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伊力开怀极了，像看准了陈菲儿一样痛快淋漓地想，苏一尘，你是成“星”了不假，不过，你记住，迟早得有那么一天……还没想清楚是哪么一天，蓝伊力又忧虑了，他想，今天这事儿，里头到底啥个名堂，别人不明白，老曾能不明白？便赶紧出门。
曾之新很快就把下午台里宣布的消息，电话给沈子凯回了过去。沈子凯高兴地说了好几句谢的话，末了说，“这以后……”曾之新赶紧接了说，“人在我这儿，沈秘书就放心吧！也麻烦沈秘书转告程副省长，春晚一定得大驾光临啊！”
放了电话，曾之新脸上的笑就收了。看来，这沈秘书很满意，沈秘书满意就是程副省长满意，程副省长满意就是对电视台对自己满意。可有人满意，就得有人失意，今天失意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心里更是自责不已，曾之新啊曾之新，你真他妈不算个男人！这是人家陶晶晶指着你了，你不敢说个不字也甭乱放屁呀！还跟老板一唱一和的，几句话就把她这明星主持人给开了！可自己再不忍又有什么法子！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太复杂了，指不定哪只蛤蟆腿儿就搭着老虎屁股，他是谁也不敢马虎！其实，曾之新自己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他每天的工作几乎就是为了这些关系，不知不觉，自己也陷里边去了，爬都爬不出来。
几年前，上级部门给台里批了块地，集资建了十几栋住宅楼。当时，老板安排让曾之新主抓这项工程。起初，他接了活是这么跟老板说的，这百年大计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自己在这方面不大懂，但路数还是知道个八九不离十，首先得给工程弄个招标，坚决做到公开招标公平竞争。这质量不就有保障了？老板听了含蓄地笑笑，说，好，想法非常好。老曾，你只管放心大胆做吧，我给你撑腰。可没过半个月，招标公告一出，他就“做”不住了，最后，招标是在众目睽睽下公开执行了不假，但公平却是假的。直到后来，那个胳肢窝老夹着个黑皮包，跟一包工头儿似的公司老板一次又一次打电话请他吃饭，磨了不下十回，他实在受不了折磨那天就去了，这才终于明白实底。那人东北口音，说话跟小沈阳简直一个味儿，“俺老舅他可重视可重视你呢，说你老好了，说你不是外人，要我有事儿直接跟你说！就说吃饭的事儿吧……”曾之新如堕五里雾中，“你老舅？”“哦！俺老舅跟你们台长也都可重视可重视俺呢！俺老舅吧是搁省里，你不知道，可笑死俺了，这背后的人管俺老舅也叫老板，你说，这政府咋也兴叫老板了呢，不跟俺差不多了吗？哎呀妈呀，这可咋整啊？往后俺这老板叫个啥呢？”
天下老板一般黑！曾之新这才如梦初醒，难怪，关键时刻自家老板要给这小老板撑腰！原来，还有大老板，这大老板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批”地皮的。
家属楼外观设计得十分醒目，还被有关部门评为优质工程，可曾之新心里跟明镜似的，房子隔墙长耳，放个屁过个性生活都不敢随便，什么优质工程？优质到什么程度用脚后跟想都能明白。为这，他耳根子没断发烧，其实挨骂倒真没啥，谁让自己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但他实在是心有余悸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也不是没犹豫过，可大家都跳到一个墨池子里头洗澡玩儿，凭什么你就还想白白净净？要不，尿泡尿滚鸡巴蛋，哪儿凉快去哪儿！他是不敢真凉快了。
不玩不知道，一玩跑不掉。
接着，台里又是俩大工程，近7个亿的电视转播塔、占地十余亩的9号演播厅。这回，曾之新做得轻车熟路。交工不久，转播塔故障频频、演播厅墙体裂缝的报告连着气儿地就打了上来。他摸摸心口，还直纳闷，这回心里咋没一点余悸了呢？晚上睡觉，那呼噜打得甭提多踏实。针对这些问题，会上他只讲了一句笑话，原来，这设备跟人一样也水土不服？笑声立刻淹没了会议室，嘴巴也淹没在了笑声里。
这蓝伊力一来把曾之新的思绪就给打断了，俩人东扯葫芦西扯瓢聊了几句，蓝伊力提议说，去喝两杯？曾之新心里正不爽呢，便痛快答应说，走！
杜斯特酒堡里出其不意地放着《弯弯的月亮》，曾之新的心很快就被小河的水淌湿了。
见服务员只上来俩蓝得耀眼的酒瓶，蓝伊力正疑问，就这么喝？曾之新已拿起酒瓶朝自己这只一碰，今天你不准装熊包。来，喝！咕咚咕咚就是两口。蓝伊力哪有心思喝啊，嘴边上抿了抿，酒瓶子搁手里来回把捻着不说话，曾之新像个闷头葫芦也不吭声。临了，蓝伊力终于沉不住气问曾之新：“下午这到底咋回事儿？怎么又变成苏一尘了？”
一声叹息，曾之新也撂了酒瓶子，我就好受？陶晶晶她能走到今天容易吗！咱俩不比谁都清楚！蓝伊力瞅瞅曾之新的脸，说，其实，我也知道，心里头最难过的是你！当年，是你慧眼相中的陶晶晶，宝贝似的把她从东江台挖到咱们台，手把手地栽培她，花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才给捧成当家花旦！
被蓝伊力这么一挑，曾之新不由得回想起跟陶晶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天，他和同事一进聚福楼，就跟市台的朋友碰了个正着，这朋友便介绍身边的陶晶晶。他看了一眼陶晶晶，顿时高兴得欣喜若狂，就是她！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台里节目扩充，急需一批优秀主持人，他坐镇海选了一天，脑瓜都快摇掉了！正愁肠百结，慨叹芳踪难寻呢，陶晶晶就出现了！他立马给台领导打报告，然后打通各个环节，把名不见经传的陶晶晶给要到了省台，这才开始了她真正的主持生涯。七年多磨炼，陶晶晶在台里才成了台柱子，成了台里出镜率最高的主持人之一，可是……曾之新的心沉下来，唉，好景不长啊！
跟着，蓝伊力又替陶晶晶叫屈说，“要说，咱台里也是人才济济，可人家陶晶晶凭什么就能得到大家一致认可成为当家花旦？除了人长得漂亮和随机应变的主持能力以外，我毫不夸张地说，她是所有主持人当中工作最拼命的一个！她到生活频道也有年头了，按说，这节目都轻车熟路差不多就行了。嘿，她不行。那较真偏执的劲儿，一个小问题都能成夜不睡。她这人哪，太苛求完美了。可话说回来了，她的节目就是无可挑剔。不然，《对话东江》咋就能评上全国十佳栏目？这辉煌就是人家陶晶晶敬业刻苦换来的！你说，这么优秀的人哪儿找去？打着灯笼都找不来。咳！”
陶晶晶工作起来不要命是出了名的，她也是台里工作量最大的主持人，平均每年大大小小各种晚会比赛几十场，每周还担纲主持《对话东江》，繁重的工作，几乎使她失去了一个女孩子逛街恋爱这些该有的生活内容。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不张狂、不炫耀、不做作，陶晶晶哪儿都好，就是太要强。所以，曾之新最怕的是她受不了这打击。虽说，后来在电话里她有说有笑没事人似的，可曾之新心里还是不安生，叹口气，忧忧地说，陶晶晶这人吧，个性太强了！
蓝伊力笑笑没答话，心想，她凭啥强，还不是你？可惜呀，强中更有强中手。我看你难受的是自个儿。
当年，蓝伊力进源河电视台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先是在新闻部做了一年多司机，新闻部从来都是突然袭击，说有事儿就有事儿，一有事儿就得立马行动，可不管半夜三更还是风霜雪雨，他从没误过，他也很敬业！后来，他开始当记者、干摄像，每天，俩眼一睁就出门，昏天黑地了还在路上奔波，不是吹，桐州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他摸得比老牌的哥都熟。多少人就是吃不了这苦，干不了几年调走的调走，转行的转行，下海的下海。他呢，心里头就是抱着梦啊想啊的放不下，一直咬着牙坚持着，哪险哪急他就奔哪儿，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可他这么刻苦拼命拼了多少年根本没用！优秀先进轮不到你，分房子发奖金想不起来你。最让他恼火的，有回，竞聘都市频道策划部副主管，明明说不搞论资排辈儿，打破常规。到最后，你猜测怎么着，愣说他从事专业时间差一个月，当司机那一年多不给算，你白干！而当上副主管那人就是比他强？无非就是陶晶晶这号“强”人！
有本事的打破常规！没本事的打倒双规！
现实就这样，还好他走运，总算靠上老婆同学弟妹的大哥，可大哥再好，也不是自己亲大哥呀，拱到现在也才是个副科级。瞄了眼曾之新，蓝伊力心里愤然不已，操什么操啊曾之新，你就是太顺了，一路升迁青云直上，也不想想你就无非仗着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亲戚在中央什么部委！
不管蓝伊力怎么绕，曾之新就是不愿提苏一尘，他哪儿甘心哪，干脆直挑主题说，“反正，这事儿做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咋回事儿！”曾之新笑他，“你呀，不就换了个主持人，能咋回事儿！人家苏一尘选拔比赛表现出色，班子成员一讨论就过了，这又不是哪一个人定的，最主要的还是观众。陶晶晶就是再好，观众总会有审美疲劳的嘛！”
“哦？那你心里还难受个啥？”蓝伊力顿时哈哈笑了，“审美疲劳，周涛主持央视春晚有十年了吧！之新，你也甭跟我糊弄，我是真舍不得陶晶晶！你说，栏目上星还这么高的收视率，哪一样不是她的功劳！咱频道啥时候这么辉煌过！”
光环这东西，总是来得太慢，去得太快！
曾之新懒得理会，低了头看着杯子里琥珀般晶莹的液体。酒客品的只是酒之醇香，何知酿制不易；观众看的只是一个主持人多么光鲜，哪知幕后的辛苦。只有经过了，你才知道什么是呕心沥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培育了陶晶晶，但同时，他培育的还有一个梦，一个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的电视人的梦。曾之新心酸不已，呷了口酒，身子往沙发里一陷，眯着两眼不由哼哼道，从来只有新人笑！
看曾之新的样子已不如先前谨慎，身上的铠甲也似乎卸了几层去，估摸这酒劲儿上来了。蓝伊力拍拍曾之新肩膀，动情地说，“你也别难受，这该来的来，该去的，就让她去吧！但不管到任何时候，陶晶晶，永远都是我心中的明星主持人！”
曾之新干笑了几声：“好一个有情有义，难得啊！别看我是个副台长，我不如你蓝伊力！”
“他敢！你这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还有啥不满意的！”
“你不知道，我是不满意我自个儿！年纪活了一大把，我是越活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麻雀变凤凰！这可不是谁想变就能变的！蓝伊力心头一紧，“这么说，那个苏，她还挺深？”
“不说了，反正，结果已经这样了！随他去吧！”曾之新醉眼蒙眬，说完，俩眼皮儿便合上了。
好个苏一尘，连我都给蒙了！但凡能进电视台的，谁没个来路？可这苏一尘真能装蒜，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哪像个“来路不明”的主 儿！蓝伊力呀蓝伊力，真白混了你！你这脸也别要了，赶紧得找机会跟苏一尘说道说道去。这年头儿，谁变蝎子谁拧人！他倒不是怕苏一尘怎么着，关键是让他晕头转向也没搞清的何方神圣！可说点儿啥怎么说呢？蓝伊力坐卧不宁心里翻腾得厉害，看曾之新人也卧倒了，只好架着他歪歪斜斜出了酒堡，招手拦的，俩人上了车。
这个晚上，蓝伊力一直在为陶晶晶抱屈不平，倒是把曾之新心里想说的倒了个干净，也让他找到了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本想喝个一塌糊涂，回家像个死猪似的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知道了多好，可他就是醉不了，他还有意识，还有思想，他半醒半醉着靠在蓝伊力肩上，又想起了前几天想过的事儿，便蹦了句，“甭看你蓝伊力现在仁义！等哪天当了台长，也完蛋！”
“哈哈，这你放心，我哪天也当不了台长。副台都仨了！”
“哼，今晚上喝得痛快！是蓝是杜？”
“真喝多了你，咱喝的是蓝肚儿！不是是蓝是肚儿！瞧这乱的！”蓝伊力扛着个身子甭提多别扭，心想，你是痛快了！这点儿小酒就把你撂倒了，亏还练功夫了呢，吹吧！
“你才喝多了，就知道个草包肚儿！我心里清楚着呢，这蓝是老蓝的蓝！但是，杜可不是你这肚儿！”曾之新含混地说着，还给了蓝伊力肚子一下，然后，头一歪又睡了，蓝伊力一个愣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嗖嗖直往脑门子上蹿：我的亲哥呀，真艺术啊你！
当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总是怅然若失？为什么总是不堪回首当年时？
中午十二点一刻，是程太然固定的休息时间。迷迷糊糊中，她像只小鹿似的朝着自己走过来，淡紫的确良衬衣，乌黑如云的头发简单地结成两只辫子，眸子润润地闪着，她喃喃着唤了声“太然”。“梅子，梅子！”他叫，可恍惚里，那分明又是苏一尘。他犹豫了下刚要过去抱她，突然，一束强光直刺过来，他看不到她，只听得她惨绝地叫着他的名字，被吸进光里顿时消弭而去！程太然心里清脆地“咕咚”一声，醒了！他猛然睁大眼睛四下寻着，心里痛切不已，“梅子，梅子！你怎么能走呢？你怎么可以？”
时光倒回，程太然的记忆被拉回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
1955年5月，程太然出生在东江省桃县的一个老庄村，虽然家境贫寒，但程太然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孩子，对学习好像有着天生的浓厚兴趣，别人玩的时候他学习，别人睡觉的时候，他还在学习。就这样，靠着超人的毅力，他先后考上了县初中、县一高。而这一路令程太然刮目相看的，还有同乡的一个女孩儿，她叫叶青梅。班里俩人成绩都名列前茅，摽着劲儿似的总是一前一后。县一高三年，俩人每逢过星期都搭伴回村里背上一大包馍，馍就是他们的干粮。遇上天不好，程太然就一人顺道把两人的干粮一块儿背来。学校里也有食堂，可菜要三分汤要一分贵得不得了，那时候，农村人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敢想过吃食堂里的饭。但是，冬天，这馍放几天就硬得像石头蛋子，夏天不几天就长毛，不过，学生们也有办法，拿盐水泡馍吃，别说，还挺香！
有天中午，俩人在教室里吃泡馍，程太然一边吃一边看书，叶青梅快速吃完，默默走到程太然桌前，一句话也不说，丢下一只小塑料瓶就跑了出去。程太然愣头愣脑地看着叶青梅的背影，傻呵呵地好一会儿才想起塑料瓶，打开一看，啊，酱豆！还有香喷喷的菜油味儿！那时候哪有什么精盐碘盐黑心盐呵，都是大粒子海盐。人饿了吃啥啥香，泡馍吃的时候确实也香，可过后，这盐花花在胃里搅巴得你老想吐。程太然正心有余悸呢，这下，可把小子给乐坏了，舌头铁铲似的伸到瓶里就是一口。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程太然心里忽然有了小小的惦念，小小的欢喜，还有像烛火一样闪闪烁烁的东西。
那是一段模模糊糊的倾慕，默默较量默默喜欢，更激励着程太然：知识改变命运。他一定要和叶青梅一块儿考上大学离开桃县这地方！而每当程太然的目光忍不住在叶青梅那儿停留的时候，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长长弯弯的睫毛，一闪一合间，好像就在告诫他，专心学习。不然，我就超过你了！
但是，俩人的成绩还是一起下滑了！班主任三十来岁是个女的，心很细，琢磨琢磨便也觉出一二。一个星期天，班主任把他们叫到家里，俩人不知所以，吓得心里咚咚直敲鼓。等仨人一块儿和面剁馅包饺子的时候，班主任跟俩人讲了个故事，这故事的主人公就是班主任自己。她说她学生时代也曾有过“那种”感觉，很真很纯，但也很影响学习……没想到老师能这样理解他们！这俩人顿时感激得光想流泪，吃着热腾腾的饺子，当即发誓，保证放下一切杂念，一定集中力量考上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