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说:“春英,穿针引线是你们女人的强项,我要是会绣花我就去了。”春英看着他,不禁淡淡一笑:“狗剩哥,你的手指头粗得像蜡烛,还绣花哩。”她跟在王大婶的身后边,两个人走出了院门,一会儿,走进了王大婶的屋里。春英坐在一只白茬柳木椅子上,王大婶坐在一只小马扎上,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笑眯眯地看着春英。一会儿,她忽然从马扎上站起来,从竹篮里拿出来一块香喷喷的葱油卷,放在春英的手里,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月盘脸颊、眉清目秀细薄嘴唇、圆耳俏鼻的少妇:“大侄女,吃吧,我猜呀,这些日子里,你吃的馍饭肯定像吃毒药似的,脸都瘦了一圈了。”春英看着这位心地善良的老人,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说:“王大娘,咱们都是过来人,在生产队的时候,过大年也吃不上一个净麦面的馍,这几年田地分到户了,家家粮食大囤满小囤流了。”王大婶说:“生产责任制救了咱们这老实巴交的农民了。”她又看着她的俊美脸颊,欲言又止。春英一边吃着油卷一边疑惑地问:“王大娘,你让我来给你做衣服,把布料拿出来吧。”王大婶的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大侄女,做衣服早早晚晚都不耽误。大娘想给你说件事。”春英说:“王大娘,您和桂芝大婶都是好心肠的老人。有啥事您请说。只要我春英能办到的,我都上心去弄!”王大婶说:“其实这事对你来说也不难,只要你点下头就中了。”
春英说:“王大娘,你有啥话,就竹筒倒豆子吧,云遮雾罩的我捉摸不透。”王大婶说:“我这人一辈子蚂蚁尿到书上湿(识)不了俩字,不像那文化人说起话来中听。我说话直来直去,这满圈一走,你就成了寡妇,就是说,你长得虽然俊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有句话大娘说得虽然早,可是迟说不如早说,早说你早舒心,晚说你多揪心。”春英不急不恼,笑着说:“王大娘,你说吧。”她的脸上微微地泛起一层红云。王大婶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说:“春英,你好像猜到我给你说啥了。”春英说:“您是想叫我再往前迈一步。”王大婶的一只手拍一下大腿:“俺侄女就是心眼灵透,那个狠心贼满圈撇下你,享福去了,你总不能天天泪水洗面泡在他的影子里。有句老话叫:八十妈妈去采桑,一日不死度时光。你还年轻,该忖摸忖摸以后的路咋走了。”春英说:“眼下我还没想这事。”王大婶说:“大娘替你铺排。你看狗剩咋样?”春英不防她提到狗剩,脸红到耳根,低头手指捏弄着襟角说:“一个庄上住着,俺俩从小都知根知底的,他人老实,又会木匠技术,身板也硬朗,是个好小伙,不过就怕他嫌弃我是个寡妇。”王大婶说:“他和英梅离了婚。所以你俩要是能一个锅里搅稀稠,那才是门当户对,谁也别嫌弃谁,恩恩爱爱把日子过好是正事。你同意走进六圣庄那三间破旧的东厢房不?”春英低头想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王大婶高兴地说:“那边事就妥了。”春英说:“这是婚姻大事,不知道桂芝婶和狗剩啥意思?”王大婶说:“一会儿,我去给他娘俩把这张窗户纸捅破。狗剩肯定乐得合不拢嘴。”经王大婶撮合,春英和狗剩结婚了。春英在六圣庄三间东厢房里以一个家庭主妇的身份住了一个多月,把家里凌乱的家什和被褥整理得干干净净,摆放得井井有条,随后,她又把桂芝领回到西王村西头那三间新屋里。这一次桂芝忽然感到不拘束了,她觉得西王村这三间新房和六圣庄那三间东厢房一样都是自己的家了。中午,风和日丽,碧空万里,白云飘荡,排雁南翔。西王村三间崭新的房屋里,春英问:“娘,晌午吃啥饭?”桂芝坐在小凳子上边剥着竹筐里的几穗玉米,她高兴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红扑扑的光泽,说:“俺媳妇做啥饭,娘都乐意吃,吃着都香。”春英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小鸟依人似的偎着她,忽然撒娇地说:“娘,我把一碗生面用冷水搅一搅让你吃!”桂芝一边不停地剥着玉米一边笑得浑身颤抖,笑得泪水飞溅:“俺闺女不会的,她知道娘吃生面会闹肚子的。”春英的脸上又泛起一层热辣辣的红晕,说:“娘,刚才你还说我是您的儿媳妇呢。”桂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黑亮的头发,说:“英儿,你是我的闺女,也是我的媳妇。”春英一头扑在她怀里。狗剩从外面走进屋,把背上背的锯放在门后的墙根。桂芝说:“狗儿,你过来。”狗剩坐在桂芝旁边的小方凳子上,眼睛看着春英,说:“我在六圣庄王大娘家做了两个小板凳。”桂芝说:“顺子不是会木匠吗?”狗剩说:“顺子哥去东王村一个五保户家做水桶了。这就是剃头的头发长,越是自己的活越顾不上。”春英看着狗剩四四方方的黑红脸庞问:“饿了吧?”桂芝一只手臂抱住春英,一只手臂抱住狗剩,就像一只老母鸡伸展两扇翅膀盖住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鸡崽子,桂芝的脸上忽然淌着不止不尽的泪水。这是苦涩的泪水,这是辛酸的泪水,也是幸福的泪水,三个人围着小饭桌津津有味地吃完了红烧肉大米饭以后,已经是浅黄的夕阳衔山的下午了。
夜幕降临。三间新屋里一片漆黑。桂芝躺在北间屋的床上睡着了。南间屋里,红花绿叶被褥的床上,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灯熄灭了,响起一阵阵战栗的抽泣声……桂芝和儿子狗剩以及儿媳妇春英三个人在六圣庄的三间东厢房与西王村的三间新堂屋不定期地居住,他们过着十分欢愉的生活。转眼三年过去了。一个秋日的傍晚,桂芝抱着一个白胖的小男孩站在六圣庄三间东厢平房上转悠(破旧的三间东厢旧瓦房已经拆除翻新,变成二层楼的平房)。桂芝的右手臂抱着小男孩,左手轻轻地刮着男孩的漂亮的鼻子,小男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桂芝布满皱纹的脸庞,莞尔一笑。桂芝说:“钢蛋,你的脸盘像你爹,你的眉毛、耳朵像你妈,你的鼻子也像你妈。”她看着远方墨色的树林里腾起的淡淡的烟雾,不禁高声长啸:“我老婆子也有孙子啦。”天伦之乐真是赛过黄金啊。狗剩正在平房下边的院子里锯一块柳木板子,不时仰脸看一看房顶上的母亲和儿子,纯朴的脸庞上飞满了幸福的光泽。忽然,房顶上的桂芝只觉得头上的天空在晃荡,足下的房屋在旋转,两只脚像踩在棉花包上边,胸口一阵阵像针扎似的剧痛不止,脑袋晕沉难抬,好像里边塞进一块石头一样的沉重,一会儿,胸口针扎似的疼痛又变成像一根根丝线揪扯着的疼,两只昏花的眼睛突然又酸又困,四周高矮不齐的房屋和茫茫的树林蒙上了一层黑灰色的暗影,她感到脑袋欲炸裂,胸膛上边像绽了一个口子,深红的血汩汩地向外边流淌。“啊——”她极度痛苦地惊叫一声,抱着钢蛋的双手毫无知觉地松开了。“哇——”钢蛋撕心裂肺地哭着向下坠落。鬼使神差,狗剩的耳边响起钢蛋哭叫声的时候,急忙扔掉手里的木板和锯,伸展双臂接住了快要坠地的钢蛋——一场有惊无险的惨剧避免了。脸颊微胖、身材已经变得丰满的春英急忙从屋里跑出来,顾不得解下腰里束着的围裙,张开两只粘着白乎乎面粉的葱枝似的手急头怪脑地说:“狗剩,我在屋里烙油饼,猛然听见钢蛋哭叫,像刀扎我心一样,孩子咋了?”她从狗剩双臂里接过钢蛋,紧紧地搂在怀里,红红的嘴唇急乱地吻着儿子圆滚滚的小脸蛋,秀眸圆瞪着狗剩:“妈不是抱着钢蛋在房顶上玩耍,这会儿孩子咋在你手里?”
狗剩焦急地说:“春英,妈的心脏病可能犯了。”他惊恐地看着躺在水泥板上的桂芝吓得浑身战栗:“妈,你咋了?”他背起桂芝,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顺着楼梯走下房顶,来到屋子里,把桂芝放在床上。春英抱着钢蛋在他们的后边也走进屋里,惊恐地看着桂芝灰色的面孔,浮现出极度痛苦的神情:“妈,您是不是心口又疼了?”她把钢蛋放在地上,小孩子歪歪扭扭地在屋里迈动着细碎的脚步,小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的奶腔。狗剩说:“春英,你守着妈,我去县医院叫救护车来。”躺在床上的桂芝似乎觉得心口的疼痛不太厉害了,她微弱的声音里含着严厉:“狗儿,你给我站住,别去县医院叫救护车了,我刚才只是有点胸闷,没事儿的。春英,咱家里还有没有速效救心丸,我记得你以前买过这种药,治心口疼挺灵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