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旦夕祸福
身边没有人，要进屋只能自己想办法。对着窗子认真察看，发现窗门下格有块玻璃靠近插销处裂开了一个角，心中马上有了主意。我小心戳掉玻璃角，伸出一根手指，先把插销勾上来，往里推开窗门，然后扒挤竖在窗子中间的两根防护钢筋，使其向左右两边弯曲，让空隙增大，自己从空隙间爬进屋里。我成功了，虽然费了一点力，终于没有冻着。
原计划今天上午把猪肉送回家去，下午再回来，不想天不作美。吃过早餐，小雨又变成了中雨，而且越下越大，越下越持久。哗啦哗啦，无休无止。
近午，来了一位朋友，是陈老师的一个亲戚。他去了我家，听说我在值班，特意跑到学校来接我。有了他的到来，就算再遇上昨夜这种事，也可以给我宁心壮胆了。
午饭后，雨继续下着，没有一点停歇的征兆。发小闲着没事，知道我没回家，便也过来陪坐。大家随便聊些闲话，也说点乡土趣事。听我介绍客人与陈老师是亲戚关系，发小立刻亲近起来，十分关心地打听陈老师的情况。
“哎呀，你是陈老师的亲戚，你们一定经常走动吧。”发小显得很热情，说出的话毫无顾忌，“陈老师突然患病，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父亲和陈老师的母亲是表亲，我们是隔代表兄弟。”客人说。
“听说陈老师很有学问，要不是差点运气，也许能成为国家人才。”发小一说话，习惯性的便摸起了脑门子。
“陈老师那时涉世未深，不晓得世道险恶，自古诤臣多磨难吔！”客人感叹一声，有点为陈老师抱不平，“要能涵养圆通一点，他也不会毁了自己一生。”
“常言说得好，水太清无鱼，峣峣者易折。陈老师忧国忧民，耿介不随，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怨不得人的。”我给客人和发小分别满上一杯茶水，插话说。
“陈老师这一生太不值了！”发小叹息一声，同情地说。
“俗话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这是千古人生不变的哲理。”我说，“还有就是，天道损有余补不足，人道损不足奉有余，现实就这样。”
“一点不错。”客人很赞同我的观点，“陈老师自从被学校清退回家，背时和倒霉这对兄弟就把他跟定了，酷似两个紧紧贴着的膏药，怎么也撕不去。”
“听说陈老师家里很苦的，这可真是‘人道损不足’啊！”发小又摸了一下脑门子。
“说起来，陈老师一家实在太可怜了。”客人喝了一口茶，看着我和发小，“你们不知道陈老师的情况，家里的生活至今还停留在六十年代。”
“为什么会这样呢？”发小悠悠地问。
“本来，陈老师有三个儿子，而且都不错。”客人说，“老大已经二十多岁，还是个高中生，读书也可以，不知怎么回事，高考时竟然连个中专都没考上。老三个子不高，精精瘦瘦的，说话有点大舌头，但人很活泛。长得最好的是老二，中等身材，灵秀可人。刚学会说话就显出聪明，嘴巴特甜。两条眉毛平排长成两个‘一’字，舌头可以舔上鼻头。他擤鼻涕不用手，伸出舌头搭在鼻尖上，往鼻孔胡噜一卷，鼻涕就被卷入口中。”
“貌相清奇！”发小甚觉惊异，“老二现在还在读书吧，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陈老师在家是老大，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潇洒英俊，他的最大特点，就是对父亲百依百顺。有个新潮的漂亮女孩非常爱他，父亲却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究竟为什么，至今也没人说得清楚。后来年纪大了，他听任父亲做主，娶了一个姑表妹为妻。”
客人没有直接回答发小，却说起了陈老师的婚姻。我们不便打断他的话题，由着他继续往下说。接下来他就讲述了一个有关老二的故事，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老二生于文化革命这年，最初由外婆带着，两岁前回家。有一天早上，老二一个人来到屋后的晒谷坪上，仰头向着后山怔怔地观望。村里有人见了，觉得孩子像个大人，也没打扰他。过了大半个钟头，陈师母把他抱回了家里，老二突然就不会说话了。
“起先以为老二是故意的，时间久了，才感觉可能出了问题。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以为长大了自然就会恢复。过了一年，老二依然不说话，行动举止也开始变得不正常。这个时候，夫妻俩着急起来。在亲友的指引和督促下，他们把老二带到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孩子是一个先天性精神病患者。
“陈老师为人，在外面像个女孩，温温顺顺的，在家里却很执拗，谁也不能违忤他，陈师母几乎是唯其马首是瞻。陈老师下决心给儿子治病，也不管先天性的病能否治好，反正没人敢反对。听说治疗这种奇难病症西医不如中医，西药比不上中草药，于是遍访中草药郎中寻求良方。与此同时，还不断请巫师神婆，画水烧符，跳神驱鬼，配合治疗。寻医求神都需要花钱，而且不是小笔开支，陈老师家本来就不富裕，于是更加捉襟见肘。老二的病没有一点好转，家里却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终于难以维持下去了。”
“老二眼神游移，不认任何人，却与父亲亲近。只要陈老师在家，就爬到身上撒娇。他很不安分，从两三岁开始，就东跑西颠的，糊里糊涂摸进邻人家里乱搞一气，有时顺手带点什么东西出来。这虽是无意识的，可别人家却把他当成小偷，恼火不过。时间一长，免不了遭人忌恨，甚至由忌恨孩子转而忌恨其家人。有人觉得，这样的孩子活着毫无意义，自己受罪还连带影响别人，应该让他早点去死。
“村里有一户人家，论宗族关系，与陈老师是近支。因为分别住在厅屋两侧，两家对门相望。老二出入顺路，时不时就摸进去乱搞一气。这户人家夫妻两个心狠手辣，实在受不了老二的鼓捣，就起了祸害之心。男人抽空自己做了一个‘毛油炮’，趁着陈老师家里没人的时候，把‘毛油炮’偷偷放在谷砻的盘座侧边。这个地方既不显眼也不隐蔽，估计能够被老二发现。老二好奇，以为是好玩的东西，肯定会拿在手上摆弄。‘毛油炮’本是用来炸野兽的，有一定威力，一旦爆炸，老二即便不死，也会被炸成残废。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不仅可以摆平老二，今后家里不再受到骚扰，而且无须承担法律责任。
“谷砻一直放置在灶屋的隔壁，这是老二频繁出入的处所，他特别喜欢到砻座里面抠米粒和谷糠。当时老二只有三岁，在家里没有一刻消停，见到东西就拿来当玩具，玩够了就胡乱抛甩，弄得满屋子都是。这一天，老二突然一反常态，除了灶屋和卧室，别的地方哪都不去，对砻屋连看都不看一眼，仿佛料到这里面存在危险。
“那时还是生产队出集体工，社员都要自带劳动工具。上午收工后，陈师母回家来做午饭，习惯性的先把工具送回放置农具的砻屋里。回头走过谷砻时，一不小心右脚踩在了‘毛油炮’上。‘啪’的一声，‘毛油炮’爆炸了，陈师母右脚板被炸去了一大块肉，顿时血流如注，身子坐倒在谷砻下面。老二被惊动了，疯疯癫癫地扭进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抱着右脚哭叫喊疼，觉得非常有趣，手舞足蹈的哈哈大笑。
“陈老师收工刚到门口，听见哭声，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闪身扑进砻屋。看见妻子的惨像，一下子懵了，怔怔的站在那里，半晌没有主意。这时，隔壁有人过来了，他们以为陈老师夫妻在吵架。接着又有几家来了人，大家合议，马上送陈师母去医院。陈老师认为西药治伤效果不太好，坚持要请草医。大家尊重主人的意见，急忙给陈师母止血，并请来村里一位懂点医药知识的人做了临时处理。随后，陈老师亲自到隔壁大队请了一位有点名气的草药郎中给妻子治伤。
“农村的‘毛油炮’用的是土硝，里面掺有沙子，被炸伤后除了粘上硝毒，沙子会射入伤口深处，无论西医中医，很难有效地治疗。即便治好了伤，也会留下后遗症。陈师母的脚虽然没炸到致残的程度，但伤得比较严重，无论怎样医治，也不可能复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陈师母的脚还是疼痛，遇上春季和阴雨天，痛感尤为明显。不说干活，现在连走路都很困难。经受如此无妄之灾，陈师母这一生基本就毁了。
“陈师母被炸，案子很快就被侦破。大队以抓阶级斗争为名，将作案者揪出来进行了批斗。过了一段时间，大队突然转变立场，维护作案者翻案。公安方面听信一面之词，站在大队和作案者一边，认定‘毛油炮’是自己家里的，被疯子老二丢在了谷砻下面，陈师母误踩了。其时正当文ge高潮期，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喊得疯响。作案者是贫下中农，属于无产阶级zhuan政的骨干力量，即使有什么举措针对陈老师一家，也是源于对阶级敌人的仇恨，作为专zheng对象的陈老师没理可讲。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陈师母受了牵连，白白挨炸了一回，陈老师只能打断牙齿往肚里咽。
“为老二治病，陈老师一家已经不堪重负，现在又给陈师母疗伤，分明雪上加霜。更有甚者，陈师母不能挣工分了，开支反而倍增了，陈老师还是个被管制的‘五类分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一家子的活路能有多宽多长，不用说谁的心里都明白。
“挨过一年又一年，陈师母的脚伤无法痊愈，老二的精神病也一如既往。已经是十多岁的半大小伙，老二长相英俊，却是什么都不知道，连吃饭也得有人喂。奇怪的是，陈老师对大儿子和小儿子并不看重，心里只喜欢老二。他从来没有叫过老二的名字，从小到大都是称呼‘乖崽’‘满崽’。无论何时何地，谁要对老二稍有冒犯，陈老师就会怒发冲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首先满足老二，有什么好玩的，也全归老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陈老师只要在家，就会让老二坐到大腿上，笑容可掬地抱着他，没完没了的由他腻着胡侃。陈老师酒量大，烟瘾也大，而且抽的是旱烟。喝酒时总是用一只大杯，斟得满满的，自己喝一口，再喂老二喝一口，直到喝够。抽烟也是，卷一支大喇叭筒，爷俩亲热地抱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着抽，一支抽完再卷一支。别人觉得不可理解，陈老师解释说，老二是个病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十分可怜。作为父亲，不歧视他，爱护他，照顾他，这是起码的人道。
“陈老师每天喂老二与自己一同抽烟喝酒，一来二去，老二竟然上了瘾。到后来，烟瘾和酒量赶上了父亲，两人共享就远远不够了。陈老师尽量满足他，索性给他单独置了短烟杆和小酒壶，除了两人一起喝一起抽之外，平时老二自己也可以抽烟喝酒。烟酒有害健康，正常人尚且有所顾忌，不用说老二是个精神病人。老二受到烟酒的刺激，身体每况愈下，陈老师只会溺爱儿子，却不懂得慈父误儿，最后无可救药了，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发小听得正上心，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忍不住脱口问道：“老二怎么样了？”
“老二的病越来越严重，刚过了十六岁就死了。”客人长叹一声，接着说下去，“老二死后，家人都很伤心，特别是陈老师，几乎痛不欲生……”
“陈老师也真是的，怎就这么没头脑！”发小很同情老二，拍着脑门子打断客人说话。
“实际上，也不能完全归罪于烟酒。精神病到了一定程度也会死的，烟酒只是加速了死亡进程。”客人继续说，“老二的死，给陈老师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为了稍减内心对儿子的愧疚，陈老师亲自动手做了一具崭新的棺材，在棺底垫了两层白布，赶时间给棺材里外上了油漆，就像老年人死后用的棺材那样。根据乡土风俗，陈老师还亲自为儿子挑拣了一处风水地。出殡那天，同样请了铜鼓喇叭，两班大力士轮着抬棺，家人全体出动送葬。”
“人死了，再怎么风光也没有意义了。”发小为老二感到遗憾，不住地摇头叹息。
“可能是出于对爱子的追念吧，陈老师自己设计、自己动手为老二建了一座坟墓，还刻了一块墓碑。”客人仰脖子喝完杯中的茶，用手绢揩拭了一下嘴唇，“每到过年过节，陈老师一定会到坟上祭拜。特别是老二的生日，祭拜规格最高。还有清明节和鬼节，祭拜仪式也不比一般。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陈老师也会跑去墓前倾诉。”
“看样子，陈老师的大脑神经早就不正常了。”我和发小心下疑惑，脱口说出同样的话。
“也许吧！老子拜儿子，听起来不合常情，可事实就是如此。”客人点点头，似乎很有同感，“墓前有个平台，平台上长年陈列着各式祭品，陈老师总会按时更换。就算家里人缺吃少穿，也绝对忘不了地下的老二。已经坚持三四年了，陈老师也不曾稍有松懈。”
陈老师竟有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听客人说着话，我和发小惊讶不已，最后不知如何表情了。屋里一时沉默，我起身取了热水瓶，重新为二人沏上新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