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个月就高考了,这个时候舒小娅出事了。
那天我从离县城20多里的镇上返校,一路上我都在考虑应该把《潮中潮》解散了,考大学应该全力以赴。回到学校我就在属于我们诗社领地的白公板上贴了通知:《潮中潮》晚7:00,开会!
在会上,我们学校的颜主任对《潮中潮》近3年来的努力和成绩做了相当大得肯定,说她是沃土,是春风,是潮涌,是雷与电,是兄弟学校里的排头兵,为我们学校赢得了众多荣誉,说着说着他向上猛的举起了拳头,他的这个动作一下子让我想起来他发表在某杂志上的一首诗《我一拳把天空穿了个洞》。
随后颜主任让我说几句。我就简单的说了几句,主要是对学校给予诗社的支持表示了感谢。然后我就提到解散。大家都很沉默。我还想笑一下,我想我那个笑一定比哭都难看,因为我是装出来的,并且没有装到位,笑容在脸上还没有弥漫开来的时候就嘎然而止了。前面有几个感情丰富的小女生在低着头抹眼睛。
我说,今天你们怎么啦,以前我们一个礼拜开一次会多高兴,说到解散有这么痛苦吗?诗社不一定非要搞成团体,虽然我们在一起可能会学到更多东西,其实大家都是流浪惯了的人,诗社只能把我们短暂的召集在一起,最后我们还会各奔东西,因为我们的诗应该写在路上,告别七月走更多的路,我们才能喷薄而出。然后我就听到稀落的掌声。
我看了大家一眼说,我想最后点一次名,没到的同学,这次就不记录在案了。然后我读名单上那些亲爱的名字。3年来,从没有一个5次不到的同学(5次不到的同学,取消会员资格),只是新增了不少会员,就是入会也相当困难,写一份申请,交5元钱办会员证不说,还要向诗社交3篇以上的诗作,水平不高的同学是拒绝入会的,所以每次校内《潮中潮》发的诗都能被报刊选中。舒小娅不会写什么诗,不过她是最早一批入社的,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规矩。
点名结束后,我就发现只有舒小娅一个人没有来。我问,有谁知道舒小娅为什么没有来?
从我身旁站起来一个女生说,张社长,你还不知道呀,舒小娅出事了。
我说,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她被车胎炸伤住院了。
在那个同学的叙述下我惊恐地看到如下的一个画面:舒小娅仪态万方的走在烈日当空的中午,她走呀走,最后走到一个装载电线杆的大型卡车面前,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一人多高的车胎经过长途跋涉和在烈阳照射双重作用下终于不堪重负不失时机的爆炸了。舒小娅就大叫一声,栽倒在地上,随后有血从她手上渗出来,再随后有人在离她不远的电话厅打电话,很快有一辆像撒泼的女人大叫着“完了,完了”的救护车呼啸而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了舒小娅的一些书往医院赶。可是出了校门以后我骑了一段路才明白不知该到哪个医院去,因为县城能出救护车的医院有两家,一家是城西医院,一家是协和医院。我想应该去协和医院,协和医院大呀,全国都有这座医院的分院,肯定在那里。我就买了瓜果就过去了。
到了协和医院的问讯处,里面有个穿白大褂的带眼镜的中年人低着头正看报纸,一个大眼睛的护士也低着头,不过她没有看报纸,她正摸自己白嫩的手指和手指上修剪的细长的指甲。我看了她一会,然后我叫她姐姐。
我说,姐姐,你们医院昨天出救护车了没有?
她看了看我有气无力的说,出了。
那你们接回来那个扎马尾辫子的女生住几号病房?
没接来!我们的车赶到的时候,已经让城西的车抢走了。她懒懒地说道。我说了声谢谢,就从城东往城西医院赶。等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是一脸的汗。进了医院大门,我就看见前面停了几辆新的救护车,里面有个司机正抱着方向盘打瞌睡。我又跑到问讯处问一个漂亮的护士,又叫她姐姐。
我说,姐姐,你们医院昨天中午出救护车救回来一女生住几号房呀?
出了三次,你要看哪个病人呀?她说。
我一听就很惊讶,我吞了一口水说,是扎马尾辫子被车胎炸伤的女生。
她看了看桌上一个绿皮的小本子对我说,318病房。
我提着水果一边擦汗一边去了三楼,在经过三楼楼口一面上写注重仪表的壁镜时,我还特意照了照,并且拿壁镜旁边用绳子悬着的一把小梳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在318病房前先是嘘了几口气,然后敲门。
进来吧。
我就看见舒小娅猫一样的窝在一女人的怀里。舒小娅看见我时她的眼睛明显的亮了。她惊喜的叫:张杨。我就看着她笑了。
有个中年人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握我的手。
我说,你是——
我是大卡车的车主。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是舒小娅的同学,过来给她送书的。
高三了,学习挺紧张的吧?
时间挺紧的。
舒小娅看我不理她就撅起嘴巴,张杨,我耳朵聋了!
耳朵聋了,还能听到我们说话呀?
还真是,左耳朵让车胎给震穿孔了,不过没关系,医生说用几天药就好了。车主对我说。
我说,呀,还挺严重的啊。
我过去看舒小娅,舒小娅悲悲切切地看着我。
我聋了,我聋了,你还会要我吗?张杨。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真不知道舒小娅会守着她妈和别人突然会这么问我。我想是不是让车胎连脑子一块给震坏了。
我说,你哪会聋呀,你好好的走你的路呗,你和车靠那么近,你是不是好奇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车轱辘,用手去摸去了。车主和大妈都笑了。
舒小娅伸出手臂让我看上面的点点血迹,我说,这咋弄的?
车胎上面有石子和灰粒什么的,给崩的。还好没有崩到脸。舒小娅就扬起她那张清纯可爱的脸笑。
这么厉害呀,这车胎爆炸都快赶上一炮弹了。我看着舒小娅有点心痛地说。
刚才你没有进来的时候,她还大喊大叫的,昨天晚上我搂了她一夜都没有搂住,叫车吓坏了。听说当时那一声响,几里以外的人都听到了。现在你一来她也不闹了。
我把买的香瓜拿出一个给舒小娅削皮。给车主和小娅妈一人一个。可车主说什么也不吃。我说,吃吧,大热的天吃个解解渴。车主也就接了过去,说他还有点事就出去了。
小娅妈一直拿眼睛打量我,最后对我说,你这娃娃,太实,从昨天到现在车主一分钱都没有出,你还给他瓜吃。说着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钱来要塞我,学生正用钱的时候,你来还买那么多东西,上学容易呀,你把钱拿上。我说什么也不要。再说,我买那点东西该几个钱呀。她妈执意让我拿着,我就拿眼睛看舒小娅。舒小娅说,我妈给你的,你就拿着吧。我就接过来。
中午的时候,舒小娅的嫂子和她的一个同事下了班过来看她。舒小娅就一脸幸福。她们老把我瞅过来瞅过去的,这让我很坐卧不安。好容易走了,我忙去餐厅给她母女打饭。吃过饭,刚休息了一会,护士进来给舒小娅又换上吊瓶,这时候,学校的几个主任和班主任进来了。
舒小娅学习成绩在整个学校都排前几名,人漂亮乖巧很讨老师喜欢。来看她的老师其中有两个是和我谈过话的,说的委婉一点的是不准我和舒小娅来往,说怕我影响她考大学。不委婉的就拍了桌子,打了板凳。说,舒小娅学习那么好,人长的那么漂亮,你天天缠着人家跟在她屁股后面,就你——就你就你,我知道他们没好意思说出来,他们的意思是说我癞蛤蟆不三不四也想天鹅屁吃,不过他们就你之后,话题一转说,舒小娅考上大学,大学里面什么样的人没有,张杨,你不要以为你会写首歪诗你就感觉自己有多么粗多么大了,大学里出书的多了,她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叫你给懵了,你也不要光席盖被子——一面热。不过让他说的我脸上热辣辣的,不用盖被子我就发烧了,然后他们让我表态。
表态就表态,我说,我和舒小娅以后各走各的路,我绝不招惹她。可惜当时没有刀,要是有刀我就剁个手指扔给他们看看我说这句话的决心。他们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然后让我写一份悔过和认错的保证书。不写是不让我回到教室继续上课的。我就写了,并且写的蛮好,我是说字体。
我回到教室,教导主任又把舒小娅叫了出去。我想肯定和我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就是不截然相反,绝对不是那种伸长了脖子把唾沫喷你一脸的训话方式。
舒小娅从教导处回来后,我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卑微的偷猎者。下了晚自习以后,舒小娅背着包仍在楼梯口等我,我像没有看见她似的从她身边一闪而过。
她从后面追了上来,我扭过头来冲她喊了一句离我远一点,就开始跑,她也跟着我跑,可我跑出去没多久,就听到身后舒小娅就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上。我站住了,我没有走回去,也没有扭过头去。我静静站在那里,直到舒小娅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通过远处宿舍的灯光,我看到舒小娅脸上的泪水。我说,摔痛了?
嗯,路上太黑了。
那天晚上,舒小娅在她的房子外面很动情的一直吻我,我像一只离了水的鱼挣扎着,第一次对接吻心存芥蒂。
我对舒小娅说,小娅,你好好学习吧,老师不让我和你在一起,会影响你学习的,你要是考不是大学,学校里的老师真的会吃了我的。
舒小娅说,老师知道什么呀,有你在,我才能好好学习的,如果你想让我考上大学,你就别离开我。
我和班主任打过招呼,就坐在床上看普希金的诗集,那两个主任我理都没理。我看了很久,他们还在喋喋不休,主要是问暖说天气太热,房子里怎么没有电扇。然后就向舒小娅妈献计献策,说应该怎么样要车主赔偿,最好能打官司,挣取个青春赔偿费,真不行学校可以出面,学校是什么地方,那是教学和科研的地方,是全世界唯一的净土,就告他扰乱教学秩序,并且讲了从报纸上看到的类似的案例。
我厌恶地扭过头去,看外面的风景,有一辆救护车箭一样地窜了出去,然后冲到街上拉响了笛鸣,向郊区飞去。
老师们终于走了,我给小娅妈说,我也要走了。舒小娅不愿意让我走,竟带着针头下床拉我胳膊。我倒退着说,舒小娅,我明天还有课呢,我还要上课。我带上房门的时候,看到舒小娅神情孤寂的坐在床上。
我从车房取回了自行车,不知道为什么我骑得很慢。西边天空有火一样的晚霞,把天边涂抹的五彩斑斓,一群不知名的大鸟嘎嘎叫着从我头顶飞过,他们一整天呆在西边的沼泽地在那里嬉戏,这么晚了他们要飞到哪里去。傍晚热凉参半潮湿的风吹起我头发,我想起我离开时舒小娅那失望的姿势。舒小娅的爸爸常年在外面包工程,没有时间陪她。
我骑了一段路,就掉过车往医院骑。我把车子又推向车房,那个看车子的老大爷很惊奇地说,你不是说要回去的吗?我说,今天晚上不回去了,明天一早走。然后把一晚上的看车费交给他。
我推开318病房,房子里没有开灯,我站在昏暗的房子中间,舒小娅仍以我离开的姿势坐在床上,像一座模糊的画像。我对她说,我不走了。舒小娅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妈,你把灯打开吧。我就看到她明亮湿润的眼睛。那个时候,我就想长久的失望和即刻的幸福原来是如此的简单。
看的出来小娅妈也很高兴。她说,今晚有我在,她就不用担心受怕了,你不知道她昨晚那个叫呀,可是就怕耽误你学习。
我说,没有什么,我回去会好好看书的,文科也没有什么,就是多看书就可以了,再说舒小娅会帮我的。
吃过晚饭,我和舒小娅开始看书,小娅妈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样子慈祥的就像《小楼风景》里的王启明。我曾不止一次的偷偷地观察舒小娅,有我在她身边,她看书真的可以很专心,我好像就是她喜欢而独有的心爱玩具,存在的时候,她会一直静静的守护着,不在的时候,又会心神不定的到处找寻。我却不能,我看着书上一行行的英文单词,我老怀疑那是一节节正缓慢移动的火车车厢,轰隆隆的从书的一个角落里开进来,又从书的另一端开出去。我放下书开始翻看普希金的诗,只有诗才能让我浮躁的灵魂安静,这和我躺在舒小娅身边的时候是一样的。
当我和舒小娅端着牙具向水房走的时候,小娅妈也端着瓷缸跟着我们,我把牙刷放进嘴里,象征性的刷了几下,就吐掉嘴里还没有完全化开的牙膏,我怕牙刷坚硬的毛毛会损伤牙釉质。因为我固执的认为牙齿的色泽和使用什么牌子的牙膏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系,有联系的只是和自身的体质和当地的水质有联系。我的牙齿这么白和整齐为什么还在刷牙上费力气呢。
小娅妈让我把旁边的一张床和舒小娅的床并在一起,说这样就可以睡我们三个了。我怕挤到她们就把一张椅子拉过来。我上半身躺在床上,腿就放在椅子上。舒小娅让我靠她紧一点,我没有动。她就用白色的床单向上拉,蒙住我和她的头,静悄悄地靠了过来吻了我一下,我既激动又害怕。我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还这么大胆,我对着她的右耳朵压低声音说,你妈。她却把嘴附在我耳朵上说,不怕,她累了。
半夜里,我醒了。我发现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已经把脚放在床上了,耳边是舒小娅猫一样的呼吸声,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手里还捏着我衬衣上的一粒纽扣。大妈睡的很香,还有隐约的长短不一的鼾声,我想昨天肯定是把她累坏了。就又把脚移到旁边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