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锦·繁华盛丽天下无】
邂逅“芙蓉”
哀思的秋风接替了仲夏之夜的美梦，带来了漫天相思的红叶和姹紫嫣红开遍的芙蓉。这些倾国倾城的容颜，点缀着这个离别的深秋不再惆怅。我背着旅行包走出了车站，嘴里还念叨着“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华”的句子，想象着立在花团锦簇的芙蓉花中，花不醉人人自醉的场景，人就已经到了这座“芙蓉城”——成都。
回首千年前，就在同一片广袤的天府沃土上，五代后蜀国主孟昶落下了自己人生华丽的帷幕。三十年的太平盛世，花开花落，却在宋军的铁蹄下物是人非。望着摇曳在风中不知几多愁的芙蓉，仿佛依稀能看见那位诗情画意的歌妓贵妃——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出生在现今成都的都江堰，擅长宫词。“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她的文风浓艳中带着清新雅趣，从三千佳丽的后宫脱颖而出，深受孟昶的宠爱。
传闻那一年酷暑难耐，孟昶便下令在摩河池上修筑水晶宫殿，作为与花蕊夫人的避暑之地。只见四周是楠木柱，沉香栋，珊瑚窗，碧玉户，琉璃墙。挂的是鲛绡帐，枕的是青玉枕，铺的是冰簟，叠的是罗衾。里外通体透明，仿佛就是与世隔绝的琉璃世界。宫殿不以烛火照明，只摆放着透彻清亮的明月珠，借着月光闪烁着朦胧似幻的光芒。青幔悬垂，摩河池上的红桥若隐若现。
躺在紫檀椅上，听夏虫的聒噪，品一口的佳酿，看夫人的笑脸，何等惬意？夜穹幽幽，星子落在池水中伴着涟漪似乎一波一波地荡到孟昶与花蕊夫人的面前，近在咫尺。良辰美景，佳人在怀，夜风瑟瑟，正是写诗填词之际。花蕊夫人颔首一语，娇羞一笑，只看孟昶早就拾笔一蹴而就：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孟昶
孟昶为博花蕊夫人一乐，便命人遍布成都城种植芙蓉花。从此往后，每年逢深秋芙蓉花开之时，其花便大如玉碗，远看沿城四十里都掩映在红霞之中，犹如一朵一朵红彤彤的云堆砌而成。锦绣连绵，绮罗成阵，俨然就是一座花城。往来赏花之人，川流不息，珠光宝气。落红或是捻在云鬓，或是顺着车印陷进泥里，都是一阵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
“花落人亡两不知”，宋军赵匡胤一举收复了后蜀。孟昶与花蕊夫人从此阴阳相隔。她看着亡国故土，胸中愤恨难平。花蕊夫人被赵匡胤抢入后宫，路过葭萌关时，在驿站的土墙上随手抒写着自己郁结于心的痛苦：“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战争的残酷让他们分道扬镳。但是花蕊夫人一直不曾忘记孟昶，最后只因房中挂有前夫孟昶的画像被夫君赵匡胤处死。或许就是这一成全，让他们能在奈何桥上、三川河畔再次相遇。这是他们的结局，却不是成都的结局。
孟昶随意的一举，不曾想会赐予这座千古名城别样的美名。“四十里城花作郭，芙蓉围绕几十株”“抱城十里绿荫长，半种芙蓉半种桑。”成都，关于“蓉城”的雅号从此流传至今。
苏东坡曾作诗曰：“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看来却是最宜霜。”深秋寒霜已是百花凋零，芙蓉却正是开得如火如荼。这般坚毅傲然的风骨，是否就是经过历史洗礼后，茁壮成长的成都精髓呢？
斗转星移，穿越千年的花香依旧弥漫在成都的上空。不知道在这一座城池里，在这一片芙蓉花下，有多少个“他”邂逅了自己心仪的女子？不知道在这青山绿水环抱间，在这飘逸的芳香里，有多少个“他与她”曾相约过三生不弃的誓言？不知道在这吟诗作赋里，在这墨香花香交织的时空里，又有多少个“他与她”失之交臂，有缘无分？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花蕊夫人《述国亡诗》
锦绣“锦城”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春雨趁着夜风翩然而至，悄无声息地滋润着那如饥似渴的万物。杜工部推门望去，只见那幽幽的田野都笼罩在一片厚重的墨色当中，唯有江上的渔船，还点着通明的灯火，在雨夜里影影绰绰地摇晃着。他只愿这绵绵春雨能唤醒锦官城万紫千红的春色。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锦官城，为何这座蓉城还会有这样一个诗意的名字呢？
我合上了书，踩着落了满地的时光，听着屋檐角跌落的雨声，幽幽地撑着伞漫步在成都的锦里。却无故地想起了那撑着伞像丁香一般的姑娘。不知在这如梦似幻的蒙蒙细雨中，我是否也能遇见这般的女子？
一个擦肩而过，一个侧笑回眸。只这一眼，我便瞥见了一个抱着蜀锦的女子缓缓走出了一家古色古香的店铺。我到过南京，见过绚烂美如天上云霞的“云锦”，也听说过“锦绣之冠”的苏州“宋锦”，广西充满民族热情的“壮锦”，还在我记忆中燃烧着激情。可是，成都的“蜀锦”却在这雨声中慢慢地将我融化。
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店铺里琳琅满目、形色各异的蜀锦，看着一旁的织女在现场演示编织的过程。仿佛就是这一门之隔，我就回到了两千年前的先秦时期。那时锦的图案只有单一的几何纹。到秦汉时，才一举突破了简单乏味的图案。渐渐将祥瑞神兽也编织进了蜀锦里，称为“云气动物纹”。常见的蜀锦上还会配有吉祥的铭文，栩栩如生又富有寓意。
“若挥锦布绣，望芒兮无幅。尔乃其人，自造奇锦。发文扬彩，转代无穷。”汉代蜀郡成都人扬雄在《蜀都赋》中如是写道。可见蜀锦的款式多样，数不胜数。甚至魏文帝曹丕也不禁感叹：“前后每得蜀锦，殊不相似。”
随着东汉时期，丝织品的加金技术开始在蜀锦的作坊中盛行。蜀锦的美名也随着商旅贸易往来，响彻整个疆土。朝廷也开始下派官员到成都专管织锦织造，曰“锦官”。成都也渐渐地被唤作了“锦官城”。
时空交错，经纬交织。蜀锦在织女们灵活的双手下，吐纳着芬芳。成都也在蜀锦轻快又舒适的韵律里，讲述着自己盛世繁荣的故事。李白游历成都，见其富庶与秀美便泼墨吟诵道：“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李白赞曰成都是上天赐予的，它给予了成都如诗如画的一切。当他想象自己可以俯瞰成都之时，只见群山峻岭连绵起伏，锦绣万里河山，行走其间更犹如漫步云端。熠熠生辉的成都，即便是秦川长安也只能暗淡无光。“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
朱启钤的《丝绣笔记》中记载：“盖春秋末时蜀未通中国，郑、卫、齐、鲁无不产锦。”又云：“自蜀通中原而织事西渐，魏晋以来蜀锦勃兴……”蜀锦要运往其他各国，定是要经历一番颠沛流离。想象着，在一片茫茫的黄沙戈壁中，妙龄女子身披艳红蜀锦行走其间，随风翩跹，驼铃叮响。那些马蹄踏过的浅草水域，那些驮夫翻越过的奇山丛林，不知留下了多少蜀锦的倩影和暗香？
两千年文化的沉淀，古蜀锦仿佛就是戴望舒笔下那个清远淡雅的丁香女。她们朦胧忧伤，她们完美如玉。她们是蒙着面纱的异域女子，总是让人看不清又摸不透。
“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暖阳西下，飞鸟归林，炊烟四起。织女们三五成群地带着蜀锦来到成都的锦江浣洗。见那五彩斑斓的蜀锦交织在彩霞的倒影里，宛如一卷长长的水墨彩画在江水中缓缓舒展开来，更似异域的婀娜舞娘在水里渐渐解开了自己神秘的面纱。
锦江近百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张籍《成都曲》
也许就在这绿波红霞的江边，浣锦女子的一颦一笑都落入了偶然打马经过的公子眼里。从此便是缠绵悱恻，缱绻情深。悠悠两千年，锦江沉淀了多少个女子关于蜀锦的故事……
“成都”传说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这出自于陆游的《成都行》。享有“蜀中江南”“蜀中苏杭”美称的成都，自古以来都散发着特殊的魅力吸引着各路来客。
我站在问道青城山下，周边的游客是络绎不绝，不知不觉我已然是汗流浃背。举目望去，高大的匾额，苍幽的树林，起伏的山峦，层层的阶梯。忽而想起李白那一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和诸葛孔明《隆中对》中的“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他们都在字里行间表达着蜀之路难的问题。而“益州”就是古时成都的旧称。
遥望西周建都之际，周王迁岐曰“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成”即是终了、完结之意。而蜀之“成都”便是“蜀国最终的都邑”。
这座“最终的都邑”不得不让我在飞梭的历史长河里去搜寻它伊始的面貌。那个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11年的成都。它是未变遗址最长久的城市。传闻，在遥远的神话岁月里，古蜀国坐落着一个神秘的部落——金沙。那里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微风拂过都是摄人心魄的甘甜。金沙族人长期由四大长老守护。
可是有一天，不知为何金沙天上的太阳突然消失了。整个金沙都在黑暗中沦陷。没有白昼，族人无法劳作，甚至不能正常休息。开遍万山的千红也慢慢地凋谢枯萎。顿时这个仙境般的部落变得怨声载道，永无天日。
于是这四大长老决心为族人寻回太阳。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动身上路，在穿过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时，月亮好心地为他们洒下光辉指引道路。月亮还告诉他们，太阳被邪恶的大巫师抢走了。要夺回太阳，就必须打败这个巫师。
四大长老表示他们得不到太阳绝不回头，于是月亮赠给了他们一个锦囊，叮嘱他们在对付大巫师时再打开。四大长老谢过之后，便匆匆离去了。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又在一座高山上遇见了璀璨的漫天繁星。
星子告诫他们前路凶险，危机四伏。可是四大长老誓死要替金沙族民抢回太阳。于是星子便送给他们一个布袋，叮嘱他们要在用月亮的锦囊对付大巫师之前使用。四人来不及逗留，谢过星子后又开始了黑暗的长途之旅。
四人不知翻过了多少高山，越过了多少长河，终于在金沙河边看见了金光灿灿的光芒。只有大巫师才拥有金沙部落里的唯一光源。于是四人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立马打开了星子的布袋，瞬间就见两道刺眼的金光喷射而出，大巫师惨叫一声，双眼疼得是鲜血直流，嗷嗷直叫。四人马不停蹄地又用月亮锦囊里的四根金绳，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将大巫师束缚了起来。
大巫师被擒，太阳也重新回到了天上。金沙的人们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的日子了。可是这四大长老怕太阳再一次受到伤害，族人再一次受到威胁，就倾尽全力化作了四只夺目耀眼的太阳神鸟，千年来时时刻刻守护着太阳，守护着金沙，守护着成都。
金沙族人为了纪念和感谢用生命来守护他们的四大长老，就雕刻制作了四只神鸟首尾相连、环绕太阳的“太阳神鸟”金箔。这个“四鸟绕日金饰”如今被收藏在成都的金沙遗址博物馆内，作为千年后成都的形象标识，代表着成都展翅翱翔飞跃的动力。
我站在博物馆的玻璃橱窗外，望着近在眼前的“太阳神鸟”，幽暗的光线，金箔却光彩照人。四大长老化作的四只神鸟，象征着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四季更替。而金饰上栩栩如生的十二根羽毛，代表着十二个月份，预示着古蜀国的生生不息。
这一刻，我仿佛还能感受到古蜀国子民对自然，对太阳发自内心的崇拜与尊敬。我忽然在想，解开了金沙之谜，解开了堆砌在历史风云里的种种，是不是就解开了我们呼吸吐纳在这个世界上的谜题呢？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裹红蕖冉冉香。
——杜甫
当年走马锦城西，间为梅花醉似泥。
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陆游
雾，让青山冈峦更加柔美飘渺；迷，让历史传说更令人心生向往。浣花溪，也被唤作百花潭，在成都城西五里处。两岸细长翠嫩的柳枝伴着清风，轻轻荡起潭水的涟漪。就像婀娜多姿的少女，轻轻从心尖走过。回眸一笑，顾盼生辉。好似那垂柳就是为了一睹红蕖的艳影，才在风中摇曳。“烛冷香销犹不寐，红蕖翠篠总含思。”根并茎香的红蕖，堆翠叠红，昨夜的雨露还留在叶尖，娇艳欲滴。风中、碧波里，久久萦绕着荷花淡雅的清香。
“数株碧柳苍苔地，一丈红蕖绿水池。”相传在唐朝，浣花溪上住着民家之女任氏。虽说家境凄凉寒微，为人却善良勤劳。时常在浣花溪边垂发洗衣，挣些工钱。一雨日偶遇一老僧摔跤跌倒，全身泥泞。老僧将袈裟脱之，请江边女子代为洗涤。众人皆嫌弃，唯有任氏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心生怜悯。便接过老僧的袈裟，于浣花溪边洗涤。
似乎连佛祖都感应到了任氏女那颗晶莹剔透的心，纯真善美。在她为老僧浣衣之时，妙手生花，江面上云开雾散，朵朵金色莲花竟凭空出现，争相绽放。不一会儿，浣花溪就成了莲花的海洋。
任氏女美名在外，连西川节度使崔旰也闻名而来。崔旰爱其广阔浩大的胸襟，便纳之为妾。二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可惜好景不长，沪州刺史杨子琳突然进犯成都。此时崔旰远在剑门关外，远水救不了近火。任氏女虽不是来自书香门第，也不是将相之后，但她当机立断与调兵遣将之风不输男儿。她胸有成竹，出资募士，亲自挂帅，率兵击退了杨子琳，救成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被封为冀国夫人。
宋代诗人马俌为此曾做过一首《浣花溪》歌颂任氏女：“浣花溪边濯锦裳，百花满潭溪水香。空奁散尽有霜戟，草茉匹马不可当。”
我站在浣花溪边，轻轻阖上双眼，感受着身边爱与美的和谐。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如今依旧能闻见那满池的清香。是百花之味，是善良与勇气之味，更是经过千百年风雨酿制而成的“成都”之味。
【骚客祠·斜行小草密复疏】
“恋”在成都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司马相如《凤求凰》
千年等待的岁月，他只愿与她相逢。殊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他们花前月下的誓言？奈河桥上的一碗孟婆汤，是否已经让她淡忘了他的容颜与琴声？看着已归故乡的凤鸟，不知它游遍了多少名山大川，却一心只为了追寻它心目中的凰鸟。
这望穿秋水的渴望，这翘首期盼的等待，让凤鸟不知所往。直到今日他登门拜访，抚这梁王相赠的绿绮琴，他才知前世的缘为他牵了谁。那隐在闺房里如梦似幻的女子，美艳如花，贤淑似水。他虽能隐约看清她点在眉梢的红痣，却总觉得她离他好远好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