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叶永强冲到那个人面前,伸出手去想握对方的手时,还未碰着对方,叶永强伸得一半的手却停住了,嗦嗦地颤抖起来,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便哽咽难言,两眼顿时潮红,猛然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得闲上了眼睛。
他激动得跪在地上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抽搐着,气喘吁吁的不愿站起来;脸色苍白,眼泪沾湿了整个脸庞;用那双泪影朦胧的、变得看东西模糊不清的眼睛望着卡莲丽。
“这叫什么人类研究呀?生生的一个人,硬把他至死来制作成‘标本’?我不再能忍受下去了,我不能!”他愤怒地、嘶哑地叫嚷着,“这叫什么高度文明的社会呀!与我们陆地人类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法西斯又有什么区别!……”
卡莲丽蹲近去,伸手过来握着他的手,轻拍着他的背,想法安慰他,可是叶永强伸出胳膊,推开了她。
叶永强如此伤心,如此泣不成声,都因为眼前这个人,就是曾经知道海洋人少许秘密而被海洋人劫持到海洋里来的滨海医院的吴院长!
吴院长苍老的躯体好像被抽空了似的站在一个支架前。尽管他的衣衫依然如故,雪白的衬衣干净整洁,银白色的暗格微微闪亮,深蓝偏黑的西裤毕挺轻垂,有一种中老年知识分子的潇洒与稳重感。
然而,只要是细心地观察,就不难发现,吴院长此刻已空剩下一副了无血肉的躯壳了!他苍白的僵直的老脸上,皱纹固定地支撑着一副深沉而慈祥的容貌,没有血气与精神;他脸上睁着的那双无神而浑浊的眼,定格地盯着远处……
让人一看,就感觉不出也传达不出他内心的思想与灵魂。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而此刻看吴院长的眼睛,却好像有无限的冤屈无处诉说的样子,看一眼这样的“标本”,即使最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到心寒和酸楚的。
叶永强跪在吴院长的面前,已是痛苦得伤心地抽泣起来。他低垂的头部与弯曲的肩部在一耸一耸地起伏,嘶哑的哭泣声凄怆得令人震撼!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如果确实因悲痛而发出的男人哭声,那种痛不欲生的凄凉更令人震慑,更令人被感染。
此刻,站在一旁的卡莲丽就被叶永强的男儿感性所打动,早已是两眼泪水在打转,一下子忍不住,鼻子跟着发酸,也是嘤嘤地哭起来,那种伤心痛苦的场面唷,是何等的凄婉又悲苦呵!原来陆地人类是如此感性又多情……而自己……
一想到自己的恋爱史,卡莲丽就惭愧。她在海洋人类中谈过的几次恋爱,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她爱上一个成熟的少男,很长时间以来,她总是在每天下午近五点钟的时候,穿着她那件自认为最漂亮的毛绒大衣,装作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荡;目的当然希望碰上那个成熟的少男。
可每次他在她身旁经过时,她又总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和他搭讪,结果不仅心累,身体也累,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她迷恋上学飞碟设计系的一个大学生,为他的敬业与专注而折服,可在她的生日那天,他不仅没有送花,还因为一道难解的作业题而不参加卡莲丽的生日宴!
又有一次,一个大商店的销售员爱上了卡莲丽,而且爱得痛哭流涕,死去活来。卡莲丽只是稍稍理智地想一想,一个大男子的,只在商场里兜来转去的,多没出息呀,于是心肠一硬,就把人家拒绝了。
之后她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竞争上岗,拼命保住现有职位,结果这几年来感情上是一片空白。
此刻,她听到叶永强哭呀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不知怎么就联想到自己过去的恋爱以及现在感情的一片空白?
可叶永强才不管卡莲丽感情上的细微变化呢,他哭到后来竟然由悲生恨,突然,他转过身来,他激动的脸上,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白得很难看,“嚯”地一下站起来,瞪着一双可怕的眼睛,指着卡莲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卡莲丽本来也是哭得莉花带雨的,突然看到叶永强一副可怕的样子指着自己,吓得她连退后几步,颤抖着问叶永强:
“你……你……想干什么?”
叶永强扭曲的脸庞确实很难看,被卡莲丽这样子一问,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想要干什么,只见他:“你……你……你们……”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叶永强因激动而变得通红的、感性的脸上,稀里糊涂地涂满了泪迹和鼻涕胶。多日未剃的下巴胡须乱蓬蓬地显露出来,这时他的面孔露出一副伤心、悲哀的神情,他那几乎看不到的睫毛不断地眨巴着。
看到叶永强这样激动的样子,卡莲丽才如梦方醒似的省悟到自己带叶永强进入第二、三陈列室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她后悔自己的错误行为,同时也可怜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救命恩人。
沉默。
整个巨大的陆地人类研究所陈列馆里此刻静得令人难受。只有彼此偶尔的一两声抽泣悲怆地回荡在陈列馆周围。
沉默不语里面蕴含着同情与怜悯?
卡莲丽双手垂着,半低着头,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才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闪烁着惶惑与恐惧,闪烁着忏悔与痛苦,许久才幽幽地说:
“叶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下,你应该明白,过于激动是于事无补的。其实,我们……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无情呀。你也许不相信,现在,你的妻子正和你的宝贝儿子生活得好好的呢。
“可见,你救了我的命,我们也救了你儿子的命呀!你这样容易激动,叫我怎么说好呢?你要有精力,为什么不留着以后用呀?别忘了,我们海洋人和你,不是要到你们中国的神农架去考察野人吗?那可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呢……”
叶永强听卡莲丽这样子一说,似有所思地沉默不语了。
“你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叶永强抬起自己的脸看卡莲丽,见她一副惊恐与害怕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太失态了。通过这段时间与卡莲丽的接触,叶永强是强烈地感悟得到的,卡莲丽并不像其他海洋人那般冷酷无情的,而且对自己是处处关照与帮助。
叶永强毕竟是一个血肉之躯,岂会没有感觉?岂会不明白的呢?只是海洋人类的所作所为,又的而且确令到叶永强气愤与憎恨。他对自己常常无端的爆发出的激烈举动也感到无法控制。毕竟,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呀!
当然了,自己每次发火与指责都是对着卡莲丽,又确实于情于理不符。说到底,卡莲丽又什么时候参加过海洋人的犯罪行动呀?
“你总得答我一句呀?我说的到底怎么样呀?”
叶永强还在心里面对卡莲丽感到内疚呢,被卡莲丽的说话突然打断,倒一时说不上话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卡莲丽,嘴张了几张,就是说不出一句话儿来。
其实,卡莲丽的一席话,确实提醒了叶永强。卡莲丽的再次暗示和提醒,是最明白不过的了。对,我一定要趁考察野人的机会逃出去,将海洋人的罪行揭露给陆地人类知道。
叶永强回过神来后,对卡莲丽的感激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他嗫嚅着,在脑里组织着恰当的词汇,可话到嘴边,却是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说话:
“卡莲丽,谢谢你的提醒!”
其实,卡莲丽知道他想说什么的,只是词不达意罢了。便安慰道: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真的?你真的知道我想说什么呀?我……其实……我想说……”
“算了吧。不敢说,或者说不出的话就别勉强了。有时候,没说出口,不等于不明白的。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说话,叫做尽在不言中吗!”
“天呀!你不仅中文说得好,而且水平很高呢。”
“是吗?有多高呀?”
“有……有……”
叶永强还想说下去的,就在这时候,卡莲丽大吃一惊,迅速用手指轻放到叶永强的嘴唇上,示意他不出声,然后又指指陈列馆大厅外,那意思是有不妥的事情呢。
此时,叶永强已看到卡莲丽的脸色已经青白得很难看了,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
刚才,就在卡莲丽和叶永强说着那番暗示性说话时,陈列馆门外两个幽幽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叶永强和卡莲丽还在惊讶得不得了的时候,契罗利和损下巴突然出现在陈列馆的展厅里。
契罗利目光忧郁,半垂着头在倾听着什么,而损下巴就站在他的身旁双手比划着,慢声细语地、不慌不忙地向他讲述着什么。卡莲丽静静地站在叶永强旁边,眼睛却斜斜地盯着契罗利的脸;他那睁得大大的眼睛表明了他在十分认真地听损下巴的谗言。
而损下巴一碰到卡莲丽的目光,就好像微微地被什么刺激了一下地皱一下眉头。有时候,大家八目相对,竟然尴尬得点头不是笑也不是,彼此只好抱歉地微微一笑。
等损下巴和契罗利所长转身离开陈列馆后,卡莲丽回过身来对叶永强说:
“看来,我们被怀疑了。记住,要镇定,沉住气。”
叶永强顿时浑身热血在奔腾。呵,有什么比生死关头的肝胆相照更令人感动的呢?叶永强深情地看了一眼卡莲丽,庄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陈列室的大门,充满信心地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