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眼前龙身一点点发光。
巨龙不是活物。它完全是一股“神灵意志”，乃轮回实体，龙身上的每一枚鳞片代表世间一个人的魂魄，鳞片底下就是转世的通途。
幽冥泽底数千万徘徊不去的死魂灵倾泻而下入轮回，巨龙的鳞片生出纯白色的光华，安魂定魄，送他们重返人间。
原本泰伯的意志被天道压抑了一万三千年，如今加入了扶桑的意志，轮回终于重新启动，灵力蓬勃而出。
巨龙通天彻地，既不存在于任何空间，又存在于每一个角落。
似是而非，似死还生。
控制了巨龙，就能控制一切众生轮回。
这个念头一旦浮上我心头，我就如同被蛊惑一般：
生死。
轮回。
师尊仙去之日，我肉身被毁，神魂被困昆山壁，对此无能为力。重生后得知师尊被牧野剑伤及魂魄，百余年修为毁于一旦，导致登仙失败，恐怕早已……灰飞烟灭。
但若掌握了轮回……有没有可能，师尊能回来？
只要一点点魂魄的踪迹，甚至只要一点点遗留的灵力……
师尊，师兄，星河。我可不可以都救得了？
即使过程艰险曲折，但只要能有一线生机，再艰险又算得了什么？
很快，我发现事情没那么美好。数以亿万的画面跳出，瞬间被我感知，同时带给我极大的精神负担，我的觉海几乎在瞬间被撕裂。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巨龙在告诉我每一个生灵的去处。
怎么？
一时间剧痛如潮，打破我的幻想。
我现在不过借尸还魂，哪有资格成为地府主人？
而镜面神是目前唯一的古神，神力无穷，窥破天乩——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又惊疑又痛苦，灵体状态无法发泄，更加逃脱不得，挣扎了半响，只能俯身专注消化那些浪潮般迎面而来的信息。信息量过大，对目前的我来说是毁灭性的。扶桑帝君的神位已经消弭，我如今非人非鬼非神，没有力量来承载这样庞大的记忆。
亿万人生前爱恨死后幽怨，都要我来承担！
能遗留到如今的魂魄大多执念深重，要么爱浓，要么恨永，要么对某件事有着执着的狂热——都不是善茬！
我痛苦地蜷缩在巨龙前，仅存的一点精力全部集中在苦熬这一阵轮回潮上。积压了万余年，即使普通魂魄大多自然消散，但滞留的这些无论是幽怨程度还是魂魄数量，都够巨龙和我喝一壶的。
还好镜面神拒绝了我，否则若真让他来承受这些痛苦，按照他毫不肯吃亏的性格，恐怕我会被他反手一阵玄风撕裂。
我满脑子都是冤鬼恸哭、恶鬼咆哮、狞鬼哀嚎、阴鬼冷笑、凶鬼张牙舞爪，渐渐意识模糊起来。
诸神杀人三万亿，个个面目清晰。
……可是师尊不在里面。丹殊不在里面。湛星河不在里面。
师尊，您真的一点魂魄的轨迹都不存了吗？
星河，乖徒儿，你才刚刚“死亡”，身为修道者，魂魄怎么会这样快就消散？你到底去哪里了？
师兄……朱雀……你本来……本来是不死不灭的神灵啊！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早就筋疲力竭。
巨龙突然抬头，发出悠扬的龙吟。
轮回潮结束了。
我突破来鬼物的身份，获得地府主人的资格。
接下来，群峦战栗，山泽开始恸哭。
昆山迸裂，大江悲泣。
蓬莱倾倒，长河哀鸣。
我头痛欲裂，苦忍了许久它们还不停，终于忍不住詈骂：哭什么！你们也来凑热闹！
骂完心中那股刚毅的劲头突然松懈，差点泪如泉涌。
其实我何尝不知，何尝不明白为什么。
我又何尝不想放声恸哭。
幽冥地府乃阴阳交替之所，而山阳水阴，山泽与地府同源。
山归泰伯，水溯云梦。
泰伯消逝，龙神陨落。
曾经被扶桑帝君封为万山之祖的西王母，妖化后连小小西方神台都无法掌控，自顾不暇。
如今地府易主，山泽在为曾经的主人哀悼。
古神陨落
逝者如斯！
我抓住自己的心口，强迫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山泽犹可伤往事，我却要强打精神走下去。
死去的人与神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得替他们……做好这些事。
孤身一人，踽踽独行。但愿有朝一日，世间诸恶涤荡，神人各归其所。
我安慰自己：地府接了就接了吧。
也算是歪打正着，给了我一个新的神位。
地府主人是我，总比一直空置着无主要好。
我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龙角站定。
幽冥地府的无穷鬼厉在巨龙体内躁动，巨龙温顺地来贴我的面颊。
仿佛是曾经的龙神一般。
又如同昔日的朱雀一般。
他们都回不来了。
我拍拍它的脑袋，安抚组成巨龙的亿万灵魂。巨龙虽然不是“活”的，但其中的每一个魂魄都曾在世为人。有曾经至高无上却被叛军斩首分尸的帝王，有卑微低贱一生无法脱困的农人；有怀才不遇呕血而死的士子，有深陷党争满门抄斩的将相；有英明勇武却被污蔑为妓女的亡国公主，有坚决善断却被杀尽子孙的开国母后。
爱恨交加，苦乐不均，人间多舛，成败茫茫。
都说扶桑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简直是狗屁。
命运如此诡谲，即使是古神，做事的时候哪里能知道结局如何。
他不过是死生置之度外，坦然奔赴前程。
等我从地府高台上的几案中走出，殿上已经空无一人。殿前景象与之前所见大为不同，如果说之前的地府是蒙着一层灰雾，现在那层灰雾就已经散去了。地府不再像个废置万余年的破旧棺材一样灰蒙蒙，而是真正成为鬼神所居光彩四溢的道宫。我看了一圈，发现镜面神带着笃笃不知去了哪里。
也好。
没有离别，镜面神多半以为他送我入轮回，我就能转世成人了。
唉。
该笑他天真还是该叹他纯善呢。当时他明明几乎将所有生灵屠杀殆尽，为什么是这样的性格？
他这样子……我下不了手。
这样也好。
我借着幽冥鬼力穿越泰伯禁制，从极深的湖底慢慢向上，过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破水而出。
当时下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幽冥泽竟然比当初的云梦泽还要深邃。
幽冥大泽一直存在，但初始状态绝对没有这么深。而地府建立于扶桑被囚禁之后，泰伯一定在陨落时做了什么，完全改变了幽冥泽的性质，所以扶桑的记忆里才没有相关信息。
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幽冥地府与苍梧仙宫会如此相似？
苍梧开山创派不过数千年，幽冥已经封闭了上万年。苍梧先师如何知晓幽冥建制？
我一边思索，一边在高空疾速飞行。
地府已开，下一个关键点在昆仑山。
封闭了数月的昆仑神山，被一层极强的结界隔绝于人世。里面的凤凰火飞不出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更重要的是，神山上驻守的几乎全部神灵都被困在里面——甚至包括原先驻守在南荒之境的南荒神君。四方神台中最特殊的不是先天神扶桑帝君东方神台，不是女神西王母坐镇众神云集的西方神台，也不是幽冥地府所在只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冥神君的北方神台，而是南方，南荒之境，古今唯一一个不由扶桑册封，而是由扶桑“馈赠神位”的南荒神君道府，南方神台。
其余东西北三个神台的主神，严格说起来都是守护神，担负着维护一方安定的职责。只有南方，他是“常在神”。什么意思呢？用人的话说就是，只有权利，没有责任。
所以南荒神君不理神台事务都是正常的，他哪怕一时兴起毁了神台，也无人敢说他失职。
南荒神君的性格我熟悉，早在扶桑正式成为众神之王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不好惹的角色。
他凶悍而霸道，对于冲破规则尤其热衷，完全没有任何顾忌，乃至于做过残杀吞噬其他神灵的恶事。
当时的几尊先天神联手才能压制发狂的南荒神君，使得神灵间秩序的建立尤为困难。为数不多的神灵之中竟然隐隐分出两派：一派遵循正统先天神次序，认为扶桑就是继女娲之后的神王；另一派则认为既然女娲陨落，先天次序已经失效，诸神的领袖自然是强者为尊，至于到底谁强谁弱，那就更简单了——打一架，打到另一方认输低头，或者消陨寂灭。
显然先天神们不会同意后者的做派——神灵之间一旦开战，说天毁地灭都是轻的。共公祝融那样的争斗即使被女娲及时制止，也导致了不周山的倒塌，令扶桑不得不转而拔起昆仑神山来充当天地脊梁。而昆仑山回应扶桑的愿望诞生西王母，这又是后话了。
也就是在这种顾虑下，扶桑出手褫夺了凤凰的气运。
这也是为什么司火的神灵从来不是凤族。
由此事可知，南荒神君作为一只凤凰，实力再强大，也终究比扶桑这种先天神差了一点。
先天神创造天地，统摄宇内，龙凤等神兽不过在天地间生存繁衍。比如龙族血统不纯，真龙难得，反而大量出现妖龙螭蛟，这些“次龙”比普通神灵地位更低。而凤凰精锐但稀有，当年扶桑虽然选择了不直接杀死或伤害任何一只凤凰，却直接剥夺了整个凤族的未来。
如果不是后来出事，凤族连“南荒神君”这个虚名都不会有。
这种先天上身份的差别压制，令南荒神君一直对扶桑怀有敌意——何况扶桑还预言了他同胞弟弟的死亡。
说实话，当年扶桑的做法，我是有点惭愧的。
南荒神君倒是出人意料地不记仇。后来扶桑出面保住了朱雀的神魂，南荒神君对扶桑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他仍然不承认扶桑帝君的神王地位，但他愿意退避三舍，以示对扶桑救护朱雀的感激。
而今朱雀再次遇险，扶桑陨落，我苟延残喘。
南荒神君在昆山之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