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搀着小苟，没敢走远，就在左岸附近的“嵇康茶庄”，开了个包间。嵇康是西晋竹林七贤之一，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如假包换的酒鬼，但“嵇康茶庄”不卖酒，只卖茶，老板许小年今年三十五岁，河北承德人，是个小瘦子，白脸、尖下巴，说话细声细气，无论冬夏，长袍马褂，摇一把折扇，穿一双黑面白底圆口布鞋。
茶庄原本只有一层，后来挑高多出一层，一层大堂，二层包间，大堂有五十平方米，依次放着些八仙桌、高背凳；包间共有十间，分在东西南北四边，皆以古曲命名，有高山流水、广陵散、平沙落雁、梅花三弄、十面埋伏、夕阳箫鼓、渔樵问答、汉宫秋月、阳春白雪、胡笳十八拍。茶庄的桌椅、茶具，墙上的字画，皆特意做旧，看起来古色古香，除了卖茶，也卖干果炒货，左岸的客人喝多了，爱到茶庄来醒酒，喝杯热茶，吃颗话梅，吹吹凉风，待酒气散了再回家，有懂典故者问许小年：“你这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吗？”
许小年也不说话，捂着嘴，咯咯一笑，“唰”地一下展开折扇，上书八个大字：“君乃嵇康，吾开茶庄”。
众人皆叹服，夸许小年的店名取的别出心裁，却不知这名字，是陆黎取的。
在开茶庄之前，许小年开的是山西面馆，生意一直不好，上海人也吃面，但好的是汤鲜面细有浇头的苏式面，重点不在面，在汤，也在浇头，光论浇头，有面筋、鳝丝、爆鱼、牛肉、羊肉、酱鸭、小排等几十种。山西的面，不花里胡哨，突出的是面的根本，上海人一叶遮目，不见泰山，看不出山西面的好，反抱怨面太粗、汤太油、碗太土气。
一天中午，陆黎过来吃面，店里也无其他客人，看着陆黎“呼噜”“呼噜”吃得香，许小年便过来和他闲扯，说着说着，许小年开起了玩笑，说：“陆总啊，您的左岸生意红火，也考虑搞个一条龙吧？”
陆黎喝了口汤，问：“怎么个一条龙？”
许小年：“您开的是夜总会，旁边再来个洗浴中心、保健品商店，最后再来一个老军医诊所，这就叫一条龙，连洗带玩加保障，保证更火！”
陆黎放下筷子，指着许小年，哈哈大笑。笑罢，正色道：“老弟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看似红火，其实是埋下了祸根。”
许小年一脸纳闷，忙问为什么。
陆黎：“别的先不说了，单说这老军医诊所。来诊所的都是什么人？是病人！这不就等于广告天下，来这里，容易染病吗？如此一来，谁还敢再来？”
许小年恍然大悟，连声感叹，说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陆黎摆摆手：“不但不能开诊所，还得反其道而行之，看似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要开，咱就开茶庄！”
许小年想了想，一拍巴掌，斩钉截铁地说：“对！开茶庄！”
又扬起胳膊，摆了个架势：“还要唱折子戏，好多年没开腔了。”
陆黎本以为许小年只是说说而已，一个山西来的小店主，吃醋是行家，谈茶，那叫对牛弹琴。没想一礼拜后，许小年真的结束了面馆，开起了茶庄，还兴冲冲跑来向陆黎请教，见许小年做事雷厉风行，陆黎这才另眼相看，静下心来，好好帮他筹划了一番。
茶庄的生意好，倒不是因为茶好，许小年卖的茶，无论乌龙、云雾、普洱、大红袍，皆是下等，入口时，不香不涩，咽下后，不甘不苦，唯独只有一个酸，常有客人开玩笑：“许老板啊，这茶咋这么酸呢？难不成泡茶的家伙还是原来的醋坛？”
许小年指着客人：“矫情！等你出门遇警察，回家见老婆，就得感谢我这个酸！”
其实，许小年卖的不是茶，是安全。客人带着酒气开车，抓到了是醉驾，少则扣分罚款，多则扣车拘留，抓不到也危险，醉鬼开车，害人害己啊！回家后，倘若一身酒味，老婆轻则言语抱怨，重则摔摔打打，新仇添上旧恨，闹个家破人亡也未尝不可。进了茶庄，去了酒气，路上安全，回家也理直气壮：“和几个搞文学的朋友，在茶庄坐而论道去了！兴致一来，这不就聊晚了点嘛！”
主意和名字，加扇面上的题字，都来自陆黎，由此许小年和陆黎，也成了朋友，有事没事，陆黎爱来茶庄坐坐，扯扯闲话，但陆黎来茶庄，不是为了喝茶，大多时候，还是为了吃一口面。
除了客人，左岸的员工也爱来“嵇康茶庄”喝茶吃宵夜，人多嘴杂，许小年对左岸内部的矛盾，也有所耳闻，陆黎对他有点拨之恩，又是朋友，他自然站在陆黎这边，常常为陆黎抱不平，但这些话，只是私下里说，当着众人面，许小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人说得激动了，他还过来劝：“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又感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今晚，见小白过来没多久，戴绮又匆匆赶来，来的时候，脸色铁青，神情异常，踩得楼梯咯吱直响，许小年便留了心眼，溜到隔壁包间，靠着隔断，偷偷探听。隔断是用竹子做的，看似风雅，却不隔音，耳朵贴上，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
接到小白从“嵇康茶庄”打来的电话时，戴绮还在办公室，头上戴着耳机，耳机接上手机，手机里放着歌：“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aremysuperstar！”
中间夏人杰还打过来一个电话，告诉戴绮，李薇薇已经完成了任务，明天一早便能拿到证据，然后逼陆黎下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又问：“你的事，我已经替你办到了，我的事，没问题吧？”
戴绮心想：“没有老娘的精心安排，就凭你找来的不着调的黄毛丫头，别说完成任务，不惹出祸就算谢天谢地了！”但嘴巴凑近麦克风，说的却是：“老夏，还是你厉害，看人真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啊！”
夏人杰哈哈一笑，说：“行了行了，马屁留着以后再拍吧！我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戴绮边走边说：“放心，明天一早就交到你手上！”
夏人杰大喜：“太好了！咱们小绮真厉害！”
又感叹：“咱们真是黄金搭档啊，要是早点遇到你多好，我一定娶你！”
戴绮也感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夏人杰：“好啊！原来你是拐着弯嫌我老啊！一句话，到底嫁不嫁？”
戴绮：“嫁！当然嫁！不过咱们年龄差这么大，万一你先走了，留我一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多不好呀！”
夏人杰叹了口气：“确实是不好，要不一起走，在地做个连理枝？”
戴绮娇嗔：“你去死吧！”
话题一转，又说：“上次我看中的那条项链呢？还有耳环？”
夏人杰一愣，刚才他说的虽是玩笑话，但确实动了真情，刚刚还在云端上飘着，没想突然一下被戴绮拉回到地面，屁股摔疼了，心里有点不高兴：“买买，都给你买，明天一早送给你！”
戴绮听出来夏人杰语气不对，赶紧撒娇：“讨厌！人家不是要你买东西，只是想证明，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一进包间，戴绮被浓重的烟味呛得连声咳嗽，小白忙把手上的烟掐灭，站起来，低着头，小声说：“绮姐，对不起。”
接完小白的电话，戴绮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多么完美的计划啊，多么漂亮的行动啊，怎么突然就被这个猪头给毁了呢！戴绮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定定神，赶紧打电话给安宁，想安慰他两句，再把手机哄回来，没想拨过去，提示是电话已关机，又连拨几遍，结果都是一样。
戴绮心里直冒火，想给小白一耳光，再看看他，头发乱蓬，垂头丧气，眼睛充满血丝，说话时，嗓子明显哑了，和平时油光水滑的样子判若两人，一下心又软了，手缓缓放下，问：“什么情况？为什么他的电话打不通？”
刚才打电话时，小白只说手机被安宁拿走了，却没交代自己偷他手机在先，现在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再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戴绮急了，没想小白竟然在节骨眼上干出这等蠢事，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又一想，后面的情况太过突然，也怪不得小白，压住火，问道：“那个被他拿走的手机呢？号码多少？”
小白挠挠头，指着小苟：“这手机是新买的，号码只有他知道。”
戴绮转身，看见缩在角落的小苟，醉得不省人事，仰面坐着，嘴巴大开，打着呼噜，一丝涎水从嘴角流下。她把小苟拉起来，抓住胳膊，用力摇晃，大声问：“醒醒！那个手机号码是多少？”
小苟眼神迷离，口齿不清：“什么号码啊？一生一世我爱你！”
戴绮再也忍不住了，“啪啪”就是两记清脆的耳光，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兜头泼到小苟脸上。茶水滚烫，小苟一下被烫醒了，睁开眼，见是怒火中烧的戴绮，马上吓出一身冷汗，这下彻底醒了，颤抖着问：“绮，绮，绮姐，什，什么号码啊？”
戴绮咬紧牙关，掐着手指，才勉强止住继续打人的冲动，一字一句地问：“你今天录像的手机的号码！”
小苟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苦着脸说：“绮姐，那手机是新买的，号码是在路边摊上新换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啊！”
戴绮一把抓住小苟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要想不出那号码，今天休想离开这里！”
小苟吓得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白上前劝道：“绮姐，你先别急。你逼死他，他也想不出来，再说，这里又不是我们的地方，人家要关门打烊的。”
戴绮本来想问，那个视频，还有没有其他备份？转念一想，肯定没有，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有，他俩也不敢承认。戴绮一下瘫坐在沙发上，过了半天，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啊，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白壮起胆子说：“咱们找不到安宁，还可以找那个薇薇，他们是一起出去的，只要人还在，手机就丢不了。”
戴绮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陷入沉思，小白说得不无道理，但她不知道李薇薇的电话，虽然可以问夏人杰，但这样一来，夏人杰就知道手机已经丢了，两人之间本是交换，目的是双赢，现在自己连本钱都没了，还靠什么去交换？更何况，找夏人杰的电话，也不能当着他俩的面打。今天演了两场戏，他俩只知道一场，或者说，连一场知道的都不全，而另外一场，还牺牲了小苟，更是万万说不得。本来清楚明了的思路，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突然变成了一团乱麻，越是努力去想，思绪越是混乱，根根线线，点点面面，搅和在一起，没有头绪，越想越头疼，疼的让人有气无力。戴绮对两人挥挥手：“你们先回去吧，今天都累了。”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戴绮一个人住三室两厅的大房子，白天，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得明媚，不觉得什么。半夜，每间屋里都像藏着个黑洞，张着大口狞笑，这才觉得害怕，不禁打了个哆嗦，赶紧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屋子太大，光开灯，就折腾了半天，因此也害怕了半天。
在屋里跑来跑去，戴绮跑出了一头的汗，本来就烦躁，现在更是头痛如裂，反正是一个人，也无顾忌，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掉，光着脚进了浴室，放了一浴缸热水，又倒进半包浴盐，把身体埋进热水里躺平，才觉得舒服了些，正在闭目养神，手机却突然叫了：“啊哦，啊哦诶，啊嘶得啊嘶得，啊嘶得咯得咯得！”
戴绮都快睡着了，突然被吵醒，一下没反应过来，本不想理，没想手机却“啊哦”“啊哦”叫个不停，这下倒给叫清醒了。从浴缸出来，也不擦，一双湿脚直接踩在地上，留下一趟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水迹马上蒸发变形，显出稀奇古怪的图案。戴绮走到客厅，从包里翻出手机，看来电显示是小白，也不多想，马上接了电话。
小白开门见山：“绮姐，小苟想起来了，过来前，拿手机打过一个电话！”
戴绮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忙问：“打给谁？”
小白：“一个女的，叫童小玲，听说是个公务员。”
戴绮：“能从童小玲那查到号码吗？”
小白犹豫了片刻：“应该可以吧。”
戴绮眉头一拧，语调不自觉提高：“什么叫应该，是必须！必须查到！”
小白不敢反驳，只得答应。
想了想，戴绮又放缓了语气：“知道人就好办，很晚了，早点休息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挂了电话，戴绮回头看地上的水迹，支离破碎，像一张抽象的人脸。
看着这张脸，戴绮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