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被豆腐从被窝里刨了出来，急慌慌说道：“头把子要成婚了，一切从简，晚上就接双双姐过门。”
“是吗。”这么多年没曾动过娶妻的心思，却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是故意要逼我离开吧。
“你怎么还这么四平八稳的，你不是喜欢头把子吗？快去阻拦婚事啊！”
“你这么着急，还不是为了双双姐？”豆腐越着急我就越喜欢逗他，“若你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那就正大光明冲进去带她走。”
“我……我不敢。”
“不敢那可怨不得别人。既然要成婚，酒宴喜堂肯定要布置吧？我先去忙了。”伸个懒腰缓缓起身，把豆腐甩在了背后。出入后厨之间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大概所有人都诧异于我一夜之间从恩宠加身到沦落庖厨的巨大落差，也亏得大家搞不清状况，倒也没人敢欺到我头上来，一个白天忙碌过去，转眼又是饮宴群欢红烛摇曳的场面。
布置喜堂的人们不住穿梭来去，我独自坐到房顶静静望着行歌拜完天地牵着那欢天喜地的女子入了洞房。土匪们划拳喝酒的声音吵杂纷乱，却不能让我的心沾染一星半点的热闹。我不觉得心痛，只是孤单。无爱无恨，本该两两相忘，没有不舍，为何又偏要在这里守望着不相干的人？袭月、冰爵、行歌，站在一边守望着曾经的爱人渐行渐远，好像是我永远也无法摆脱的诅咒。
“亲眼看到行歌成亲了还是不肯死心么？”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我连头都懒得回，“我已经取回了所有的力量，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最好在我动手之前自动消失。”
“小欢居然长脾气了，好好，那你不妨直接送我回仙界好了。”久许不听这般药荨代表性猥琐论调，忽然听到真是极度不习惯。
“没那个心情。”那不成他是实在憋不住寂寞跑来道歉的？算了，暗他那个糟糕个性，就算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轮不到听他一句抱歉。
曜殊慢慢走到我身边坐下。虽然有些不快，但我还是朝另外一头稍稍挪了挪。好歹这屋顶不是我的，谁爱坐谁坐。
“君蔷跑了，和青花淡墨私奔去了。”
“什么？”我那个满嘴三纲五常魔条地律一心向往成为魔尊者的大师兄居然能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情，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当年君蔷追他追得如此辛苦，如今反而是他放着大好前途的魔都参议不做，硬拐了仙族太子妃跑路？想到此处忽然笑出声来：“狐族真是挺别扭的，别人追它就跑，别人跑它就追。”
“那是害怕受到伤害啊。”曜殊微微一笑，“狐族不会轻易去爱，一旦爱上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痴缠在一起的。所以狐族不能守着得不到的爱，会被自己的执念逼疯的。”
“你这么拐弯抹角是希望我能对你好点么？”几千年过去，钥儿也变成老男人药荨了，若还用这种手段来博取同情，未免也太孩子气了吧。
“回想起来，你还真从没对我好过。”曜殊自嘲般一笑，只是缓缓缩起身体，圈起双臂像是将自己拥抱：“几千年等过来还真的有些累了。”
“累了就回去睡觉，回神月城也好去离火幻境也行，别在这里妨碍我。”我紧紧盯着行歌的新房，豆腐这傻小子要真是糊不上墙的稀泥，搞不好还得我出马去再演一场抢亲大戏。
“你答应我的，到底还是全忘了。”曜殊也不理会我的冷漠，只是微笑出声，“以后我也没机会惹你心烦了，小欢，就当师父看完最后一场戏吧。”
我蓦然一愣：“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曜殊的笑容异常纯净，整个脸庞都被融融月色的笼成了迷离。柔滑细腻的发丝按着天生魅惑的弧度笼在肩头，雪白的衣袍用暗蓝月色般的绸带轻轻系住，表情正如今世初见那般欣赏着情人一般深情而温柔。
他不再说话，我也静默，傻傻在坐在月光里等着故事的结局。
其实我记得。
那个自战场归来的血夜，离染在台阶上发现了等待太久而沉沉睡去的少年，骂也不是怜也不是，最后还是只能背起他来：“钥儿啊，为师这一生背负魔界众生的冀望，如今还要背上你，莫不是想累死我吧？”
“师父，魔界众生的冀望自有别人去管，你只要背着钥儿就好。就这么一辈子背着我。”
离染扑哧一声笑起来，将钥儿在背上踮踮：“那等到师父老了，可怎么背得动你？”
“师父会老？”钥儿将脸埋在染血的战袍之间轻笑起来，“嗯，到那个时候就由钥儿来背你吧。”
许多年之后的离火幻境，年幼的倾欢又一次玩得忘乎所以之后投奔丹彤的山洞直睡到天色擦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在了师父背上。
“师父？”
“下次再这么顽皮为师可没心思出来找你。”药荨假意讥讽着，背过手戳戳倾欢被土豆滋养出来圆鼓鼓的小肚皮，“你这条贪嘴的龙，这么点大就重成这样，当师父的真辛苦。”
“师兄们年纪都大了，早不爱理你了。师父您就背我一个，早该偷着乐了。”倾欢睡眼惺忪的喃喃道，“师父我饿了，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带个土豆。”
药荨抚额痛心疾首：“你什么都靠师父，那等到师父老了之后怎么办？”
“我背你，出来找你，给你带土豆。”倾欢揉着眼睛慢慢搂紧药荨的脖子，“师父最好了，小欢要和师父过一辈子……”
月光随着云影疏离聚散，两世之间的爱恨溶成解不开的死结，欲语还休。曜殊却迎着月光轻轻低着头，像是真的睡着了。
“曜殊，睡着了？”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却听得下面一阵吵闹，外加豆腐扯着暴怒之后的超级大嗓门吼叫着：“都给老子滚开，不然一个个都活劈了！”
我扒着屋顶朝下一看，只见豆腐已经踹门进了新房，愣把双双姐甩到背上，瞪着一双充血的大眼乱挥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把开山大斧：“今天双双就是俺媳妇儿！谁敢过来，老子要了他狗命！”
“我呸，你这不要脸的豆腐脑袋被驴踢了！放我下来！”双双姐着实吓了一跳，死命扯着衣衫又踢又打，“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抢头把子的亲！”
豆腐本有几分醉意，被她一顿乱踢更是立足不稳，愣是让双双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没等双双哭出声来，豆腐已经把斧头朝她旁边狠狠一劈，怒吼一声：“你给老子闭嘴！”
双双发现斧头下的硬地愣是裂开了一道半寸宽的口子，登时给镇住了，再也不敢哭闹，四周的土匪们却趁机冲了上来，什么刀枪棍棒都胡乱招呼上去，豆腐迅速扭身护住双双姐，一顿疯打逼开众土匪之后才把她扛到肩头，一路挥着斧头黑旋风般径自朝山寨门口跑去。
“豆腐今天这是鬼上身了？”我惊诧不已，扭头看见闭目不语的曜殊，忽然明白了几分，若不是曜殊附身相助，光凭那点酒劲豆腐怕早就被砍成豆渣了。
“头把子，豆腐跑了，咱们分头围过去……”
“不用了。”行歌那身红衣依旧鲜亮整洁，只是倚靠在门边微笑，“由他们去吧。”
“走，咱们也去看热闹。”曜殊忽然睁开眼睛，拉起我自屋后飞速跃下。
……
“豆腐……臭豆腐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双双姐被豆腐背着闷头朝山林里狂奔久许才被放下地，眼看周围皆是黑漆漆的竹林，禁不住越来越害怕，“这山林里猛兽这么多，还有山寨里放的陷阱，你到底想干嘛？我才不想死在这里呢！”
“俺只知道俺喜欢你……”
“你……你住口。”双双姐开口想骂，但一想到豆腐刚才砸碎地面的模样立刻便收敛了些。
“俺只想带你走，别的……都不知道……”曜殊解除附身之后，豆腐立刻恢复成了以往的豆腐，虽然周遭的情景也令他怵了几分，但先前喝进去的几两烧酒加上突然爆发的神力给了他壮了几分胆，“你别害怕，俺会保护你的。”
双双姐微微一愣，轻轻呸了一声：“谁要你保护了。”
……
“能有这样的开始已经足够了。”回头望向曜殊，却见他倚靠着竹子坐在阴影里，像是十分疲倦，于是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很累吗？”
“小欢，我有点冷，抱抱我好么？”
“冷就回去吧，没逼你在这儿陪我吹风。”话没说完忽然被他搂到胸口。他没有继续做什么过分的举动，我便也没挣扎，只是由他抱着，两人静默不语。
东边微微发亮，竹林外面开始涌动起微凉的晨雾，竹枝上蒙了浅浅的白露，想来明天该是个绝好的晴天。
“小欢，半月之后便是中秋，记得要买土豆，叫上你师兄们一起做月饼……”阳光慢慢笼罩了曜殊的身体，缓缓举手触摸我脸颊的刹那，更让人觉得那分镜花水月般的美貌似乎本就不该属于尘世，“师父，钥儿好想你……”
嗖！一阵清冷微风刮过，曜殊忽然化作无数光点随风飞逸而去，只剩他最后的一句低语仍在耳畔：“离火幻境，歪脖子树下……那是师父留给你最后的礼物……”
半个灵魂始终无法稳定持久，无论是行歌还是曜殊的生命都已经走到了尽头，更何况曜殊还擅自撕裂了灵魂赋予了袭月，他的寿命自然更加短暂。
既不得所爱，且不如灰飞烟灭来得潇洒。
缓缓回头，行歌依旧站在我身后，倚着竹枝长身而立。
“若我再不回头，此生便又错过了你。”我缓缓提起嘴角，“想故意把我气走可没那么容易。”
“残缺的生命已经无法陪你走到尽头。”行歌笑得有些凄楚，“我没有曜殊那样决绝的勇气，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放心，我会背过身去的。”轻轻扑到行歌怀里，笑吟吟附上他的唇，“夺了你一个新娘，便用自己还你好么？”
行歌喘息着应了一声：“好。”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属于他的桃花香气里已经纠缠了浓重的血腥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