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装束的老汉走进饭馆，闯进后厨。老汉看见兔篓子，气愤地对年轻人说：“三侄子，这个饭馆老板一两羊肉收我十块钱，还偷走我的兔子。”他瞪了胖老妞一眼，掂起装着两只兔的竹篓走出饭馆，年轻人严厉地瞪着胖老妞。胖老妞头上和脸上冒出的片片大汗滴湿了前襟一小片。她恭恭敬敬地把小红本放在年轻人的手里。年轻人把小红本装入口袋说：“回报社写稿子。”他欲出门。胖老妞抽筋去骨似的瘫坐在地上，她几乎哭着说：“大兄弟，今儿这个事，只要你不上报纸，我留你在饭馆住十天半个月。管吃管睡不要你一分钱！”年轻人说：“你少无聊！你多次坑害消费者，罚款一百元。”胖老妞平常“黑”顾客都成习惯了，今天第一次被别人“黑”，她的心里像刀扎一样。桂芝说：“大兄弟，我们老板做生意也不容易，块儿八毛也都是肋肢缝里的钱，这样吧，她给你九十块，你走人，今天这事权当没有发生。”年轻人想了一会儿，目光像利箭射在胖老妞的脸上，胖老妞看见他的目光，全身的肥肉不禁颤抖不止。年轻人说：“你给我九十块也中，但是你必须痛改前非，下不为例。”胖老妞给了年轻人九十块钱，破天荒点头哈腰地说：“我一定痛改前非，我一定下不为例。”年轻人走出饭馆。饭馆的一个厨师从外边走进来，他是“小公驴”的师兄弟。他看见胖老妞脸上像下了一层霜，关心讨好地问：“老板，今儿个你咋不高兴？”胖老妞斜他一眼，她烦气地说：“我被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记者罚了九十元钱，没想到吃饭的那个背兔子篓的老农是他叔。我真他娘的倒霉！”厨师问：“是不是刚才从咱们饭馆走出去的那个戴眼镜的留着长头发的年轻人？”胖老妞眼睛突亮：“你认识他？”厨师说：“他是我兄弟的大学同学，他叫什么名我没细问，是不是记者我不知道，刚才我在路边和他还说了几句话呢。”胖老妞一巴掌打在自己肥白的大腿上：“我这个老实人今儿个被骗子诳了一回。”
一个嫩阴天的中午，羊肉泡馍馆里的顾客川流不息。一个戴着墨镜的小伙子和一个美丽的姑娘手挽手走进来，两人坐在桌边相视一笑。小伙子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像茶叶筒模样的长圆形的东西放在桌角，这个长圆形物品的圆口对着售饭台，姑娘买了两碗烩面，和小伙子慢慢地吃着。一位老态龙钟的奶奶颤巍巍地走进来，买了一碗羊肉汤泡馍。她一只手拿着筷子在汤碗里捞出一小片羊肉吃在嘴里，再捞几下碗里也没有羊肉了，胖老妞走到她身边，冷冷地说：“老婆子，十五块钱，交吧。”老奶奶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十五元钱递给她，说：“一小片羊肉一碗羊汤一个锅盔十五块钱，杀人哪。十五块买米买面够我吃十天哩。”她昏花的眼睛看着胖老妞，问：“老板，你这羊肉多少钱一两？”胖老妞的两只手做往外撵走老奶奶的动作，狠声说：“亏不了你，老婆子，现在生羊肉我买时都六十块钱一斤，啥东西都贵了。你不知道？我指望挣你的钱，饭馆早关门了。”老奶奶气得哆哆嗦嗦地走出饭馆，嘟嘟哝哝：“以后就是饿死我，我也不来这个羊肉泡馍馆被她‘黑’了。”胖老妞隔着玻璃看见外边的老奶奶弓着腰走了，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呸！老不死的土里吧唧的脏样子，看见她我都恶心，还嫌吃的羊肉少。”窗户下边一张桌子旁吃饭的是一个穿着邮递员服装的中年妇女，端着一碗大米饭走到胖老妞身边，脸色阴沉着说：“老板，我花八块钱买你一碗米饭和一勺青菜，你看这米饭里有不少稻壳，青菜里有一只虫子。”胖老妞接过她手里的筷子，把青菜里那个虫子夹起来扔进火炉里，红着脸说：“我给它来个火葬。至于米饭里的稻壳嘛，你用筷子拣出来，扔在桌腿旁边的垃圾篓里不就行了，用不着再给我说这事了。打稻工人工作不细致，这事怨不得饭馆，我买的就是这种大米。”
那个中午妇女说：“是啊，买这种大米便宜呀，这碗米饭和青菜我不吃了。”胖老妞说：“你不吃，把碗里的饭菜倒进泔水缸里走人。”中年妇女把碗里的大米饭和青菜一股脑儿倒入泔水缸里边，泔水缸里的脏水溅她手上几滴，她恶心得直想呕吐，伸手在胖老妞胸前，说：“你退给我八块钱。”胖老妞说：“这碗米饭和青菜你吃了几嘴？”中年妇女说：“我就吃了一口米饭一片菜叶。”胖老妞说：“你既然也吃了饭菜，我就不会退给你一分钱。”她的手臂朝门口一挥：“走人！”那个中年妇女说：“你不用横，我相信会有人惩治你的。”胖老妞说：“惩治我的人还没有生下来呢。”那个中午妇女气愤地走出饭馆。另一张桌子边吃完烩面的那个小伙子把桌角那个长圆形的物品装进挎包里，拉起姑娘的手：“利霞，咱们走！”那个姑娘和他心情沉重地走出饭馆。两个人在路边候着开往市电视台去的86路公交车。小伙子说：“利霞，这个羊肉泡馍馆我是二进宫，今天收获不小，看来那个女老板昨天说的痛改前非，下不为例，完全是欺人之谈。”利霞说：“你这个《清江日报》兼电视台的记者今天又要为消费者伸张正义。”小伙子说：“我们记者本来就是人民的喉舌。”晚。羊肉泡馍馆里。胖老妞和她的七岁小儿子在餐厅看电视。她今晚心情特别好，大声叫着：“杨桂芝，李疙瘩，张瓦片，小公驴你们四个都来看电视，天气预报过后，有新闻，都来看看哪个孙子的彩票又中奖了。”四个人来到餐厅看电视。胖老妞又说：“都来看看哪一个饭馆的老板又买别野了。”小公驴悄悄地对着她的耳朵：“那叫别墅。”胖老妞说：“对，就是别墅。”
桂芝和三个年轻的厨师走进餐厅，他们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看着电视机的荧屏，天气预报过后，荧屏上显示出白天饭馆里的一幕幕……胖老妞从椅子上跳起来，她险些摔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骂着：“小公驴，我日你亲娘，你还不快关电视机！”小公驴手忙脚乱地关闭了电视机。没多久，市饮食公司的副总经理赵不亮就气哼哼地走进饭馆，他说：“胖老妞，你听着，明天你去公司交罚款五千元，你的羊肉泡馍馆停业整顿三个月。”他说完转身走出饭馆。胖老妞抽筋去骨似的瘫坐在地上，她全身抽动说不出话来。小公驴急忙掐她的“人中”一会儿，她哇哇大哭起来：“我得罪了哪个王八蛋了，他们在暗地里踢我的屁股！”她忽然瞪着桂芝，像一头母狼在嚎叫：“杨桂芝，咋看你像一个内鬼！”桂芝忽然来了破天荒的勇敢：“当家的，你说我是内鬼有啥证据？”胖老妞吼着：“你没来我饭馆的时候，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些扎心的事！”桂芝说：“我干我的勤杂工，挣我的工钱。你饭馆里卖饭收钱你不叫我沾边，我也不愿沾钱的边，我咋就坏你的生意了？”胖老妞找不到证据却找到理由：“你还嘴硬不是，大米里的稻壳你没有拣干净，青菜里的虫子你没有拣出来踩死。”桂芝说：“你让我干的是抹桌拖地洗碗倒垃圾。洗米拣菜是厨师和你干的文明活。”胖老妞被她噎得张嘴结舌，说不出一句话，一会儿，她说：“你这个嘴噙冰凌化不出水的老奴才今晚上也伶牙俐齿了。”胖老妞的小儿子名叫赖孩。赖孩忽然大哭大叫：“妈，你不叫俺看电视，我要骑大马！”他贼眉鼠眼地看着杨桂芝。胖老妞心里对桂芝有气，她怒斥道：“杨桂芝，你把饭桌都摞在墙角。”桂芝一个人一张一张地搬起十张饭桌在餐厅的墙角摞起来，说：“老板，还不到夜里十点钟，如果有客人来饭馆吃饭，饭桌摞起来。客人们能站着吃？”胖老妞气急败坏地吼着：“今天夜里不卖饭了！杨桂芝，你趴在饭厅的地板上，让赖孩骑在你脊梁上，你爬五十圈。娘晦气了，我让儿子高兴高兴。”桂芝一刹那，脸如铅灰：“你埋汰人，我又不是牲口！”
胖老妞说：“你马上卷铺盖走人！”桂芝听见这句话，心里像冰浸似的，没有发出声音的话，在嘴里咕哝着：“我离开这个羊肉泡馍馆，去哪里找活挣钱再给狗剩娶个媳妇哩？为了儿子，就当一次牲口。”她趴在地板上，赖孩骑在她的背上，胖老妞递他一根黑色的筷子，赖孩拿着筷子当马鞭，一下一下地打着桂芝的屁股，嘴里吐出尖厉的小童音：“驾！驾！”李疙瘩、张瓦片、小公驴在一边拍手大笑。胖老妞说：“这个节目真好看！”胖老妞看见杨桂芝驮着赖孩爬来爬去，脸上浮现不出一丝的笑容，她的心火都是莫名其妙的愤怒，要把这种愤怒通过赖孩全部发泄在杨桂芝身上。真是无巧不成书。狗剩这天出去做活，很晚才干完，肩上背着锯，和满圈疲惫不堪地走进饭馆里边。满圈说：“老板，给俺兄弟俩煮两碗羊肉烩面！”忽然，狗剩看见母亲在地板上爬着，额上脸上冒出片片大汗，背上骑一个肥滚滚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一只手里拿一根筷子不停地打着母亲的后身，他嘴里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使牲口的声音。他不禁怒火燃胸，扬起大手，一巴掌把赖孩从桂芝的背上打下来，满圈使劲地跺了赖孩一脚。狗剩把背上的锯放在地上，哭着说：“娘，这些天我老是找不到你，你咋来这里受小兔孙欺负？”
满圈眼睛红红地说：“娘，春英和我去了几次六圣庄，俺俩老是看见东厢房锁着门，我问王大婶和天秀、程明，他们都说不知道你去哪儿啦。”胖老妞气红了眼：“厨子们，抄家伙！”小公驴滑头，看着狗剩和满圈都是膀大腰粗的男子汉，两个人又是怒火冲天，他怕挨打，悄悄地钻进灯光照不到的一张桌子底下观战。经常捆猪卖肉的满圈和拉大锯砍木头的狗剩几乎都有半身的武功，他俩三拳两脚把李疙瘩和张瓦片这两个厨子打翻在地上，愤怒到极限的狗剩和满圈的拳头像铁锤一样雨点般地砸在两个厨子的身上。胖老妞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机，欲拨110，惊慌恐惧的桂芝摁住了电话机，哀求地说：“当家的，我这会儿就卷被子离开你的饭店，这一个月的工资我不要了。”胖老妞眼睛瞪得像小鸡蛋：“他俩是你什么人？”桂芝说：“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的女婿。”胖老妞离开了电话机。
桂芝一只手拉住狗剩的手，一只手拉着满圈的手：“孩子们，你们别打了。”李疙瘩和张瓦片抱住头跪在地上向狗剩求饶。这两个厨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狗剩背起地上的锯，拉着桂芝的左手，满圈拉着桂芝的右手，三个人走出饭馆。路上。满圈说：“娘，你跟我回西王村吧，春英在家里等着你哩。”桂芝说：“我哪也不去。这就回我的东厢房。”狗剩说：“娘，明儿个我不去外村做木匠活了，我天天在家给你做饭，守着你。省得你再去外边打工受恶人欺负！”桂芝瞪他一眼：“你敢！木匠都得去做，不挣钱咋给你再娶个媳妇？我回家再养两只老母鸡，一斤鸡蛋也能卖几块钱。”走着路，说着话，三个人终于进了三间东厢房里。桂芝说：“满圈，你回西王村吧，回去迟了，春英在家里惦念你。再等两天，我就去你家。”满圈说：“娘，你去我家的时候，我和春英给您包肉饺子吃。”桂芝说：“中，娘就喜欢吃肉饺子。”羊肉泡馍馆里，胖老妞弯腰伸手在桌子下边揪住小公驴的耳朵。小公驴哎哟着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胖老妞说：“你滚出羊肉泡馍馆。”小公驴垂头丧气地走出羊肉泡馍馆的大门。李疙瘩说：“老板，你为啥不打110，这顿打我就白挨了？”
张瓦片说：“老板，我们为了你被那俩家伙打得鼻青脸肿。”他弯腰撅起屁股：“老板，你睁大眼睛看一看，我刚买的一条新牛仔裤被那个背木匠工具的家伙的鞋底跺烂了，屁股里火烧火燎地疼。”李疙瘩一只手抖动着抚摸着肋骨，沮丧地说：“我的肋骨被那个家伙打断了两根，这会儿疼得钻心，明天我去骨科医院治病住院费医疗费你付。”胖老妞顿时晕倒在地板上边。中午，蔚蓝的天空飘荡着忽聚忽散的几片白云，高悬的艳阳放射出斑驳陆离的五彩金线，照耀着清风徐徐的山川和田园。西王村的庙会上，人流如潮，大街两边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崭新花色的布卷，还有香味四溢的水煎包，红里泛紫的花椒和大料，满身堆雪咩咩叫的小羊羔，提着装满山楂的竹篮的媳妇们，蹲在大路边的地上，她们期盼的眸子看着路上的行人，不时地看着天上已经偏西的日头，竹篮里的山楂却无人问津——因为卖山楂的人太多了。庙会西大街的中间有两个长条木凳支起的木板上放着两扇肥壮的猪肉。
黑红脸庞，粗臂壮腰的苏屠夫盛气凌人地站在肉板跟前，他圆睁着两只突出眶外的眼珠，粗拉拉的嗓音吆喝着：“男女老少别瞎转，肉板跟前看一看，新鲜的猪肉便宜卖，一斤只卖六块钱。肥膘白，白光光，瘦肉红，红艳艳，买上一斤炒炒吃，不变神来也变仙。新鲜的猪肉赔本甩卖了，跳楼价。”一个右臂抱着婴儿的年轻妇女走到肉板跟前，她停下脚步，两只杏儿眼睛在猪肉上瞄来瞄去，脸上显出满意的神色，她的白皙纤细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钱递在苏屠夫的手里，声如莺啭：“我买一斤猪肉。”苏屠夫把手里的十元钱掖进腰间的皮带上拴着的钱包里，馋涎欲滴地斜视她一会儿，那个青年妇女羞红的脸颊上浮现恼态：“快给我切猪肉哇，眼珠不转地老盯着我干啥，咋？你还想打你漂亮妹子的主意呀？”苏屠夫吃了一个哑巴亏，他在心里骂道：“我今日要宰宰这个花骨朵，看她那穿戴，新衣新裤新鞋袜，看她那脸色白里泛红光油油，定是个有钱的主。”他掂起切肉刀，切下一块红里泛出亮光的瘦猪肉装在一个小塑料袋在秤上称了重量，递在那个少妇的手里，抬眼又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企望着顾客再来购买他木板上的猪肉。
那个少妇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妩媚的杏儿眼睛里流露出焦急的神色看着他。苏屠夫斜视着她的倩影，冷冷地说：“你咋还不走？木桩似的站在肉板前边，挡住别人来买肉。”那个少妇怀里的孩子看见苏屠夫黑胖冰冷的面孔，和他的铃铛眼睛射出的阴森森的光芒，吓得 “哇”的一声哭了。少妇轻轻地摇晃着右臂，薄薄的嘴唇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天成儿，不哭，俺天成可乖，不哭不哭。”她转了一下右臂，名叫天成的小男孩又看见一个老太婆肩上背的一个迎风转动的花轮小车，白里泛红的小脸蛋上浮现出稚气的笑容，尽管小脸蛋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苏屠夫看着她，说：“一斤瘦肉拳头大，你是不是嫌少，要不你再买一斤猪肉？”他的一只油腻粗黑的大手伸在那个少妇的眼前：“你再给我点钱，我再卖给你点肉。”那个少妇愠色地说：“一斤猪肉够了，你找我钱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