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上人走散了,两个警察也渐渐放松,他们看出我是真心离去,不会留下来。
慢速的车轮,逐渐加快、加快,然后保持稳定的疾驰的速度。
一个个写着英文站名的小站不断出现,不断有人下,也不断有人上,但下的人比上的人多,车厢似乎在我眨眼间变得出奇的空。窗外黑暗夹着凶恶、狠劲,如此惶遽,到了尖利的程度。
两个警察开始打盹,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火车铿锵激越地喧响,隔一会儿就透出一两声长长的嘶叫,这嘶叫在被坚硬的器具捣成零散、细碎的余音。也许相隔自己这儿四五节车厢不到,那里也有警察,心地好心地坏,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曼哈顿的警察,有几个不收贿赂,公正廉洁的?我随时都可以改变路线。当然,首先得解决这些警察。
我的手从皮包里抓住那把微型自动手枪,拿在手里端详。我来到这个城市,其实是为了邂逅一个叫桑二的男人,差一步我就做了大法师的母亲,我能相信吗?如果说我是为了邂逅这个男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我这只纤弱柔软的手,只配握笔舞文弄墨的手,命定得拿起一支货真价实、装满子弹的枪。
我逆行朝车厢连接门走去,推开一个门,又推开一个门——没有一个旅客。我再推开一道门,发现自己已来到最后一节车厢里。我的目光巡视着这个使自己止步的车厢的每一处角落,椅、抓柄、扶手、窄长的过廊,车厢的顶、墙——漂亮精致的广告,人和物品都洋溢着一种假扮的欢悦。我想起有一件东西,我始终未打开,先是忘了,后是为了某种心理,现在,或许是该打开它的时候了。摸摸短风衣口袋,没有。手再伸入挎包,搜索着,感觉到是它,便抽了出来:一封皱巴巴的信——桑二给我的。小心启开信,用毛笔写的字透过纸背:
天色已晚。我来此寻找那株花,开花时像个圣徒倒悬着死去。此刻,黑色在草丛中聚集,我手脚伏在地上。那花叫什么名字?
桑二把后佛教仪式中合唱的经典名曲歌词写了下来。他曾在做爱时吟唱过,我当然记得这位姓李的诗人,雅加达出生的华人,现在是南曼哈顿的桂冠艺术家。
小妹妹,我的蓝靛花,
我的阴道性的、甜蜜的秘密,
你不含羞地伸展
对着地面。你燃烧。你有一阵子
同时生活在
两个世界里。
如果时光倒转回来,那个紧紧拥着我的男人,整个身体覆盖着我的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这么对我倾诉,我会和所有读了这首诗的人一样全身发抖、灵魂震颤。我会的,会和这时一样:憎恶自己心中曾有过的残忍和轻蔑。
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这首诗,我不用看都能背诵的诗啊,以我毫无觉察的形式,轻而易举就否定了我刚才的思想,我
来到这个城市,并不仅仅是,绝对不是为了使用一支装满子弹的手枪。
响着汽笛的火车向我不愿知晓的目的地飞快地驶去,抛下一段枕木和两条冰凉的钢轨。偶尔出现的信号灯映射着模糊不清的树丛、房屋、荒野。为保持身体的平衡,我的双脚间隔着一尺永恒的距离。
在铁轨的碰撞声中,另有一种声音从车厢一端传来,我感到起码有一连的人在朝我追过来。警察,全他妈的是警察。
慢慢地,我的双手举起枪。猛然掉头对准车厢那头,我却看到一队打着伞障,举着法器、佛像的长袍人,在鼓、号、钹合奏的音乐声中从远远的车厢中朝我走来。身披黄麻色袈裟的桑托巴本图克走在最前头,一轮光环绕在他们四周,把黑暗隔得远远的。我的桑二,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朝玻璃车门靠近,玻璃门窗在飞散,如洁白的羽毛飘扬,铺成一条无限循环的道。几乎是同时,我意识到自己任何时候都可进入生死皆同的时间轨道,只要我愿意,高墙也会就此崩溃,镣铐也会就此脱落;只要我愿意,死也会就此复活。无论以前我有过多少恋人,以后将有多少我可能会爱上的人,但唯有面前这不死的精神,以柔克刚的力量才会真正进入我的血肉、骨髓;只要我愿意,我,即使已经无家可归、无路可去、无可记忆、无可期待,任何时刻,只要听从心的呼唤,我就能进入理想和信仰的宁静。
我垂下了手里的手枪,在离得最近的一个座位,安静地坐下来。火车的轰隆、汽笛的呜咽,以及向我靠近的一切声音,逐渐消退,逐渐圆融,成为弥天漫地的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