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一别，二人再无见面。
缠绵悱恻，难舍难分，最终随着秦淮的河水流向了天涯。
“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漂零何足数！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
诰命一品夫人·顾横波
她是“秦淮八艳”中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因为她的结局；她是“秦淮八艳”中最具有争议的女子，也是因为她的结局；她是“秦淮八艳”中最懂得生存的女子，正是因为她的结局。顾横波，南京人氏，本名顾媚，字横波。秦淮河上一介风尘女子，竟能三媒六聘地当上了“一品夫人”。谁，是她这一生的幸运守护神？
腰妒垂杨发妒云，
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
未遣罗敷嫁使君。
——龚鼎孳
她婀娜多姿的身段，让随风飞扬的杨柳也妒忌；她乌黑浓密又柔软的秀发，让层层堆积的乌云也羡慕。这些，并不是顾横波最迷人的地方。她最能勾人心魄的，便是她眉眼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万种风情。“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她不笑，只需用眼神一瞅，便足以让人酥倒；她不泣，只需眉梢一颤，便足以让人为之怜爱。
这般的女子，却有着自己的哀愁。在人声鼎沸的欢乐之中，她笑得比任何人都开心，却又在歌舞散去之时，比任何人都忧伤。她的眼睛会笑会哭，更会撒谎。世人竟无人读懂她眼中隐在欢乐背后的寒意，那份对自己未来之路渺茫又渴望的折磨，那份盼着寻到如意郎君的心情，让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寝。
此时，她有一个相好的，是南京的刘公子。二人志趣相投，互为知己，已私定终身，愿共结白首之好。奈何二人相处已有多年，随着秦淮河的水一点一点的流淌，时间匆匆而过。顾横波脸上的胭脂也越来越重，因为她担心自己将来有一天会色衰爱弛，便想着早早嫁人的好。奈何，刘公子家里人都忌讳顾横波的出身，纷纷反对。刘公子偏又是个耳根子软的，经不起家里人的劝说，便放弃了顾横波。
顾横波唯有孤影自怜，每每在酒后痛哭流涕。想着自己的出身，看着周边的姐妹，大多嫁出去也只能为妾室。要受着正妻的压迫和欺负，好的话，那个男人还会惦记你，嘘寒问暖；坏的话，只怕那个男的会另娶新欢，将你抛之脑后。顾横波在风月场上看见的男人，个个都是花花肠子，今宵有酒今宵醉，甚至都不知道陪伴共度了一晚的女子叫什么，或者长什么样子。这就是身为女子的悲伤，更是身为青楼女子的悲伤。
正在顾横波还沉浸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时，另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他气度儒雅，白衣飘飘。他便是年方二十四，就新中进士的龚鼎孳。又是一个多情公子，遇上了痴情女儿。龚鼎孳经人介绍，结识了眼如秋波的顾横波。二人谈诗作画，龚鼎孳表示自己听闻她擅画兰花，有意欣赏。顾横波便取出自己的画轴，一一展开让他过目。龚鼎孳看罢之后，惊叹不已。“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想不到屈原笔下的兰花意境，竟被这个女子形神兼备地绘画而出，不得不佩服。
随后，二人多次见面。龚鼎孳为了顾横波在南京一待，就待了一年之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龚鼎孳天天都沉浸在和顾横波的柔情蜜意里。恨不得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于是他萌发了要带顾横波一同离去的想法。奈何，顾横波拒绝了他。只是因为她怕了，看见这么多好姐妹落得个凄凉的下场，她不敢轻易就将自己的终身幸福托付于他。
于是，龚鼎孳就只身一人踏上了北去的路。只留下顾横波一人，在秦淮河边暗自嗟伤。相思的日子总是难熬的，偏偏还要对其他客人笑脸相迎。无法表露自己真情实感的顾横波，将这份情与痛埋在了心里，只有在回忆里和梦境里，追寻与龚鼎孳的美好与甜蜜。
又过了一段时间，顾横波等的人终于回来了！顾横波赶紧匆忙地洗漱打扮一番，赶到庭院时，龚鼎孳已经到了。他看看她，她望望他，二人就呆立地站在原地。似乎都觉得自己在梦里，因为只有在梦里，他们才会这样的相见！龚鼎孳轻轻唤了一声顾横波的名字，顾横波便噙着泪水扑向了龚鼎孳的怀抱。
近在鼻尖的香味，近在手中的温暖，一切美得不真实。龚鼎孳告诉顾横波，这次自己是公干路过，只能逗留一天的时间。龚鼎孳还未说下半句，顾横波便说她愿意此次跟随龚鼎孳回京。龚鼎孳喜出望外，情人的改变，两地分居的痛苦，已经是他们生命不能承受得了的了。
一天后，顾横波又挥泪送别了龚鼎孳，并答应在这里等候龚鼎孳的归来，随他一同离开。可是龚鼎孳前脚刚走，顾横波又开始了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时而害怕龚鼎孳得到自己后，不懂得珍惜；时而又害怕他会嫌弃自己老了，另结新欢。在一阵胡思乱想之下，顾横波又打消了和龚鼎孳一同进京的想法。
回来后的龚鼎孳发现了顾横波的改变，并未气急败坏，反而是小心地哄着顾横波，只求她回心转意。顾横波本身就对龚鼎孳情深一片，如今又招架不住他的甜言蜜语，但是她依旧害怕自己过门后没有好下场，便以一年之期为约，以此来试探龚鼎孳的真心。
一年十二个月，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约定之期刚刚到，龚鼎孳就如约而至，站在了顾横波的面前。再也受不了分开的顾横波终于答应嫁给了龚鼎孳，二人夫妻双双把家回，煞羡旁人。顾横波那一年，二十二岁；龚鼎孳那一年，二十四岁。可谓是天作之合。顾横波的姐妹大多嫁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又得不到真爱，不得不羡恨他们啊！
“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灯蕊知妾喜，转看两头花。”婚后二人过着甜美的日子，顾横波便作了这首诗作为他们爱情的纪念。曾经的她孤苦无依，犹如水上浮萍，渴望被人拾起，被人疼爱。如今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连那红烛都知道她的喜悦，为她高兴。
婚后的龚鼎孳更是把顾横波宠到了天上。哪怕是要水里的月亮，龚鼎孳也要给她捞上来。二人走遍了名山大川，沿路作诗，好不惬意。仗着龚鼎孳的宠爱，顾横波身为妾侍根本就不把正妻董氏放在眼里，反倒是董氏处处避让与顾横波发生冲突，三人同在一处屋檐下，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明末战乱不断。李自成闯入北京后，清兵随后入关开辟了新的王朝。龚鼎孳并没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他在朝为官也只是为了养活自己。故而，明朝灭亡之后，他并没有像其他官员那般伤心欲绝。反而是顺应时代发展的趋势，官运亨通，一直做到清廷的礼部尚书。顾横波更是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只要他们的日子不受影响便成。
夫妻二人一条心，当清政府查抄了别人府邸，当清政府血洗京城的时候，他们都无动于衷。并未出面阻止清朝政府，于是朝廷便册封龚鼎孳之妻为“一品夫人”。因为董氏早已受过明朝的册封，这次便是顾横波当仁不让，毫不客气。
这便是顾横波成为最具争议的“秦淮八艳”之一的原因。因为秦淮八艳这几位女子，个个都是义薄云天的巾帼。她们深知百姓疾苦，知道生活的艰难，于是发自内心地去关爱他们。对于生她们养她们的明朝，谈不上好感也决不允许外族人欺负。还记得李香君临死前叮嘱侯方域的话吗？
忠心为大明，切莫服侍清朝贵族。
这才是秦淮八艳深受世人爱戴的原因。她们爱国，胜过了爱自己。
同时，顾横波顺应事物发展的趋势，接受清朝的决定却是比常人更理智的。也许，正是因为她心里没有这些大是大非，反而在新环境下适应得很好。若要论生存，秦淮八艳当推顾横波。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改变身处的环境，只能改变自己去试着适应。看似多么无奈，却成为了我们的芸芸众生相。
敢作敢为，开创先河的，总是寥寥几人；怀揣梦想，不被现实所吞噬的，也总是寥寥几人。时常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没有梦，整个人生反而会更轻松？挣扎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几度让人迷失，又几度给人希望？若你是为了“生存”，大可以学顾横波的为人处世，不过，你不一定会像她那样成功。但，若你是为了“生活”，那么，没有梦想的日子，人云亦云、失去自我的日子，放弃追逐和拼搏的日子，那么你的生活将从此被深深地掩埋进秦淮河的碧波灯影里……
放弃安逸，尝试改变，或许，会像那几位艳丽的女子一样，拥有不同寻常的人生。
侠骨柔肠志高洁·寇白门
旧人犹有白门在，灯下相逢欲断肠。
一到南中便问君，知君避俗远尘氛。
此番不见幽人去，惭愧秋江与暮云。
张生图晤甚艰难，此夕相期分外欢。
只当论诗良友宅，不应概作女郎看。
——方文《偕张苍水李屺瞻饮寇白门斋头有赠》
当明朝走到了自己的尽头，清朝刚刚开始建立的时候，江南的文人骚客多是反清复明的义士。他们聚在一起，在把酒言欢中畅谈国事。愤怒、仇视和痛惜交织在一起，让他们对清朝政府极度排斥。便是这群义士，居然会怀着敬重的心态，前来寻访一名青楼女子。无暇顾及风花雪月，却是“只当论诗良友宅，不应概作女郎看”。
在义士心目中，她是不输男儿的江湖女侠，她拥有红拂的义气、木兰的决心和穆桂英的坚持。若说“秦淮八艳”只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那么寇白门便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吴梅村曾经以西施作喻，咏唱寇白门是“朱公转徒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西施，是众所周知的细作，以美色来诱惑敌人，刺探敌情。既如此，金陵人士的寇白门，一介风尘女子，又能和“西施”相提并论什么呢？“一舸西施计自深”，《板桥杂记》上却记载她“然滑易不能竟学”，圆滑世故之心是单纯如水的寇白门学不会的，那么她的“计谋”都是针对谁的呢？
她是一个谜，是一个被历史真相遮掩，令人费解，只能妄自揣测的谜。
她的爱情，绚烂浓烈如天上绽放的焰火，那一刻是那样的美，众人为了欣赏它的美都要抬头仰望。只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焰火却是短暂的瞬间，绽放过后，除了寥寥几许白烟，便再也寻不到关于它的丝毫影子了。寇白门的爱情，便是如此。
那年，她出生在世代为娼的寇家。她甚至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她面前的路只有这一条。于是，她抱起了琵琶，穿上了华丽的衣裳，浓妆艳抹地在声色场里唱着属于她自己的悲伤和凄凉。放眼在座的宾客，谁才是她未来的归宿？难道是那双深邃黝黑眸子的主人吗？那年，她十七岁，第一次看见了这双眸子，深情地望着自己，让她羞涩得满脸通红。同年，他们见过几次面后，她便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个男人，唤作“朱国弼”，外表彬彬有礼，却是衣冠禽兽。奈何寇白门深陷爱河，根本看不清这条河水里的湍急。
朱国弼为她准备的婚礼空前浩大。因为从良的娼妓只能在夜间出嫁，于是朱国弼吩咐五千名士兵高高举着大红灯笼，一路排开迎接寇白门。凡是她的婚轿所经之处，皆是灯火通明，连那天上昏暗的月光也羞涩地躲在了云后。夜晚的天，那一次被映照得通红。
女子都是经不住浪漫的。这一刻寇白门是无比的幸福，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所有的好姐妹都在为她高兴，也在期盼着自己何时也能有这个幸运。只是，巧克力回味总是带着苦涩的。成亲之后，寇白门才真正看穿了朱国弼的为人。他娶她，只是为了提升他自己的知名度。她只是被利用的。卑微得连野草都不如。
朱国弼玩弄她，她为之伤心。他却笑着看她哭，再搂过其他女人陷入了温柔乡中。
这是寇白门柔情似水、单纯质朴的一面。她爱的纯粹，只是遇见了错误的人。爱情终究不是用来炫耀的，那一刻的灯笼再辉煌，那一刻的烟火再璀璨，都只是瞬间的。灯笼里的烛火有熄灭的时刻，焰火有随风而逝的时刻，甚至是爱情也有保质期，也有归于平静的时刻。越是不着边际的高调，它流逝的越快。只有当爱情得到升华，平静地流淌在每一个简单的日子里，细水长流才能慢慢品出其中的滋味。
日子，平平淡淡才是真。
痛苦的日子对寇白门来说，只是一堂教训课。她学会了成长，学会了如何看清一个男人的心。那年，清军南下，占领了京城。朱国弼主动投降想换来平步青云，却被清朝的人软禁了起来，没收了家财。这般的打击，让这个风流浪荡儿可是无路可走了。只有想方设法地卖掉奴仆丫鬟，换成钱把自己从清政府手里赎出来。
寇白门得知消息后，知道自己肯定在被卖掉的名单中。她反而是轻松地一笑，开门见山和朱国弼谈着条件。她的条件很简单，朱国弼放她回金陵，她用钱赎买朱国弼。这个条件很诱人，朱国弼心动了。但是他也怕这个女人回到金陵后，就不再管他的生死了。只是寇白门坚毅的眼神，让这个男人折服了。
他答应了。
“短衣风雪返金陵，红豆飘零弱不胜。尝得聘钱过二万，哪堪重论绛纱灯。”寇白门只带了一名当初陪嫁的丫鬟，二人一人一骑，挥舞着马鞭直奔向金陵。那时天上的鹅毛大雪笼在她短坎儿的大红袄子上，远远望去，她倔强得就像是一枝红梅翱翔在琉璃世界里。不屈不挠，不卑不亢。返回金陵后，在众姐妹的帮助之下，她凑集了两万将那个男人赎了回来。
众姐妹都劝她这样不值得，既然回来了，就不用管他了。想他以前虚情假意，寇白门就算不救他也是人之常情。那是他咎由自取。可是寇白门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她说的话就一定要兑现。她可以对不起朱国弼，但是不能对不起她自己。“时穷节乃见”，此番行为，引起了金陵人士的大大赞许，称之曰“侠义风范”。
朱国弼自由后，想挽回寇白门的心，却被寇白门拒绝了。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当年你用重金替我赎身，今日我用两万赎回你的自由，我们之间谁都不欠谁——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在这乱世，你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你不义。这便是寇白门最真实的心理写照了。
身世沉沦感不任，娥眉好是赎黄金。
牧翁断句余生记，为写青楼一片心。
百年侠骨葬空山，谁洒鹃花泪点斑。
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生节一为生。
——闵华《题寇白门画像》
自此后的寇白门重新落入青楼，寻寻觅觅，随着年华的老逝，她孤身一人再无遇见心动之人。常说，爱情是遇见的，它等不来也寻不来。寇白门便这样走到了自己人生的终点。但是，这个过程却是不寻常的。
这个阶段的她，生活看似恢复了以前。喝喝酒，弹弹曲，画画兰，关于她这段生活的书面记载也不多。但是，江南义士以“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来纪念寇白门，想来不仅仅是因为她花重金赎回朱国弼这回事，那么还有什么“侠女之事”是我们不知道的？“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寇白门的遗憾是终生未觅得好良人，还是有生之年未见到反清复明的成功？不知道的，总归成为了我们永远不知道的了。
“绝色吴女名门后，生不逢时沦青楼。侠骨柔肠志高洁，一生飘零终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