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锁紧东厢房的门,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进了王大嫂的屋里。王大嫂从里间屋的面瓮里拿出一个三层崭新的白粗布包裹的小疙瘩,一层一层地揭开白粗布,拿出一个雪白的馒头放在鼻尖上嗅了嗅,啧啧道:“真香啊。”她把那个白馒头放在桂芝的手里,怜悯地看着桂芝,说:“你把这个白馍拿回去给狗剩吃!”桂芝看着手里的冒出香甜味道的白馍,又感激又惊讶:“你家还有白面?难怪,你家是贫农成分嘛。”王大嫂像受了天大的冤屈,说:“贫农也照样挨饿。我家的面瓮里干净得像扫帚扫过一样。别说白面,连一把红薯面也没有。不信你去我里屋面瓮里看看。”她说着展手撩起二房门的帘子。桂芝说:“王大嫂,你说话从来都是竹筒倒豆子,咱邻居这么多年了,我能不知道。我不信谁也不能不信你呀。”王大嫂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顺子在程亮家做大衣柜。程亮那个龟孙一家三口人顿顿吃大白馍,却叫顺子吃黄窝窝。”桂芝说:“咱们连黄窝窝也吃不到嘴。”王大嫂说:“夜儿个晚上顺子看见他家灶火里没有人,从馍筐里拿一个大白馍装进口袋里带回家来,他非叫我当着他的面,把这个大白馍吃了不中。”桂芝感叹说:“顺子是个孝顺的儿子。你有顺子这么懂礼数的儿子,也是你上辈子烧高香了。”王大嫂说:“我给顺子说我吃饱饭了,这个白馍我明儿个吃。”桂芝问:“顺子哪去了?”王大嫂牙齿咬得咯咯响:“程亮那个恶狗的大衣柜还有点尾巴活,今儿个顺子再去煞煞尾(豫北农民把做一件事情的最后一道工序叫煞煞尾)。”桂芝感动地说:“王大嫂,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虽说日子比我家强一些,也是糠糠菜菜填肚皮。顺子给你偷一个银疙瘩,你吃吧。”她把手里的大白馍又放在王大嫂的手里,急头怪脑的王大嫂索性又把大白馍装进桂芝的口袋里,几乎泣声说:“咱大人们吃糠咽菜都能将就,穷日子咱也不是过一天两天了,这个大白馍今儿个说破天,你也得拿回去给我干儿子狗剩吃。昨晚我看见街上弹溜溜蛋的狗剩面黄肌瘦的小脸,我眼不流泪心流泪。” 桂芝一只手像握金握银似的握着口袋里的白馍,走出王大嫂的屋门,她不禁泪眼蒙眬地又回头看一眼王大嫂这个朴素又有些憨厚的农妇,百感交集,心里涌满了苦辣酸甜的滋味。她不知道自己的脚什么时候迈进了东厢房。东厢房里。面容憔悴的狗剩坐在小马扎上边,拿一根又短又细的柳枝在地上的沙土里写字。
他抬起两只机灵的小眼睛看着桂芝,茫然地问:“妈,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从街上玩耍回来,屋里没有一个人。”桂芝的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很想把口袋里的白馍掏出来放在狗剩的手里,可是她的手只在口袋里捏着白馍,并没有把白馍从口袋里掏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着儿子面说了这么一句话:“狗儿,你想吃大白馍吗?”狗剩惊喜的小脸上泛起希望的光芒:“妈,你有大白馍?”桂芝的一只手握住口袋里的大白馍,心里说,狗儿,妈很想把口袋里这个大白馍给你吃。你给妈当儿子受苦了,过年你的小嘴也没沾一点白面星,妈对不起你。
可是不中啊,你奶奶风烛残年,咱家顿顿红薯秧榆树叶磨的面煮的粥,她老人家连半饱也没吃到,就放下碗睡觉去了……她用被泪雾模糊了的双眸看着狗剩,问:“你奶奶哩?”狗剩斜着小眼睛看着她,没有吭一声。她说:“儿子,你好好练字,以后妈一准挣一个大白馍给你吃。”她又问:“你奶奶哩?”狗剩看一眼她鼓鼓囊囊的口袋,噘着小嘴:“奶奶天天都在大西屋睡大半天。妈,你口袋里装的啥东西,鼓恁高?”桂芝浑身情不自禁地抖动一下:“那是你王大妈给我一把碎棉花,你的小棉裤又太薄,我拆拆给里边再加点絮。”狗剩耸耸鼻子:“妈,碎棉絮里咋有一股白馍馍的香味儿?”桂芝顿时脸上浮现出一层不易被人察觉的惶恐,她苦笑着说:“那是你太想吃白馍了,其实碎棉絮里没有白馍馍的味道。”桂芝走出东厢房,不禁又回头看一眼在沙土上聚精会神写字的狗剩,眼里滴下愧疚的泪珠。她迈进西屋里。这时,只见东厢房里的狗剩扔下手里的树枝,悄悄地走出屋门,趴在西屋的窗户边,用手指蘸一点舌尖上的唾沫,把窗纸湿了一个洞,从窗洞里看见坐在床上的奶奶手里拿着一个大白馍香喷喷地吃着。他不禁咽下了一口唾沫。
忽然,奶奶把手里半个白馍放在桂芝的手里,颤抖着沙哑的声音:“儿媳妇,我不想问你这个大白馍是哪来的,你吃这半个白馍,我吃饱了。”桂芝笑一笑,说:“妈,你净哄我,红薯秧面煮的粥你两顿都是半碗也没喝,这半个白馍你咋会吃饱?俺们年轻人哪顿饭不是两大碗,你把这个馍都吃完吧。”奶奶说:“那把这半个白馍给狗剩吃吧。”桂芝抖动着脸上痛苦的微笑,说:“狗剩也吃了一个白馍了。”窗外的狗剩流着泪水又踮着脚尖走进东厢房里,他趴在煤火台上抽抽泣泣地哭起来。西屋里。奶奶穿着棉袄的脊梁在墙上磨来蹭去。桂芝问:“妈,你咋了?”奶奶说:“脊梁上边老痒痒。”桂芝脱下奶奶的棉袄,两个大拇指甲在棉袄的里边挤杀着明晃晃的虱子,她的两个指甲每到一处,都会发出一声咯嘣的声音。屋外繁星布满了漆黑的天空。桂芝两只血红的手指很酸困。
她把棉袄抖一抖,盖在熟睡的奶奶的身上,苦笑道:“我消灭了一个排。”她耸耸鼻子,“真臭!”展手在床头拿起奶奶的两根裹脚布和两双袜子走到院子里。把这些脏物泡在水盆里,她坐在水盆旁边的一个砖头上边,使劲地搓着袜子和裹脚布上的干脚皮和乌黑色的尘垢。一个阴天的中午,桂芝扛着锄头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抬脚搓一搓沾在锄头上的湿土,疲惫地向村子里走去。
她走到一座高坡石桥旁边,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坐在地上哭泣。一种怜悯之情油然升起,那个小女孩的身边放一个装有白萝卜的口袋。桂芝停下脚步,把肩上的锄头放在地上,一只手轻轻地擦去小女孩脸上的泪珠,问:“这小闺女,你是哪村的?咋在这荒郊野外哭得像泪人似的,谁讹诈你了(豫北农民把欺负叫讹诈)?”那个小女孩透过泪眼,看着桂芝枯树皮似的脸颊,问:“大妈,你不认识俺,咋恁心疼俺?”桂芝不禁心疼地说:“我看你哭得像泪人似的,就知道你是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娃。这饿死人的年头,咱们农民,老老少少谁不是都在刀尖上挨日子呀。”那个小女孩听见这话,知道她是一个好心人,说:“我叫小翠,是西王村人,俺姐夫的哥是东王村的大队长,他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吃店,我在那个小吃店帮厨一年多了。
那个大队长顿顿叫我吃剩馍剩饭,还没黑没白地叫我干活(豫北农民把昼叫白,把夜叫黑)。我要是在店里打一个盹,他就用脚踢我。”桂芝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想,这个大队长和六圣庄的程亮活脱脱是两只狼。那个小女孩又说:“今儿个他在西王村买了一口袋带缨的白萝卜,他自己骑着自行车哼着歌儿回小吃店了,却叫我扛着这一口袋萝卜走回饭店里,刚才我走到高桥下边不小心崴了脚脖子,走不成路了。我要是回去晚了,那个大队长还要把我一顿打。”桂芝弯下腰,轻轻捏揉着小女孩的一只脚。那个小女孩沾满泪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大妈,你真是活神仙一把抓。就你捏揉这两把,我的脚不疼了。”她站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桂芝说:“你的脚虽说不疼了,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扛重东西。”她一只手掂起地上的萝卜口袋扛在左肩膀上,另一只手拿起锄头说:“闺女你慢慢走路,大妈把这一口袋白萝卜替你扛到东王村小吃店。”那个小女孩感激地说:“谢谢大妈。”两个人过了石桥,一问一答说着话儿向东王村走去。小女孩问:“大妈,您的头发都白完了,少不了小六十岁了吧。咋还恁有力气?”桂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你咋恁憨哩,咱庄户人没有钱,没有粮,没日没夜在田里张罗,就是全身有把笨力气。你不也是吗。”那个小女孩看着桂芝的脸,点点头,说:“大妈说得对,我要是和城里的男孩打架,保证能骑在他身上。”桂芝看一看小女孩,苦笑了一下。两个人走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迈进了东王村的饭店里边。桂芝把肩上的萝卜口袋放在地上,又把锄头靠在墙边,撩起前襟擦一下额头上边豆粒似的汗珠。
那个小女孩把口袋里的白萝卜倒在地上,瞅一瞅屋里不见大队长的踪影,说:“大妈,大队长今儿去‘五湖四海’战斗队闹革命去了。”她拿起一个圆滚滚的白萝卜装进桂芝的布衫口袋里边:“大妈,你拿回家炒炒吃。”桂芝把布衫口袋里的白萝卜又拿出来放在地上:“不中,闺女,大队长回来发现白萝卜少了一个,他会打你的。”小女孩说:“大队长是一个一分钱掉地上,两只手一起抓的人。他回来肯定查白萝卜的个数。我就说我生吃一个白萝卜,他能把我吃了?”桂芝问:“白萝卜缨,他查不查多少根?”小女孩说:“白萝卜缨他不查多少根。但是他让我把白萝卜缨洗净切碎拌一些红薯面蒸熟卖钱。”她在一个大白萝卜上拧掉一把白萝卜缨装进桂芝的布衫口袋里边。桂芝弯着腰,像一个窃贼一样扛着锄头疾步走出小吃店。晚上。东厢房里。桂芝蒸了一锅红薯秧面的窝窝头。有两个窝窝头里拌有碧绿色的萝卜缨,这两个窝窝头散溢着一股股青菜的鲜香味儿。杠杠从外边走进屋。他一下子就盯上锅里两个青菜窝窝头,耸耸鼻子,伸出粗拉拉的一只大手,拿起两个萝卜缨窝窝头就要吃。桂芝说时迟那时快,夺下他手里的两个青菜窝窝头放在面板上边,不禁悲凄地说:“杠杠,这是路上的小女孩给我的一把白萝卜缨蒸的菜窝窝。咱爹肠胃不好,七十多岁人啦,吃红薯秧面蒸的馍,容易干结(豫北农民把屙不出屎叫干结)。这俩拌有萝卜缨的窝窝头嚼着软和,青菜也滋润肠胃,解大手就顺溜。你就吃别的窝窝头吧。”杠杠又拿起一个没有拌萝卜缨的窝窝头,一边吃一边说:“中!”爷爷老态龙钟地从外边走进东厢房,他在水盆里洗洗手,桂芝拿起面板上两个菜窝窝递在他手里,说:“爹,你在东岗坡挖了一晌午土,肯定饥得前心贴后心了,快吃吧。”爷爷坐在破罗圈椅子上边,吃着手里的菜窝窝,高兴地啧啧道:“今儿个这俩窝窝头吃着真软和,还有一股股萝卜缨的清香味道。桂芝,你在哪儿弄的这稀罕物?”桂芝抿嘴笑着说:“爹,只要您和婆婆没病没灾,身体结结实实,媳妇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畅快。”爷爷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