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森】
我不喜欢我的家,因为我从来没把它当成家。每当我打开门,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冰箱上留下的备忘录,地板已经几周没有拖过了,尘埃在空气中游荡,我就只能把这个两层楼的跃层房屋当作是一栋旅馆,而且老板还不在。我们家里什么都不缺,缺的是人,缺的是一家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聊天的氛围。原本我以为我可以从徐佳的家中找回一点,可她偏偏又离我而去了。
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但是我还是希望家里能有点声音,哪怕是父母之间相互抱怨,或者问候一下我的近况,于是我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张家的亲生骨肉。
从小到大,凡是我提及的事情,爸妈都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我说想学钢琴,他们就扔了钱给老师,然后叫我搭多少路车直接到培训班的门口,我想学游泳,他们就帮我买了泳裤和游泳圈,然后办好游泳馆的月卡交给我,我想玩任天堂的游戏机,他们就托北京的朋友帮我带了一个回来,在我心中,不管好的坏的,只要是我要求的,他们都能满足,唯独我问他们可以在家陪我吃一顿饭吗,他们就会找来各式各样的借口搪塞,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森森,你知道爸妈在外面跑生意,应酬,都是为了你,乖,别任性了。”我只有自嘲地笑笑,因为我不是那种爱生气的孩子。
他们不太像我的父母,我的优秀与否在他们眼中也无关紧要,他们不爱在别人面前炫耀我的成绩,每当别人问起,他们也只是一笔带过,有一次我故意缺考,成绩下来的时候,老师打电话联系他们,他们只是说:“孩子也有累的时候,很快他就会追上来的,别给他压力。”而后,他们没有在家里问过我任何事情。我的好坏都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力,到最后,我只有作罢。
我跟徐佳说过,其实我像一个没人爱的孤儿,结果遭到了徐佳严重的鄙视。她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说:“你这样的大少爷,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是没过过苦日子。你知道吗,几年前,我妈刚下岗的时候,我们家差一点就要垮掉了,那会儿我们每天的饭菜都严重缩水,我妈和我爸每天都在本子上精打细算,我上的那所初中又是一个坑钱窝,学校隔三差五收资料费,我当时真想辍学,和我妈一起去外地打工。”她很快就吃完了那支冰淇淋,然后坐在马路上的栏杆上,“你根本不知道,如果一个家庭连最基本的物质都保障不了,有多么难以维持下去。你的父母是太爱你了,所以你才感觉不到他们的爱。”
“你这句话也太矛盾了吧。”
“事物是相对的,有个词,叫物极必反,他们就是希望给你最大的爱,结果你反而感受不到了,懂吗?”
虽然徐佳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我并不是太认同,在我心中,如果一味去追求原本饱和的东西,而忽略了本质的东西,那么,这些追求便是徒劳的。
上初中的时候,同桌常常和我抱怨筒子楼里拥挤的厨房,还有几家人共用的厕所,每天早上要提前几分钟起床才可能不会因为等上厕所而迟到,前排的女生又抱怨每天挤公交有多辛苦,时不时还被别人扒掉钱包,有一次,班长的母亲因为心脏病突发,全班同学为他凑钱,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元,然后被其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还不时调侃一句“果然是富家子弟”。
他们所经历的苦难,我都没有经历过,所以,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幸福的富家少爷,一个受不了苦的富家少爷,一个根本就不缺少爱的富家少爷。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幸福感呢。
徐佳去世后,我的幸福感更是荡然无存。在大学的日子,除了包揽大小活动来让自己尽可能不去胡思乱想之外,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但我发现,我做的事情越多,除了疲惫再无其他。如果说大学开始稍稍有了一点乐趣,那大概就是靳海阔和程晨的闯入。
从公墓回来的路上,我还是不自觉地让司机把我带到了母校门口。校门口的保安已经换掉了,早已不是当年的老黄了,那时候老黄养了一条狼狗,取名大黄,一度曾为男生寝室讨论的话题,他们总说老黄和大黄是相依为命的兄弟。老黄人挺好的,即使再晚回学校也不登记我们的名字,只要偶尔给他买包烟,什么都好说,也可能因为这样,最终东窗事发被学校知道,所以把老黄给开掉了吧。
离开的这四年,学校的变化挺大的,东门向南建了新的音乐楼,逸夫楼旁边的美工楼据说是前段时间才竣工,文化广场和爱莲湖都没有变,还有程晨最喜欢的那条学院路。都说人不要回头去看过去的东西,一看就觉得自己老了,物是人非总是伤感的。几天前踏上建新西路那栋楼,就像进入了时光隧道,一下回到很多年前,而看见这些东西,都不免想起那些已经不在,或者远去的人。
路过文化广场前的多功能报告厅,总是有一块很大的展板,我突然在第二排的第四个位置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这块展板上的人都是每一年的优秀毕业生。
耳边突然响起了程晨的话,“张祥森……会不会很多年以后,你的照片也出现在这个上面啊?”
“但愿不要。”
“很光荣嘛,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学校肯定会大肆宣传的。”
“被路过的人像瞻仰遗容一样反复瞻仰吗?”
“哈哈,有何不可。”
路过图书馆的时候,看见几个女生正抱着书本在底楼焦急地等着电梯。突然头脑中闯进一副快要褪色的画面,那是大一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学生们都在图书馆收拾自己的书本准备回家。
我在出门的时候遇见了程晨,四楼的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看着我。
“喂,帮忙拿一点可以吗?”我还没有答应,她就把书移到了我的手上。
“你也真是的,一个大男生看见女生需要帮助,都不会主动一点吗?”程晨理直气壮地指责我。
“我们好像还不是很熟吧。”
“你不会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吧,至少我们不是陌生人吧,即使是陌生人,你也应该主动帮忙啊,张祥森,我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冷血动物,你有体温吗?”
我实在不想和她争辩,“期末考试怎么样?”
“一场噩梦。”
“挂了?”
“当然没有!不过,差一点,好在考试前一天晚上突击了一下,选择题大部分都会做,后面的解答题,有人给了我答案。”
“哦,作弊啊。”
“作弊也是一门技术啊,老师差一点发现了,不过好在我的手里捏的是另外一张纸条,事先准备好的,上面写的是‘考完去喝奶茶’,不过是自己写给自己的。何况,还有那条短信……”
“电梯来了。”我实在不想在四楼多呆一分钟,看见她对自己考试满意的样子,我就不想再说话。
可是,老天仿佛故意要我和她多呆一会儿,刚到二楼的时候,电梯没电了,我真想不到这么狗血的情节会发生在我身上。
“天啊,怎么搞的?卡住了?”黑暗中就听见她焦急的喊叫声,“不会突然坠落吧,我还不想死啊。”
“别急,等一下。”手机在电梯里一点信号都没有,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想想办法嘛,我……”她突然靠近我。
“你怕黑?”
“嗯……”
“闭上眼睛。”
“干嘛?”
“闭吧。”
她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到底要干嘛啊?”
“三、二、一,好了,睁开吧。”
与此同时,电来了。
“天啊,你在变魔术吗?怎么做到的啊?”
“运气好而已,其实我……”
“真是太好了,呵呵,好了,你把书给我吧,我去还书台还一些,就没多少了。”
刚刚走了几步,她突然扭过头,“对了,那天谢谢你,你还真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什么?”
她没有再说话,踏着流星大步离开。
看着她开心远去的背影,虽然不明白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是我心里却因为她的笑而温暖起来。其实我刚才根本没有想到会来电,我只是想利用心理学的暗适应让她睁开眼的时候,可以在黑暗中看见我,这样可以稍稍减弱她心里的恐惧感,不过,上天倒帮了我一个忙,缩短了我和她相处的时间。
那时候的我虽然并不讨厌程晨,但是我还是因为徐佳的事情有些排斥和女生在一起,某些时候,我试图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但是想来,我依旧没有去心理咨询室那份勇气。图书馆的电梯还是那部旧电梯,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女生被关在里面过,此时,电梯到了,那几个女生走了进去,我看看表,也该回去了。
公墓的人员说,迁墓的事情在月底处理完,也没有多久,我就要回墨尔本了,真想好好珍惜在国内的这段时间。我翻开手机,给程晨发了一条信息,不知道现在她在干什么,吃饭了没,宝贝是不是又在闹别扭,她遇到烦心事了没,但我没有问这么详细的事情,只是发了一条——
下个月初我就回来。
有这句话就够了,一旦我回去了,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