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杠说:“我儿子不是我亲生的,是我媳妇要她娘家二嫂的孩子。”迟经理佯装大吃一惊:“儿子不是你的骨血呀。按理说我不应该泄你的精气神,可是咱们中国有个老传统,要别人的孩子总是不如自己亲生的好,他长大以后知道你不是他的亲爸,很可能不孝顺你,你白把他养大。”杠杠说:“我媳妇把他看得跟命根似的。”迟经理说:“你傻呀,她娘家的后代,又给她当儿子,她当然高看了。你俩不能生育谁的毛病?”杠杠说:“我去医院检查过的,一切正常。”迟经理眼睛突然闪出亮光:“咱俩也不外气,你今年四十刚出头,身体和精力正在旺盛时期,另走新路还来得及,要是你过了五十岁,黄花菜都凉了。” 这时候,从外边走进来一个美丽的姑娘。这个姑娘的右腿稍微有点儿拐。她羞羞怯怯地看一看杠杠,落落大方地说:“杠杠哥,你和俺哥聊得真对把。”(豫北农民把投机的话叫对把。)迟经理看一看那个姑娘,又看一看杠杠,他说:“杠杠,这是我的妹子,今年三十五岁,人长得咋样,你都看见了。”杠杠看一看那个姑娘,心里不禁滚过一阵热。迟经理说:“不是站不到人前的人吧?她的右腿稍微有点儿拐,是前年她上山割草,没小心从崖上滚下来,落下一个后遗症,不过,不影响走路,家里洗衣做饭都不耽误,别的她没啥毛病。她也很喜欢你。兰英,你给哥说,你喜欢杠杠哪一点?”他叹了一口气,眸子里不禁涌出潮气:“兰英,咱爹娘去世早,你又是一个半残疾人,你能早一天有个主,哥也就放心了。也算我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了。”兰英说:“杠杠身强体壮,农民有个好身板比啥都好。他还有文化,会写诗。”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迟经理看见这张纸和他给杠杠买的过磅用的笔记本上的纸一模一样。她念着纸上的诗:“旭日东升放光芒,煤矿工人干劲强,抓革命,促生产,经理是我好榜样。”迟经理拿过她手里的纸,看了两遍纸上的诗,心里像扇子扇似的:“看不出来,你杠杠还是喝过墨水的人,我放你半个月假,你和兰英去城里散散心,玩些日子。你们在外边的吃住花销我这当哥的全包了。”杠杠看着年轻貌美的兰英,心里想:我和这个仙女过日子,生不生儿子是小事,一辈子都会过得有滋有味。他突然觉得桂芝变成一个黄脸婆——尽管她勤劳善良,孝敬公婆,但是兰英的优越条件把她比得相形见绌。他动心了……东厢房里。杠杠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写满小字的蓝格纸,这两张纸仿佛燃着了,烫着他的手,他又犹豫地把两张纸装入口袋里边,说:“桂芝,我想给你商量一件事。”桂芝说:“我坐了一天火车,又走了二十多里的路,嘴唇干得翘起了皮,我去厨房烧两碗开水喝,肚子里渴得像冒火,不喝水我一夜也睡不着。”她一边烧火一边说:“你有啥事明儿白天再说也不耽搁,反正你回家了,三五天也不会去煤矿。你就是有一火车的话咱们也能说。兰州莲花水库的头头们对我和狗剩可真不赖,要不是我住不惯山窝窝,我也能在那里工作。”此时,杠杠的头里嗡嗡响,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桂芝在厨房里絮絮叨叨,他赶也赶不走那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一个雪骤风狂的严冬,杠杠把桂芝娶进东厢房里,他俩坐在床上,桂芝从口袋里掏出俩白馍,给杠杠一个白馍。两个人香喷喷地吃着白馍,桂芝秀丽的眸子满含深情地看着他,说:“杠杠,上午我上花轿的时候,俺娘给我俩白馍,她叫咱俩白头偕老……”一个赤日炎炎的盛夏,杠杠在崎岖的小路上推一辆装满砖块的独轮车,桂芝肩上搭一根绳子在前边拉着,两个人汗流浃背地向建筑工地走去。回来的路上,杠杠递给桂芝三块钱运砖费,他沙哑嗓子说:“你去供销社买一条花裤子穿。”不远处的东王村,她走进供销社,花了两块五毛钱买了一双“42”码的新球鞋,走出供销社,来到村头独轮车旁边,亲手脱下杠杠脚上又脏又臭的破布鞋,把手里的新球鞋穿在他的脚上……东厢房里。傍晚。玉米粥锅里煮六块红薯,桂芝把六块红薯盛在一个大碗里递在杠杠的手里,她说:“杠杠,你净干重活,咱家粮食缺,没有馍和硬实的饭,你多吃几块红薯也能垫垫饥。”
杠杠吃着碗里的红薯,看见桂芝端的碗里只有黏糊糊的菜粥……他欲撕碎装在口袋里的那两张纸……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煤矿经理的话:“……要别人的孩子总是不如自己亲生的好……你今年四十刚出头,身体和精力正在旺盛时期,另走新路还来得及……”可是又想到经理家优越的生活条件,那个美丽的兰英姑娘在他眼前时隐时现,他的眼角流下了两行咸涩的泪珠。桂芝端着一碗开水走进屋,问:“杠杠,你喝水不?我去兰州十几天回来家,就觉得还是咱家乡的水甜。真应了老辈人的话,外边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杠杠一震,浑身颤抖,说:“我不渴。”桂芝吸吸溜溜地喝着碗里的开水。杠杠的眼睛从窗口看见西屋里亮着灯光,说:“桂芝,你慢慢喝水,我去爹妈屋里坐一会儿就回来。”桂芝说:“夜深了,爹妈都睡了,有啥话你明儿个给二老说不中?”杠杠好像没有听见桂芝的话,他跳下床走出东厢房,三步并作两步地迈进西屋。 桂芝把手里的水碗放在桌子上边,疑虑重重:“杠杠今夜像有不浅的心事,说话魂不守舍。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有心事。”走进西屋的杠杠看看爹娘已经入睡,他说:“人老了,迷三倒四的,都睡着了,也忘记吹灯。”他给床上的爹娘磕了三个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块钱,一张钱放在爹的枕头旁边,一张钱放在娘的枕头旁边,他不禁凄然地说:“爹,娘,不孝儿杠杠要走了。”他吹灭了桌上摇摇曳曳、闪着微亮的红光的麻油灯,走出西屋,关紧屋门,又迈进东厢房。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说:“桂芝,煤矿领导发展我参加中国共产党,这是我写的咱家的社会关系,直系亲属必须签字。你在这两张纸上签上你的名字。”桂芝心里一阵高兴,她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话是真是假,况且她也不认识字,她接过杠杠递给的两张纸,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黑苍蝇”,说:“我听说地富子弟很难入党,你们煤矿头头们不知道咱家是富农成分?”杠杠说:“党有政策:出身不由己,道路由己选。”桂芝说:“我没有文化,也不会写字。”
杠杠从桌子上拿一支圆珠笔,在墙上旧报纸下边没有字的地方写了“杨桂芝”三个字,说:“你照葫芦画瓢写在两张纸上就行了。”桂芝看着报纸上三个字好一会儿,才接过杠杠手里的圆珠笔,把“杨桂芝”歪歪扭扭地写在两张纸上,她把两张纸又递在杠杠手里:“给你,奔前程去吧。”杠杠把一张纸装入口袋里,又递给桂芝一张,说:“这一张给你。”桂芝拿着手里的一张纸说:“我又不入党,要这弄啥?”杠杠说:“我有一张就够了。”桂芝把手里的一张纸掖在枕头下边。杠杠说:“我在煤矿过地磅,工作很忙,我得赶紧走,经理只准我一天假。”桂芝惊愕了:“杠杠,刚才我就觉得你今儿个怪怪的,哪有男人回家省亲不过夜就走?”杠杠说:“反正煤矿离家也不远,我抽空就回来了,在家多待一天,少挣一天工资。”桂芝流出了两行清泪:“你走吧,反正甘蔗没有两头甜。你早回煤矿多挣几个钱,养活爹娘和儿子。”杠杠迈出东厢房,他仰脸看看天空,稀疏的几颗星星在眨着眼睛,上弦月发出淡黄色的光芒,天地间是一片黎明前的黑暗。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六圣庄。第二天中午。狗剩放学走进东厢房,把书包挂在墙钉上边。程小牛从后边跟进屋,他的脖子上戴着红领巾,嗫嚅着说:“狗剩副班长,你让我看看你写的作文,赵老师叫咱们写作文,我在教室呆坐了半晌,想疼了脑子也写不出一个字。脑子里老是俺叔给我买牛肉吃。”狗剩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你抄了我几次作文了,我都记不清楚了。”程小牛数着手指头:“连这一次六次了吧。”狗剩说:“你还好意思说。今日不中,你抄我五次作文也没有给我一点好处。”程小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喷喷的葱花油卷塞在狗剩的手里,说:“这是俺妈用纯麦面蒸的大油卷,一个半斤重,中午你吃了它,就不饥了,省一顿饭。”狗剩拿着油卷在鼻子上嗅一嗅:“就是怪香。”他从书包里拿出作文本递给程小牛。程小牛掀开前边两篇作文说:“我都抄过了,第三篇的题目是,‘俺妈没享一天福’,但是你还没有写内文,我抄啥?”
狗剩说:“下午去学校我写出来,叫你抄。”小牛说:“你把油卷还给我,下午我抄了你的作文,再给你油卷吃。”狗剩瞪他一眼:“你真小气!下午我写了作文,也不让你抄,你敢硬夺我的作文本,我告诉赵老师。你现在不要油卷,下午我写出来偷偷让你抄。”程小牛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会儿不要油卷了。下午抄你的作文,拉钩。”两个小孩子的小拇指头钩在一起拉了三下。桂芝从院子里走进屋,她看着程小牛脖子上的红领巾,又看看狗剩的脖子上什么也没有戴,心里咯噔一下,问:“小牛,你啥时入的少先队?”程小牛一边向屋外走一边说:“婶,我上小学一年级就入少先队了,三年队龄老资格了。”他斜一眼狗剩,眼神里露出这样的神态:“你狗剩语文算术都得高分,咋不加入少先队哩,你是黑富农子弟,我是红贫农儿子,俺叔又是六圣庄的大主任。”他有点儿扬扬得意地走出狗剩家的院门。桂芝坐在罗圈椅子上边,爱怜地抱起狗剩,流着泪水说:“狗儿,这个富农家庭连累了你。”她忽然觉得儿子身上有一块东西顶住了自己的腰,问:“狗儿,你口袋里装的啥东西,圆鼓鼓的,硬邦邦的。”狗剩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大油卷,给她一半。桂芝一边吃一边问:“是小牛给你的油卷吧?咱六圣庄就他家白面堆着吃。”狗剩说:“他抄我一篇作文,我换他一个油卷。”桂芝说:“他学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