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激地看一眼厨师,挑起两只空箩筐,一只手拉着狗剩走出了饭店。质朴的中国农民就是这样——心里感激对自己有恩的人,而嘴里却吐不出一个谢字。东王村的大街上慢慢地行走着相依为命在饥寒交迫里苦苦挣扎的母子二人。狗剩说:“妈,一碗炸酱面,我还没有吃饱。”桂芝自言自语:“孩子的肚里太空了。”她走到一家馍店,花一毛钱买了一个窝窝头放在狗剩手里,说:“儿,吃吧,今儿个你的小肚子不吃成大西瓜咱不回家。”狗剩咬了一口窝窝头,就龇牙咧嘴地把口里的碎馍吐在地上。“啪!”桂芝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去,他的小脸上泛起五个红指印,“你吃饱撑得不轻,你吐的是隔年下籽的粮食。”狗剩挨了这一巴掌没有哭:“妈,你尝尝。”桂芝接过窝窝头,咬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涩很难咽,问:“卖馍的,这窝窝头是啥面蒸的,吃着直拉嗓子!”卖馍人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汉,他说:“不瞒不哄,红薯秧子在一风吹机器里磨成末蒸的馍,就这玩意儿,河南南部和安徽地界的农民还吃不到嘴哩。”桂芝很生气:“你别扯恁远,既然你卖的是窝窝头,那就应该是粗粮做的。”老汉说:“真正粗粮做的窝窝头三毛一个,一毛钱连个馍皮都买不住。”桂芝味同嚼蜡地吃着那个“窝窝头”,伸一伸脖子,咂咂嘴,硬把它吃下去了。她看着柜台上摆的热红薯,又问:“老汉,热红薯咋卖?”老汉依次看着大大小小的热红薯说:“大块三毛,中块两毛,小块一毛。”她买了一大块红薯塞进狗剩手里。狗剩一边吃着热红薯一边说:“就是甜。妈,刚才那红薯秧面馍恁难吃你咋也吃了?”桂芝说:“儿啊,饥时吃糠也香甜,饱时吃肉也不香,妈喝那一小碗不稀不稠的粉浆面条在肚里早就没影儿了。咱回家吧。”
狗剩说:“妈,你给我肚里意思了,还没有给我身上意思哩。”桂芝爱怜地拍一下他的头:“贫嘴!”她又在衣帽店买了一顶儿童新棉帽装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狗剩说:“我戴上帽子试试大小吧。”桂芝说:“街上风沙大,别把帽子弄脏了。到了年下你再戴。”狗剩撇撇嘴,小脸上显出极不满意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桂芝说:“这顶帽子,比你的头要大,我的眼睛就是尺子。” 桂芝走进一个卖布的棚底下,花两块钱买了七尺黑色的条绒布,这种布闪着光泽,结实耐穿又时尚。她把布叠起来装进放着帽子的塑料袋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狗剩听:“你爷爷泥里水里操劳了几十年,我没有见他穿过一件洋布衣裳,一年四季从头到脚穿戴的都是老粗布。今儿个我手头活泛了一点,给他也扯件洋布裤子。”她说着眼睛里涌满了泪水。狗剩问:“妈,你给我奶买点啥?”桂芝说:“我给你奶买一顶平绒帽子,这种黑亮光滑的无檐帽是农村老太太最喜欢戴的。”奶奶自那场病后身体更虚弱了,风一吹就要倒下似的。她又买了一顶平绒帽子装入放有布和棉帽的塑料袋里。狗剩又问:“妈,你给自己买点啥?”桂芝说:“妈穿的戴的都不缺,不花那闲钱。”
狗剩看着她的衣裤上补了几个补丁,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狗剩挑着两只空箩筐晃晃悠悠地跟着桂芝走在通向六圣庄的大路上。狗剩说:“妈,我爷爷整天不说一句话,天天在地里干活,有时候下着雨他还披着蓑衣去沟里拔青草。”桂芝说:“你爷爷是嘴噙冰凌也化不出水的老实农民,六圣庄的男女老少都很尊敬他,就是程亮和旺旺两个东西对你爷爷吆来喝去,横眉竖眼。”狗剩又问:“人家都说富农成分的人家富,咱家就三间旧了的东厢房,一间破西屋,半间烂厨房,咋会是富农?”“哎!”桂芝叹了一口气,“人到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也塞牙,罐里放一斤咸盐也生蛆。我听你爷爷给我拉家常时说过,刚解放那阵子,你爷爷奶奶省吃俭用买了五亩地,用他们的话说做庄稼人啥贵重,还不是得有几亩地。后来土改,五亩地虽然是入了社,划成分的时候还是给咱家划了富农。”第二天,桂芝买了六只雪白的小白兔抱回家里,她用枯树枝垒了两层小楼的兔窝。她每天拔一篮子青草饲养兔子。两个月后,她剪下的雪白细长的兔毛卖了三块两毛八分钱。
爷爷在院子里用脚搓着锨上的湿泥,爱怜地看着桂芝给卧着不动的长毛兔剪毛,忽然转过脸,眼睛潮湿了。他看见桂芝穿的大襟布衫上补了三个补丁。五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爷爷拿着一件女式新布衫走进东厢房,把布衫放在桂芝的地铺上边,转身坐在一把破旧的罗圈椅子上边吧嗒着嘴里的旱烟管,沾着晨雾的眼睛似睁似闭地看着门外边。桂芝坐在地铺上边补着狗剩一只破袜子,她惊喜地拿起新布衫,爱不释手地揉摸着说:“爹,你哪来的钱?”爷爷说:“杠杠虽然和你离婚了,但是他养活老人的责任还是推不掉的。前两天我去了西山煤矿,问他要了二十块钱,给你买了这件布衫。”桂芝说:“这是双卡机布料,很贵的。”老人嗯了一声走出东厢房。六圣庄小学校里,老师和学生们一起除“四害”。苍蝇是四害中一种最常见的散布区域最广泛的害虫,这种害虫在夏秋两季嗡嗡飞舞在室内、路旁、操场、厕所以及它能够飞到的一切地方。垃圾堆和粪便上是它们最青睐的地方,这种会飞的害虫身上沾满了脏物和细菌,它是给人们传染疾病的害虫。
程小牛一只手拿着蝇拍,一只手拿着一个长方形的火柴盒放在教室的讲台上。他说:“赵老师,我打了满满一盒蝇子。”他转身欲走。赵老师说:“你等一等。”程小牛低着头站住了,两只小眼睛不时惶恐地斜一眼赵老师。赵老师抽开盒盖,里边只有盖住盒底的死苍蝇。她说:“程小牛,学习你不中,除四害也偷懒,还说假话,站到教室外边去。”程小牛走出教室,立正地站在窗户底下,半晌没有动一动。狗剩走过来,递给赵老师一个火柴盒,赵老师抽开盒心,看见盒心里装满了死苍蝇。傍晚,狗剩背着书包走进东厢房,把书包挂在墙钉上边,从口袋里掏出两毛钱递给正在熬粥的桂芝。桂芝看着手里的两毛钱,脸色阴沉下来:“哪来的?”狗剩说:“ 妈,二年级就数我打的苍蝇最多,赵老师奖励给我两毛钱。”桂芝惊喜得浑身发颤:“我花上我儿子挣的钱了。”夜,东厢房的地铺上边,狗剩睡得很香。铺着麦秸的地铺很暖和。桂芝穿起衣裳走出东厢房,她自言自语笑着说:“给爷爷一毛,给奶奶一毛,让两个老人也花上孙子挣来的回头钱。”她走进西屋,看见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咽气了,爷爷坐在床边拉住奶奶的一只手默默落泪。她手里的两毛钱掉在了地上。
桂芝哭了半晌以后,心里想,再穷再难也要让婆婆躺在一个像模像样的棺材里入土——她准备卖掉玉猴。豫北农村有一个习惯,谁家老人去世,在家门口搭个灵棚,棺材在灵棚里放三天,叫排三,放七天叫排七,不论排三还是排七,家里的晚辈昼夜守灵到逝者入土。爷爷老泪纵横地又来到豫西的煤矿上,他没有见到儿子杠杠,拐腿女人给他做了一碗鸡蛋面条,他不看桌上碗里的鸡蛋面条,厉声问:“我儿子呢?”兰英说:“我哥给他安排一个得劲的活,谁知道近来他长脾气 ,三天两晌和买煤的人大闹别扭。这不,夜儿个他又和赶马车买煤的人打了一架,他一拳头把赶车人的眼睛打成了大青枣,人家一个响亮的皮鞭把他脸上抽出一道血印子,两个人都进了派出所,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来。”爷爷说:“他在队里的时候,老实得就知道干活,到你这里脾气古怪了。他妈‘走’了,灵柩在门口放了两天了,家里穷得叮当响,杠杠是儿子,应该拿出这个棺材钱。”兰英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在爷爷的手里:“爹,我们也不宽裕,这十块钱算是我对这没见过面的婆婆的一点心意。”爷爷把十块钱摔在桌子上,说:“我恶心!”他愤怒地离开煤矿,腿如铅坠地走进六圣庄,失魂落魄地迈进西屋,拉住已经气绝两日的老伴的手,凄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着。爷爷老了,狗剩还是个孩子,桂芝挑起家里的担子,给婆婆排个七日。西王村的庙会上,赶会的农民熙熙攘攘。桂芝坐在街中间的一块砖头上边,地上放一块旧蓝布,蓝布上放着晶莹剔透的玉石大猴背小猴。玉猴旁边有一块硬纸板,纸板上写着:祖传八代猴宝,价八十元,谢绝还价。一个怀里抱着三岁男孩子的年轻妇女走到玉猴旁边,那个小男孩看着闪光透明的玉猴,哭着在母亲怀里踢腾:“妈,我要玉猴!”年轻妇女看着纸板上的价格,在小男孩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东西,人家要的是天价,把你妈卖了也买不起这只玉猴!”她在碎货摊上买了三个红绿蓝三色的溜溜蛋塞在儿子的手里。小男孩玩着溜溜蛋不再哭着要玉猴了。
有一个风流倜傥、衣着时尚的中年男人蹲在玉猴的旁边,他拿着玉猴仔细地看着透明度,脸上显出遗憾的神色,摇摇头。“卖猴大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玉猴说,“玉石的纯净度只有百分之六十,我家三代都是经营古玩的,我给你一把手你卖不卖?”桂芝看着这个男人不像一个农民,她心里说:“是个有钱的主,还是个懂古玩的行家。”她十分珍爱地看着玉猴,说:“我卖猴要钱不要手。”那个男人笑得流出了眼泪,他窥视着桂芝憨厚质朴的神态,心里说:“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妇,好糊弄。”他说:“我是说给你五十块钱。”但是他心里说:“这只玉猴三百块也值。要是拿到古玩城,还会卖更高的价格。”桂芝犹豫了一会儿,说:“五十块太便宜了,我看你的穿戴打扮也不是那没钱的主,三二十块在你手指缝里洒一洒就出来了,何必与俺这穷人计较。”那个男人想,今天我一定把这个真宝低价买到手,他把玉猴放在蓝布上,说:“大嫂,话不是这样说的,商场如战场,买卖是对手,这是千百年的古训。我给你五十块钱是顶天的价了,你这只玉猴要是拿到县城最多值二十块钱,要是拿到郑州最多值十块。大地方的玉猴、玉狗、玉猫、玉羊、玉猪都堆成山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我给你五十块钱,主要是看你贫穷,一多半是发扬风格扶贫。”桂芝说:“我听得出来,你是一个心灵嘴巧,能把死人说活的主。反正五十块钱我绝不卖这只玉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