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说:“王大嫂,我实在是没有四指宽的路了。”忽然,王大嫂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桂芝,我想起来了,我娘家哥的堂屋里放着一棵粗粗大大的柳树木材,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寿木,眼下我哥壮壮实实像头牛,看来他十年二十年也用不着,我给他说说,让他便宜卖给你,最多六十块钱,一会儿我叫顺子用平板车把那棵柳树拉回来,他做棺材的时候,工钱俺不叫顺子问你要,叫狗剩给他打个下手,拉拉锯、抬抬木板啥的。俺娘家哥那六十块钱你三年两年还他也中,反正他也不急着用钱。”桂芝又跪在王大嫂跟前,不禁泪如雨降:“王大嫂,以后你有用得着我桂芝的地方,我割皮锯肉也给你做!”王大嫂又拉她起来:“人来这世上,谁还没个难处,六圣庄老老少少都夸你孝顺公婆,就冲这,我也得帮你!”桂芝心里说:“王大嫂娘家哥的六十块钱,两个月后我再去县医院卖一次血就够了。”不过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东厢房里,桂芝躺在地铺上边,不止不尽的泪水流湿了被褥,她伤心地撩起衣襟擦一擦脸上的泪珠,站起来叫着:“狗剩,一会儿咱娘俩都戴上口罩再去一趟信阳集。今天的风真大。”狗剩戴着口罩进来,看见妈也戴上了雪白的口罩,问:“还去买红薯干呀?”桂芝的嘴在口罩里说:“不买红薯干吃啥?红薯秧面也不多了。”
风沙茫茫的天气,出远门的六圣庄的村民都戴口罩,防止黄尘飞进嘴里和鼻孔里。狗剩一只手捂着肚子,脸色难受地说:“妈,我这几天吃玉米轴面蒸的馍,一顿吃仨,肠里干结,老屙不下来。”桂芝从口袋里掏出三粒巴豆放在他手里,说:“医疗所的赤脚医生给我的,你吃两粒就屙下屎了。”狗剩吃了一粒巴豆,肚子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问:“你把巴豆都给我,你吃啥?”桂芝说:“我口袋里还有五粒呢。”狗剩说:“妈,今儿个,老天爷发威,风刮得呼呼叫,去信阳集又是顶风,像推着一堵墙在走路。埋葬我爷爷这十几天你又操心又费力,吃也没吃好,歇也没歇好,大事小事你都得考虑周全,眼窝塌多深,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劳累得像一棵断枝折梢的枯树。今儿个你在家里歇吧,我自己去信阳集买红薯干。”桂芝也确实累得不想动一动,不过她突然感到很欣慰,儿子长大懂事了,知道心疼娘的难处了,这份情意比一座金山都金贵。
她又躺在地铺上边,疲倦地看着狗剩过早显出老成持重的脸庞,说:“狗儿,你去买红薯干也中,到了信阳集七股八杂的人都有,你眼色活一点,多动点心眼,买红薯干和雇车的时候多看看东西好孬,和卖主车夫讨价还价,能便宜一块是一块,能少掏一毛是一毛。这是叫花子借算盘。”狗剩接着说:“穷有穷打算。”桂芝笑着说:“儿子说得老对。”狗剩说:“妈,你也别太失落了,俺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狗剩呀,咱的家底是薄得透明呀,还落下一个富农成分。不过十七还能常十七,十八也不会常十八,这世道总有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我这七老八十的人是看不见那一天了,你们年轻人肯定能过上以后的好日子。’”桂芝叹了一口气:“哎!但愿你爷爷说的话能应验到你身上。你爷爷可是一个好老人哪,他活着的时候心里装的都是咱娘俩,他‘走’还没有半个月,睡梦里我都梦见他三四次了,每一次他都问我,狗剩对你孝顺不孝顺,你们娘俩能吃饱馍饭不能?有没有人给狗剩说媳妇?”狗剩眼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他极力抑制着伤感,没有哭出声,说:“妈,我走了。”忽然,桂芝从地铺上跳起来,说:“儿子,你不能去信阳集上买红薯干,我险些把大事忘了。” 狗剩莫名其妙地站在屋门口,一只脚踩在门槛外边,一只脚踩在门槛里边:“妈,看你一惊一乍的,有啥大事?”
桂芝说:“夜儿个你王大妈可怜咱娘儿俩,说顺子现在已经是木匠师傅了,年轻人有力气,学一套木匠手艺,走到哪吃喝到哪儿,家里省了粮食不说,口袋里经常不缺零花钱,年头到年尾还能有些积蓄,她想叫你跟着顺子,也学这门手艺,你将来就有了铁饭碗,也不用一年到尾风吹日晒在地里敲坷垃头了,还挣不了多少粮食,说句不中听的话,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狗剩问:“妈,顺子愿意教我吗?”桂芝说:“手艺人一般不愿意把自己的技术传给别人,那样做是砸自己的饭碗,可是顺子经不住你王大妈又劝又批评,顺子和你又是多年的好邻居,他也怪喜欢你那老实的像块木头疙瘩的样子,就同意教你学木匠了,你跟着他学手艺,心眼要学得灵透一些,眼色也学活一些,嘴巴要甜一些,太老实了往往惹人烦,拿出你上小学的聪明劲儿。”狗剩说:“中!妈,你放心,我在外边做人做事,比不得在咱这东厢房里,不能由咱的性子。”桂芝说:“俺狗儿能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狗剩说:“妈,一会儿你去信阳集买红薯干多穿件衣裳,天冷,风大,看这阵势天黑之前风停不下来。”桂芝说:“你不用交代我。”狗剩又有些犹豫了:“妈,我跟顺子学木匠,也不在乎多这一天。今日我还是去信阳集买红薯干,明儿我再去找顺子。”
桂芝斩钉截铁地说:“不中!定下的事要马上去做,早一天总比晚一天强,你要精心跟他学,年儿半载你能自己做成一套家具,你这一辈子就吃喝不愁了。你爷爷奶奶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再说了,咱庄稼人一年四季顶风冒雨是常有的事,我去信阳集买红薯干。” 狗剩看见母亲主意已决,说:“路上走累了,你就找个避风的地方歇一会儿再走。”他转身走出东厢房找顺子去了。六圣庄通往信阳集的大路上,车水马龙,尽管今天狂风大作,黄尘飞扬,空中茫茫的尘埃迷蒙着行人的眼睛。田里齐腰深的玉米在狂风里挣扎摇曳,有几棵树枝咔嚓咔嚓地被风吹折,狼藉地散落在地上。忽然,西北的天空几声闷雷炸响,闪出几道金光,刷刷刷,豆粒似的雨点下来了。但是,这些大雨点只是与大地亲吻了一下,又不下了。天空继续刮着干燥的风,风里继续卷着沙尘,这些荡漾的沙尘飞落在行人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桂芝今天不舒服,就把花白的长发盘在头上,头上戴一顶旧棉帽,再把帽的两耳朵的小绳子系在一起,捂住了憔悴的脸腮。她的嘴上戴着大口罩,不认识的人还以为这是一个土里吧唧的小老头。她不紧不慢地顶着风向信阳集走去。
路边红薯地里那一间小草庵已经被狂风吹塌,一辆平板车停在路边的草皮上边,平板车上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但是没有人。桂芝看着这个布口袋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急着去信阳集买红薯干,又使她的脚步没有停下来,走过这个平板车二十多米远了,忽然,她鬼使神差地又拐回到平板车跟前,抚摸着平板车上的布袋,她看清了布袋上有红线绣的“狗剩”两个字。一刹那她一切都明白了,她正想大喊大叫骂大街,心里忽然责备自己:“桂芝呀桂芝,你刚才在东厢房还教儿子遇事要多长个心眼,自己这会儿咋又麦秸火脾气啦?有车有布袋肯定有人,我就坐在车边等。”她想着,我要看看这个车主是谁。一个青年男人系着裤子从玉米地里走出来,她看见这个青年男人正是骗她红薯干的仇人。她压住心头的怒火,装出一副老汉的嗓音:“这位兄弟,这辆车是你的?”
青年男人一边哎哟哎哟地摁着鼓鼓的肚子,一边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位“老汉”,问:“你是不是要去信阳集买红薯干?我怕今天去不了啦,哎哟,快憋死我了。肚子胀得像个小战鼓,快破了。老叔,你说我这屎咋就屙不出来?”桂芝问:“你是不是吃玉米轴磨的面蒸的馍了?”青年男人斜他一眼:“我才不吃那牲口料、柴火骨碌哩。我拉脚挣一块花一块,挣十块花十块,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桂芝问:“吃好东西咋屙不下来?”青年男人说:“今天我在饭店吃的是一大碗大米饭,一盘花生米。”桂芝从口袋里掏出两粒巴豆递给他:“大兄弟,这是两粒巴豆,你吃下去,再去一趟玉米地,保证你给庄稼送点好肥料。”青年男人看着手里的巴豆,说:“你这巴豆是不是蒙汗药?”桂芝斜他一眼,一语双关:“谁用蒙汗药骗人,谁是杂种!”她看见青年男人的脸上泛起一片羞红。青年男人吃了两粒巴豆,一会儿,觉得肚子里像赶大车,说:“我马上去玉米地。”他又一次一边向玉米地深处跑去,一边解着裤带。桂芝掂起车上装有红薯干的布袋跑进路东高粱地的阡陌上,一边走一边骂:“物归原主,叫你龟孙在玉米地里屙塌气!”她此时忽然来了精神,全身增添了力气,也许是报了仇,又捡回了自己东西的缘故,心情特别舒畅。那个青年男人挺着腰板从玉米地里走出来,他老远就叫喊:“老哥,你这两粒巴豆真管用,肚子里空了,走路步子也轻了。”
没有回声。他四下瞅瞅,田野里已经没有老汉的踪影。他走到车跟前,看见车板上也没有装有红薯干的布袋,拍一下头:“妈的,那个戴口罩的人耍我,是个老骗子。”他拉起空车一边向信阳集走去,一边留意着马路上有没有戴口罩的人。一会儿,一个戴口罩和帽子的男人骑着自行车驶到他跟前,他展手抓住人家的车把把骑车的人从车上拉下来:“我可抓住你这个贼了,敢偷我一口袋红薯干,你也不睁眼看看我是弄啥的!”骑车人猝不及防在地上翻了一个滚,双腿打了一个趔趄,如堕雾里地问:“我不认识你,我也没偷你的红薯干,你凭啥拦我的车!”青年男人一只手揪着骑车人的前襟:“刚才偷我红薯干的人也戴着口罩和帽子,你也戴着口罩和帽子,这满路上没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打扮的。”“我日你奶奶,难道说戴口罩和帽子的行人都是偷你红薯干的人?”骑车人举起右拳打在青年男人的脸上,一刹那,青年男人的一只眼睛变成大青枣,紧接着,他又踢一脚青年男人的小肚,青年男人肚子像被砖头猛砸一下似的剧痛起来。骑车人摘下口罩和帽子,厉声道:“看清楚你爷爷是干啥的!孙子!”他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青年男人忍住肚子的剧痛,看着骑车人的脸,他追悔莫及地摇摇头:“我听刚才那个戴口罩和帽子的男人口音是一个老头的嗡嗡声。”骑车人又一拳打在他的嘴上:“我打烂你的嘴,叫你没根据诬陷好人!”他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青年男人摸一下嘴上流出的黏糊糊的鲜血,两颗门牙也被打得扯筋带皮疼得钻心:“妈的,我今天咋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