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撤离开始了,我们快速攀爬在崎岖的山路上,向高处飞一般冲去。脚下这条路紧挨了崖壁,仅有一人之宽,走在其上异常的凶险。增加了心头的无限压抑。
回想不到半小时前,从直升机内降下之后,我和队友向这边合围而来,那时胸中气概何等高昂、心中的预想的胜利何其唾手可得。现在,队友几乎损失殆尽,连我在内,仅剩下了几个人,这支败军残阵现在正向出发地点撤回。
死也不会想到刚才的行动竟会有那么的凶险!提供给我们的情报完全没有准度,对敌人力量的估量根本不足,我们中了数倍之敌的埋伏,在交火的头几分钟内,就损失了超过一半的队友。任务无以为继,只能忍痛撤离,连此刻横七竖八的倒在密林中的队友们的尸体,恐怕永远都抢不回来了……
我抓住峭壁上一棵枯朽的老木,悬起身体,利用荡起的冲力,一下跃过前方那倒深深的鸿沟。然后猛然的一个回头,看到两位浑身是血的队友,正斜靠着在鸿沟另一面不远处的峭壁上,呆呆地看着我们,看上去他们俩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再无法翻越这道沟坎、跟上我们的脚步了。
我一个犹豫,想回去帮他们,但马上被后面飞跃过来的一位队友堵住了路,路仅有一个人宽,我现在想回去,就要冒生命危险。
但又不甘心,我先挡住了这名后来的队友,用手指了指那不远处的掉队者,刚想说什么,立即被这个家伙用双手阻止。他摇着头,轻轻推了我一下、又一下。一脸无奈地催促我赶快赶路,事已至此,现在大家都无能为力,哪怕你再不甘心。
我最后望着远处的战友,他们俩脸上丝毫没有表情,也正望着我这里,不知道心中是失落,还是羡慕?已经明白了自己结局的他们,向我这边敬礼、挥别。让我无比的揪心,但不能再等下去,我转过身,狠下心来,向前飞奔。
终于攀上了崖壁,很快大家到达了一处寂静而破败的建筑,再前方是一条废弃的铁轨,我们当初就是跨过了它,进入到现在所在的人间地狱的。
现在我们要再一次跨越它,回到预订撤离地点:就在铁轨另一边不远处的树林后。
但铁轨两边,除了我们现在所隐蔽的小屋,就是那片树林,其余的地方一马平川,贸然进入,极可能被再度伏击。
大家在抓紧时间休整,憋足最后一口气,发誓要活着冲到树林里,那边,有生的希望。
但,现在,大家仍身在地狱之中。
我的大脑出现一片嘈杂,刚才的记忆突然开始向我袭来,之前我头脑还是一片昏沉,只记得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直升机上降下、然后冲出树林,和突然遭到伏击后枪声四起,再就是心灰意冷地和一群孤魂野鬼般的散兵一起撤离。这段时间期间,大家之间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而其他的细节,我再也回想不起来。
现在,大脑正像被锤击那般,耳边一阵吵闹,眼前忽明忽暗,身体难受到极点。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段马上要回忆起来的记忆硬是生生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强行让大脑恢复冷静后,耳边的嘈杂也消失了,只剩下小雨滴从天空中飘下,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声音。
突然,一声轻轻的哭泣声传入耳朵,我几乎不相信,以为又出现了幻听。但我猛地向哭声发出的地方看去,是我的队友、我其中一个队友在抽泣,眼泪从他脸上正划下来,其他人则呆呆地、惊悚地看着这个哭泣中的人。
我还是宁可相信自己是在幻听,因为这些家伙,我的队友,是我已知的世界上最坚强的人。多少苦难、多少悲欢,是我和他们一起过来的,我们的心已经连同我们的躯体全被过去的岁月炼铸成为钢铁。人类的情感,几乎已经在我们身上完全退化而去,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这些家伙还会哭、会怕。即使我已经亲眼所见。
我知道,刚才那一幕人间地狱的场景,仍然在震荡着大家的心,敲击着我们的脆弱。我想跟他们说点什么,可能是安慰、可能是责备的话,但我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大脑又是一阵混乱,好似有两拨人在里面打仗。
碎片一般的记忆泉涌而出,慢慢拼凑起一段完整的画面。
遭到伏击前的那一刻。我们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个死相难看的老者,痛苦和冤屈,使他整幅脸已经严重的扭曲,嘴巴张得很大,好像是要大声地喊出自己的痛和苦。但不会有人听、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干什么的、为什么死、发生了什么??
尸体脸上的肉已经腐烂、身躯已经露出骨架。
我现在幻视严重,眼前闪烁的不是现实世界,而完全是发现那个死者时的情景。我跌落在了这段记忆黑洞之中。
但我尚能集中心智,我要看得更清楚些,这个人是谁?和突然失去控制的局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将视线拉近死者的头面,突然,他僵硬的身体开始抽动,早已腐烂的双眼又睁开了,眼珠却已经没有了,露出两个空洞的眼眶。
它将僵硬的脖子扭向我,奋力向我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臂,嘴巴里发出它`生命终结之后的第一声哀鸣,让人听之颤抖的声音。
我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想要说什么,本能使我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了它的头。它在剧烈的痛苦和颤抖中,吐出了几个字:“你.....你也来吧......”
然后刷的一下……树影之下、泥土之中、我们的四周,闪出无数具扭曲的身影,伴随而来的,是耳朵里灌进来的漫天遍野的地狱中孤魂野鬼的呼号。
我周围的队友,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恐怖身影,精神纷纷崩溃,枪声四作!黑影们疯狂的扑来,接着传来的,是我的战友们一声声凄厉地惨叫。
受到这段记忆的冲击,我的精神集中于一线,正待我也要扣下扳机!突然!残留记忆的影像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才看清手中的枪所指的,是我面前目光呆滞、口流清涎的队友。
我立刻收起枪,怕伤了队友。但我的队友的状况,已经差到极点,面色惨白,形同死尸。他们就站在我的四周,将我团团围住,嘴巴里正颤颤地吐出那同一句词:“你……你也来吧……”
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没有能经受住刚才精神上的压迫,已经彻底崩溃了。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但也不想伤害他们。可他们不这么想,他们瞬间扑了上来,死死地抱住了我,使我动弹不得……
我激动的大喊,希望他的神志能够清醒起来。但回应我的,只有面前队友们发红的双眼,他们已然丧失了理智!!
一切都是徒劳,我的叫喊,只让他们更加发狂,竟然开始用牙齿撕咬我的装甲,装甲是防弹的,牙齿根本不可能咬动,可他们仍然像疯狗一样继续啃着,鲜血从他们迸裂的牙跟中涌出。
他们颤抖的喉咙中,正在发出低低的、可怜的哀号。我向进在咫尺的铁轨看了一眼,心中默念一声:结束了。
让一切都结束吧!!
我用尽全力,伸手摸向了腰间的手雷......
一声巨响,鲜红的尸块和鲜血四散飞去。但很奇怪,我的身体在这一瞬间毫发无损。时间却停了下来,尸块、鲜血定格在了空中。
在我莫名其妙之中,一个声音传来:“来,来往这边看。”
我眼前的景物一转而变,人已经入另一个时空。
这里是一个一端延伸向无穷远处的圆筒形的空间,无数的人,站在这个圆筒形空间的内壁上。如引力在此地为无物一般,我头顶本来应该是天花板的地方,也能好端端地站着人,他们和我头顶对着头顶,但并不掉到我这边来。
当然,如果他在抬头看我,那么他们也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能站在天花板上,而不"掉"往他们那边去。
圆筒的这一半泛着柔和的白光,人群从头到脚都披着白色的袍子;那一半则透着冰冷的暗色,而人群也从头到脚则都披着黑色的袍子。我身在正好明暗相交的中间,而我身上装束和刚才比未变,并没有那件奇怪的袍子。
圆筒形空间的其中一端的尽头,就在我眼前不远,我看到一面简洁的黑白各半的墙壁。白光最甚之处,黑暗最深之所,各有一位尊者端坐于那里。
那一位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时常露出脸来,向着众人展示他充满自信的笑,许多人都愿意向他那边靠拢,他连问也不问,便将那尽头之壁上开了一道门,随意让人走入。
这边这位则不太一样,光明之处,他和过来的人亲切、细心地交谈着,许久才让人,穿过他背后的墙壁。所以这边人群的移动速度相比之下,慢了许多。
我站在一边,看得许久,突然明白了一丝什么:这两位是在让人群自己做出选择,走入他的世界还是另一个他的世界。
不过我却不想向那面墙壁挪动身体,甚至一步都不想移动,还是呆在处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我最初站立的原地。
我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黑暗中的那个面孔,没想到自信微笑着的他,正向我这边看来。他一定认为我愿意主动地走入他背后那半面的尽头之壁。
不过我不理会他,扭过脑袋,不再去看。突然才发现原来光明尽头的这位,已经离开他的尊位,亲自来到我面前!他的身体正透着沈洁的光芒,我和他如此的接近,竟然发现我的全身,不仅没有因为这些光芒的照耀而得到半点光亮,反而越发黑暗起来。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一看,竟然全是一片黑色!!!
我大惑不解。他不紧不慢地和我说:“真是奇怪,你的身体天生是这样的吗??”
我摇摇头。
他继续说:“你的身体已经停了下来,不过真正的停滞可能还需再等待几十年。”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你跟我说这个好像已经太晚了,或太早了。
他摇头,不说话,边摇头边回座去了。
我环顾一下四周,突然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是我的战友!!有些人正在走向光明,有些人已经选择了去往黑暗。
我向他们伸出了手,想大喊一声:“等一下我啊!!”但脚下突得一软,身体落了下去。一下跌入了一个虚空之中,身边只是一半的黑暗和一半的光明,其他什么也没有。
等七荤八素的我的身体感觉恢复至现实世界原状,我耳边已经一片风声了,是直升机的螺旋桨激荡于空气中的声音,脚下是一片空。
我已身在天空,身边是仅剩的几位队友,可惜已经只是尸体。他们满口是血,因死亡而定格的脸上,是万分惊恐之状:双眼翻白,嘴巴张得很大,好像是要大声地喊出自己的痛和苦,而这个时候只有我在听、也只有我知道他们在为了什么而痛苦,他们的身体被裹尸袋包着,但口袋没有封死,开了了缺口,剩个脑袋还露在外面。
我的确还活着,我身上没有裹尸袋!是在活口状态下被前来救援的兄弟们拉上直升机的。
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正死死地握着一颗手雷,导线已经被抽走了,却没有爆炸。
见我醒了,一只有力的大手立即搭上了我的肩膀,有个陌生的声音开始问我:“喂,小子,从地狱走一圈又回来的感觉如何?”
我向这个陌生的声音望去,是一位黑哥,军衔并不高,但沧桑的脸上四处是伤疤,一定是一位资历极其老道的老兵。
我伸出软绵绵的手,推开了他搭在我肩头的熊掌一般的手臂,继续回头看着我惨死的队友们,我从地狱里爬了出来,但他们现在依旧在那里痛苦煎熬着。
苦笑一下,旁若无人地小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又还是我……”
“什么?”黑哥好像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什么,他一脸疑惑的凑过脑袋来,问我:“嘿!小子,我现在需要你保持足够的冷静,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我们需要情报,我们需要知道刚才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你是可以让我们此次兴师动众而来、不白费功劳而归的关键点!所以给我打起点精神来!医疗救助、心理治疗什么的马上就会有,现在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给我表现的坚强点、给我点信心和时间,OK?”
我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还有他周围的几个面色冷峻的肌肉大汉,毫无生气的说道:“我现在足够冷静!我对自己没有被挂掉这件事足够庆幸和知足,OK!但死的人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不可以表现出一点悲伤和无奈么?回过头来,我想问,我们刚才在战场上生死徘徊时刻,请问你们这群家伙在哪里清闲!!??现在竟然要轮到你来教训我……”
“看好你的狗嘴!”黑哥旁边一位沉默寡言者突然开口了,“要不是它对我们有用,我现在就能把它从你脸上拧下来!”
说着这些时,他显的一派轻飘飘的样子,一边还在轻松无比地嚼着口香糖,牙关慢节奏的上下咬动着。不光是他,这些沉默的家伙中,除了黑哥外,其他人一个个脸色都极不友善。特别是我刚才那番话出口后,这一张张像是被洗脑洗去了感情的冷漠的脸,更加显得阴沉和怪异。
“闭嘴,蟒蛇,先让我和他说!”黑哥向“蟒蛇”及其他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冷静。
然后看着我,继续道:“小子,我是统筹此次救援行动的指挥官,你可以叫黑鲨。”
然后他突然就毫不客气地拿食指直冲着我,说道:“你知道么?我们在接到救援命令之后,只花了区区数分钟就完成了集结,并马不停蹄地奔到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给你们这群Loser擦屁股。你们作战失败了,损兵折将,把军人的荣耀统统丢弃在了凶涛险境,只顾为抱着乌龟脑袋逃命、光着屁股逃回阳光海岸温暖沙滩。你们虽然捡回了自己的狗命,但丢掉了真正重要的灵魂!!作为军人,执行命令就是天职,战斗到死才是勇士!战场之上,为了胜利就应当表现出抛弃一切的决心!你要好好向我们学学!这次救援行动,时间就是胜利、时间就是生命。为了争取时间,如果能用大炮把我们一个个绑在炮弹上发射到这里,我们也乐意钻一次炮管!你呢!?看看你这幅让人作呕的丧家犬样子!如果我是你的头,对你们这种将队友抛弃在身后,自己逃之夭夭的小人,别说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直接拔出枪,一颗子弹送你下地狱!”
我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越来越显得激动和愤怒的脸,眼中稍显着一丝轻蔑,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嘴巴上说得很好听,死的人又不是你,又不是你生死与共的战友!从无限恐怖的地狱深谷中摸爬过来的,也不是你!眼睁睁看着掉队的战友,他们心中对生有着无限渴望,但眼神中透出的却满是死亡气息的灰黑色,想救却又不能、只好硬下心走开的,更不是你!看着眼前的好不容易穿越过死亡地狱的战友,却于一瞬间之内成为恐怖的怪物,欲将原来情同兄弟的战友的我生生撕碎而后快的,都不是你!!
黑哥的话刺激了我,让我越想越光火,像是一个充满了气、马上要爆炸的皮球,超级神经质的过敏起来!对一切或友善或恶毒的言语、眼神及肢体动作,都格外的敏感,神经兮兮地以为这全部都是针对我的指责。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之报以冷眼。
我知道,我的怒火不应该冲着这些救我的人发,错的根源在于情报失误、致使我们轻敌。眼前的这些家伙,虽然面相和言语上极不友善,但他们不应该为那些错误买单,我不能将不属于他们的错误,归咎在他们身上。
但此刻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憋闷、痛苦和深深的黑暗,巨大的压抑感正让我失去理智,也不去顾是否找到了正确的发泄方向,只管将心头止不住的怒火和屈辱展现在脸上。哪里有心情去顾其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