了关系。共产党就要来了,但他却盯住一个女人不放。

索郎泽郎没有杀掉汪波土司,一直不好意思。这回,他终于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发现一个白色汉人军官从塔娜房里出来,便叫上人,把这个人腰里的小手枪下了,推下楼来,叫尔依绑在了楼下的行刑柱上。他把我拉到门外,但我看不到楼下的情景,只听到行刑人挥动鞭子撕开空气的声音,和被鞭打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远远近近的狗也发了疯一般跟着叫开了。

塔娜又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狗咬声在月亮里回荡。

48.炮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也跟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郎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耿耿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拉一匹马,翻身上去,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腼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

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书记官,索郎泽郎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怪我不能早给索郎泽郎一个自由民身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郎泽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贱人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玛,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楼下奔忙起来,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的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干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太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脚趾。过去,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服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平稳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春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那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也有人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诚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枪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食肉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干,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春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上挂满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星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地说,红色是藏人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把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逼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账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癨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日渐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其土司挟持了,强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店铺、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那间墙壁花花绿绿的妓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逼到与红色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荡。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炮声越来越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干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炮声,我的心被突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攫住了。好久以来,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突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官寨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帐篷,女人们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三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官寨。官寨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疯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迸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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