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眼前的扬州，已经被入犯的金兵摧残得不成样子。姹紫嫣红都被烈火烧尽，高大的树木也被砍伐。夕阳西下，曾经的风景已不复存在。夕阳下的扬州，更像是一座荒废的鬼城。凄凉的号角声还在空中回荡，吹得人后背发冷。这一幕幕，令人寒心啊！可是，这就是战后的扬州。
姜夔以杜牧为例，想象着，若是杜牧看见现在的扬州，见到这般的今非昔比，只怕也会觉得是一场噩梦吧！即便杜牧能写出“豆蔻指头二月初”，“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些美句，即便杜牧拥有这般的才华，也难以表达此时此刻对扬州的惋惜与悲悯吧。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姜夔站在二十四桥前，冷月还在，水波还在，不再有的是赏月吹箫的情怀，不再有的是曾经的繁华绚烂。剩下的，只是默默无语的悲凉与凄楚。二十四桥边依旧长满了芍药花，可是为谁而开呢？曾经络绎不绝来赏它的人去哪了呢？生的，无家可归，早无心思赏花；死的，告别了凡尘的一切，如何能赏？
冬风瑟瑟，何人可以为扬州披上绿的外衣？
十年初醒扬州梦，三生杜牧悔当初。
凡间浮沉有定数，荣华富贵是轮回。
【小家碧玉·桃叶眉长易觉愁】
扬州十二粉黛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元稹《赠刘采春》
“扬州出美人”这句话，已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了。只知道，在千年前，这句话就已经成为扬州享誉在外的另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可是，为何扬州就能出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呢？除却扬州自身良好的环境外，女子最少不了的便是“胭脂”与“红粉”，而扬州便是盛产此物之地。
“扬州香粉名扬天下，出落无尽粉黛娇娃。”扬州的“馥园”，便是聚集了古时候扬州三大家胭脂香粉的厂家。明清时期，扬州以戴春林、薛天锡和谢馥春三大家香粉店名扬中外。随着三家的发展，谢馥春以绝佳的优势获得了头魁。收购了戴春林和薛天锡的店，三家合而为一之后，扬州城产出的胭脂香粉更是芳香四溢，色泽光彩持久。最终造就了谢馥春的百年老字号，“馥园”便是在谢馥春生产脂粉的原址上复建起来的。
如今在馥园的“谢馥春馆”里，我们依旧可以看见百年前令女子们爱不释手的扬州胭脂水粉。不知道，是不是扑一点就会白嫩如玉？不知道，是不是抹一点就会勾人心弦呢？行走在馥园内，单独的“粉黛楼”里陈列着十二位美人。传闻这便是在历史上才貌双绝的十二位扬州籍女子，俗称“扬州十二粉黛”。
元稹特别欣赏的军戏伶人刘采春，便是扬州十二粉黛之一。刘采春的嗓音甜美而不腻，能把歌声唱进人的心坎儿里去。或是悲伤凄凉的，让人潸然泪下；或是幸福美满的，让人春心四荡。喜欢刘采春歌声的人，以深闺寡妇或是商旅之妻为主。她们终日守着空房，相思的泪儿不知不觉便滴到了天明。
传闻元稹和刘采春，曾经是惺惺相惜的一对儿璧人。二人互相欣赏，互赠诗词，最终却无疾而终。在刘采春哀怨的歌声里，她送走了元稹。只知最后的刘采春，嫁给了同是伶人的周季崇。随后还为夫婿写下了这般相思苦闷的诗句——“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刘采春不仅能唱，更是能写。而往往唱自己的曲子时，更能扣动那些怀有同样心思的女人的心。
莫作商人妇，
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
错认几人船。
——刘采春《啰唝曲（其三）》
若说，刘采春以甜美的歌喉和打动人心的诗意引领风骚的话，那么汉代的赵飞燕和赵合德这对姐妹花，姐姐以轻盈的舞姿，妹妹则以丰腴圆润的身材，将皇帝迷得是魂不守舍。而她们，正占据了“扬州十二粉黛”中两席的地位。
“环肥燕瘦”这个成语，便是出自姐姐赵飞燕。唐朝的徐凝曾作《汉宫曲》这般吟诵着“扬州十二粉黛”之一的赵飞燕——“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传闻赵飞燕身轻如燕，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吹进水里，故而她轻盈地可做掌中舞，深受皇帝的宠爱。
而赵飞燕也是第一个用麝香等香料来制造“息肌丸”的人。可令她的肌肤白皙如滑，不随时间的流逝而使皮肤衰迟。虽说在当时“息肌丸”长期使用导致了副作用，但是赵飞燕这一举动，正是开了美体的先河。
与飞燕之美截然不同的合德，更得皇帝宠爱。合德闲来无事时，便会琢磨自己怎般更好看。于是乎，她首创了唤作“新髻”的发型。合德手执眉笔淡淡一画，娥眉竟如远山青黛一般浓淡相宜，称为“远山黛”。赵合德夜夜侍寝后，起来慵自懒散，随手抹上胭脂，又是恰到好处的动人，世人效仿称作“慵来妆”。
可见，扬州女子爱美，却也极会粉饰自己。在“扬州十二粉黛”中，同是姐妹花，同是服侍一位君主的，还有南唐李煜的大小周后。姐姐周娥皇，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李煜。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无人能胜过这个清新脱俗的周娥皇。她善音律，弹得一手好琵琶。竟能将早已失传的《霓裳羽衣舞》用琵琶弹奏出来，令南唐举国上下之人无不惊叹。
李煜曾作词抒发自己对娥皇的想念——“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本是男才女貌的才子佳人，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小夫妻，偏偏滋生了一枝奇葩横在了他们之间。她就是日渐长大的周嘉敏，娥皇与李煜成亲时，二人都是十八岁，而周嘉敏只有五岁。
可是当周嘉敏慢慢长大，出落得眉清目秀之时，娥皇对李煜而言或许已经是色衰爱弛了。帝王的心，总是难以捉摸。而周嘉敏自幼便与李煜熟络，常常出入宫廷，渐渐地懂得男欢女爱之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姐夫。而李煜，看着周嘉敏长大，看着她越来越像娥皇当年的模样，但比娥皇更加活泼开朗，心中早已是按捺不住地向往与追求。
于是，二人情不自禁地开始了秘密幽会。“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李煜完全不顾此时重病的娥皇，任由这首自己写给周嘉敏的词外传。娥皇愤愤难平，本已见好的身子，突然之间只因一口气上不来，便带着怨恨和无奈离去了。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李煜《挽词（其一）》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
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沈沈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李煜《挽词（其二）》
当娥皇离开了，李煜痛彻心扉，自知自己辜负了娥皇的一片深情。唯有《挽词》两首，追思娥皇曾经的音容笑貌。娥皇走后，周嘉敏立为周后。大小周后都在花季的年龄里，离开了这个纷繁复杂却又美好的尘世。换来的，便是如今坐落在扬州馥园里的两座彩色塑像。
坐落在馥园里的“扬州十二粉黛”，还有汉朝第一位和亲公主刘细君，一把琵琶唱尽了人世凄凉；还有隋炀帝的宠妃吴绛仙，用产自波斯国的螺子黛画眉，美貌被永远留在了《绛仙画眉图》里；宋朝扬州名妓毛惜惜，因不惧强权，怒斥叛军被杀害，朝廷封之为“英烈夫人”。
馥园内的美人塑像，还有被关汉卿赞之曰“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的女子，便是元朝的名伶朱帘秀，她是饰演窦娥的第一人；“罗衫点点泪痕鲜，照水徒看影自怜”，后人作诗怀念的便是扬州才女冯小青，因嫁于杭州冯生为妾后不被正室所容，年仅十八便焚烧诗稿后自缢而亡；被《永和宫词》誉为“扬州明月杜陵花”的田秀英，乃崇祯皇帝之妃，只因她一人，便让扬州的戴春林产的香粉成为了“贡粉”；“无双才子无双女，并作人间胜事夸！”此话赞扬的，便是清朝状元钱湘舲在经过一番筛选之后，评定了表演曲艺的扬州人杨小宝为才艺魁首，她亦是“扬州十二粉黛”的最后一人。
扬州的山水，给予了这些美人儿或是瘦削或是丰润的身形，更是给予了她们满腹的才情和技艺。扬州的脂粉，则让她们美上加美，让她们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如何精心装饰自己的创意。只是，这条唤作“人生”的路，并不好走。它会让人摔跤，会让人迷失在选择里，只是有些人站了起来，而有些人永远丢失了那颗赤子之心。
美在外表只是其次，关键的，还是拥有一个美的心。
瘦了西湖情更好
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
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
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
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
——韦庄《过扬州》
一句“二十四桥空寂寂”不知牵出了多少人的回忆。杜牧与友人曾经在扬州醉生梦死，还曾在“二十四桥明月夜”里，寻觅着“玉人何处教吹箫”。姜夔面对今非昔比的扬州，默默感伤“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二十四桥箫管歇，犹留明月满扬州”，二十四桥究竟是怎样的一座桥呢？
追寻着二十四桥的影子，我看见了眼前的瘦西湖。长堤春柳，宛如一位刚刚沐浴出来的女子，趴在岸边垂挂着自己的秀发。两岸零星的碎花，如绽放在白昼的繁星。一闪一闪地，却是风拂过绿叶遮住了鲜花，风过后花又露出了原貌，就像花儿会眨眼睛一般。举目望去，若隐若现的桥扎根在水里，屋檐角翘却犹如飞天的凤凰。瘦西湖之景，在一“瘦”字里尽显风骚。
乾隆年间，住在扬州的一名诗人，唤作“汪沆”的，他听闻了扬州官员曾经为了迎接康熙和乾隆南巡，不惜重金，三番两次将原本的护城河打造成风光旖旎的美景，心生哀叹，便泼墨作下这首：“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此诗一出，扬州“瘦西湖”的名号便响遍了神州大地。
“二十四桥月如勾，黄花开遍瘦西湖。”文人骚客笔下的二十四桥其实早就被毁，如今坐落在扬州瘦西湖里的二十四桥，是后人重新修筑的。一座通体白玉的单孔拱形石桥，桥长二十四米，桥宽二十四米。不曾见过二十四桥真实面目的后人，唯有这般在细节处暗示“二十四桥”的含义。
可是为何古人要将一座桥唤作二十四桥呢？这个疑问在时间的穿梭里，早就丢失了答案。后人只得凭着古书典籍，饶有兴趣地猜测着。有人说，是当时的二十四座桥的合称；有人说，是当年有二十四位美人在桥上吹箫而歌，声音抑扬顿挫，绕梁三日尤能听见余音；亦有人说，乃隋炀帝身边的歌女数为二十四人。甚至传闻在乾隆时期，沿湖有二十四景。诸如“卷石洞天”、“虹桥览胜”、“长堤春柳”、“荷浦薰风”等，好像什么都可以和“二十四”这个数字联系上。众说纷纭，却为瘦西湖的这座“二十四桥”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闲游在瘦西湖两岸，还能寻觅到很多亭台楼阁、桥梁石墩，还能听见很多别开生面的故事。转角便是五亭桥，只见它桥身上承载着五座飞檐的金色亭子，仿佛是五朵出水的金芙蓉。桥身下方有十多个圆润的桥洞，与水中的倒影结合起来远远望去，便只觉得是十多个圆月落进了水里，影影绰绰。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扬州这座月亮城里赏月，更能领会到十五月儿另一番的美意。哪怕就是寻常的日子，寻常的夜晚，只要天上有一轮月亮，站在扬州城内抬头望去，都能摄人心魄。时而朦胧，时而明亮，时而与自己近在咫尺，时而被浮云遮望眼。扬州的月，不愧是张若虚笔下的那一幅《春江花月夜》。
在五亭桥畔，便可看见一座柔和秀美的白塔。形状似放大了的玉瓷画瓶，其实它内部的构造却极其讲究，寓意着“天人”合二为一的超然理念。白塔每面镶嵌有三个香龛，龛内一共供奉着十二个生肖属相。以此暗示一年的十二个月，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人崇尚自己，也必须尊重和热爱自然。
相传，乾隆那一年南巡至瘦西湖时，大赞瘦西湖之美。奈何却觉得这里总是少了什么，乾隆此话一出，周边随行官员和扬州当地的官府，都在心里焦急地挠着。终于，乾隆忽然指着瘦西湖水面说着，瘦西湖像极了京城北海的琼岛，只是差了一座白塔。
乾隆本是兴之所起，一时言语。并未颁下圣旨，强令修建白塔。可是等到第二天天一亮的时候，乾隆推开窗，就看见了湖水上忽然出现了一座白塔。确实像极了京城的那座白塔。只是不似北方塔身那般的雄伟霸气，反而是多了份南方水乡的柔情和细腻。
乾隆大惊，一夜之间怎会突然蹿出一座塔来？众人这才告知，这是扬州当地的盐商连夜用盐包堆砌而成的。只可远观，不可靠近。乾隆顿时喜从中来，不得不佩服扬州盐商富甲一方的财力和权力。于是，在乾隆走后，扬州官员立马命人以盐包堆砌出来的白塔形状，赶紧赶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白塔出来。如今，依旧坐落在这里。
当乾隆来到瘦西湖里的钓鱼台时，忽然兴起就要钓鱼。这可忙坏了众人，看着乾隆垂钓了老半天，扬州的鱼儿就是不上钩。难道扬州的水土，竟把鱼儿养得也这般聪明？乾隆大笑着。于是，众人背着乾隆想了一个主意。
只见不一会，乾隆就钓上了第一条鲶鱼、第二条鲶鱼、第三条鲶鱼……统统都是鲶鱼。乾隆便觉得这就奇怪，难不成瘦西湖里面只有鲶鱼？其实，这一切都是当地官员计划好的。他们找来了懂水性的男子，命他们潜水在瘦西湖里。头顶上绑着荷叶和荷花，并以荷叶的根茎作为输入空气的渠道。只要见到乾隆的鱼钩，就将刚从市集上买来的活鱼挂在乾隆鱼钩上。以此，让乾隆龙心大悦。
这些美好的传说，在百年后的今天，依旧被扬州人津津乐道。往来于此的游客，也总会打听着关于这里、关于那里的故事。一阵微风，带着湖水的潮湿之气而来，忽然我迷茫地想着，究竟是这些景赋予了这些故事，还是这些生动的故事造就了这里的景呢？
绿浓春水饮长虹，
锦缆徐牵碧镜中。
真在横披画里过，
平山迎面送春风。
——乾隆《咏瘦西湖之虹桥》
1本段理论引自王雪理2011年12月30日发表在陕西省人民政府参事室（省文史研究馆）网站上的《秦都咸阳与汉都长安地位的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