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绮认识安宁时,他刚高中毕业,还是一个小孩。戴绮本不想跟小孩聊天,嫌幼稚。但聊上以后,戴绮才发现他和普通小孩不一样。普通小孩,话说不上理,安宁不仅说得上理,而且一二三点分析得很到位,不比成年人差,甚至比成年人看得更深更透。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眼光和视角,戴绮就又多了几分兴趣。再后来,又发现安宁不仅话说得有理,字里行间还透着幽默,这幽默看上去很普通,事后想想才觉得好笑。比如有一次,戴绮和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去酒店吃了顿海鲜自助餐,在生蚝龙虾的助威下,有点欲火焚身的感觉,餐厅里就已经急不可耐,在电梯里便啃到了一起,回房后更是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男人走了,戴绮懒在床上,兴致一来,在网上告诉了安宁,但没说过夜的事,只说和新男友吃海鲜自助。安宁回的是:“食色,性也”,接着又说,“扶着墙进,扶着墙出。”关上电脑,戴绮想了想,笑了。下床一走,下面火辣辣,摩擦得生疼,走路一步三晃,和昨天的如狼似虎判若两人。戴绮扶着墙,突然笑不可遏。
还有一次,戴绮刚刚跳槽到“左岸夜总会”当人事经理,初来乍到,最怕别人不尊重自己,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行为话语间也就有了些急躁。一个小姐被她说急了,回嘴说她只动嘴不动手,不懂下面人的疾苦。戴绮觉得自己的苦心没能被理解,有些难过,回去后把这事告诉了安宁。安宁回了一首诗,还配了一幅画。诗是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画是一个横着的毛豆,咧着嘴,在得意大笑,旁边一个竖着的毛豆,也咧着嘴,在无奈哭泣。戴绮撇撇嘴,没当回事。晚上在外面吃饭时,点了一盘水煮毛豆,吃着吃着,想到那首诗和那幅画,戴绮笑了。第二天,戴绮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跟人说话语重心长,柔中带刚,做事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做人做事,左右逢源,很快成为夜总会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老板。
对于安宁的诉苦,戴绮时常安慰,安慰到最后,也烦了,干脆说:“那你辞职来上海吧,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但替人找工作,一不问学历,二不问经历,三不问待遇,显然是句戏言,至多算个假戏真做,偏偏安宁信以为真,第二天便自作主张辞去工作,接着买好火车票,来了上海。
接到安宁从上海火车站打来的电话,戴绮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句戏言,被人当成了真话。原来是演戏,哭天喊地,思念生气,都只在屏幕上出现,屏幕一关,吃饭睡觉,上班打炮,该干嘛干嘛,毫不耽误。现在把戏演进了生活,吃喝拉撒,样样有关系。演戏戴绮无所谓,工作时要演,恋爱时要演,甚至连叫床时也要演。演戏和生活,就像云泥之别,不过,这是戴绮理解的云和泥:水从云中落下,和到土里变成泥;水从泥中蒸发,升上去又变成了云。云和泥,演戏和生活,本来就是一家,又何分彼此?关键是得有水,没有水,云就是污浊的烟雾,泥就是肮脏的尘土,毫无用处。在戴绮的字典里,这个“水”不叫做水,叫做利益。安宁对她的生活有害无益,那就是肮脏的尘土和污浊的烟雾,但现在人已经来了,又不能置之不理,戴绮只得一边抱怨,一边赶到了火车站。
戴绮赶到上海火车站时,已是下午五点。白天火车站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单个的、一对的、成群的。有人拉着箱子,满脸焦急,步履如风;有人两手空空,一脸轻松,闲庭信步;也有人坐在行李上或者花坛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聊着聊着,啃一口面包,喝一口饮料。
来到约定好的南广场的喷水池边,刚站下,一个鬼头鬼脑的年轻人凑了过来,鸟窝一样的头发,绿豆眼,猥琐地一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坏的黄牙:“大姐,要票吗?”戴绮柳眉一竖,刚想拒绝,又想如果安宁是这副尊容,那就顾不上多年的网络之谊,直接装不认识走人!想到这个,戴绮倒“噗嗤”一声笑了。票贩子见戴绮不说话,只对他笑,笑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心里有点发毛,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
戴绮围着喷水池走了三圈,也没见着安宁,打他手机,又关机了。这时戴绮有些着急,安宁头一次独自出远门,别给弄丢了,或者被人贩子给拐跑了。虽说这不是她的责任,可安宁明摆着是投奔她来的,万一真出了事,通过聊天记录,一下就能找到她,这可是白纸黑字的证据。见着了是麻烦,见不着,麻烦更大。戴绮一边骂安宁不靠谱,网上显得很成熟,做事怎么这么幼稚!看来这网络跟生活完全是两回事;一边又折回头去找,刚走两步,听到背后有人猛地冲她咳嗽。回头一看,一个高个年轻人,平头,穿着浅黄色的西服,里面一件白衬衫,蓝色牛仔裤,白色板鞋,左手拎着一个大号行李包,右手握着一束花。夕阳从后面投射过来,在年轻人身上留下了一个金色的光环,年轻人微微一笑,眼睛细长,嘴里微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好,我是安宁。”
两人之前只是文字交流,连照片都没发过,安宁在戴绮脑海里的形象,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因为离开学校太久,连这个印象也变得模糊不堪,“一个五官端正的男孩子”,是戴绮唯一的期望。谁知普通学生突然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大小伙,怪不得她来来回回几次都没发现。但安宁怎么会一下认出她了呢?认出了为什么又不打招呼,害得她焦虑半天呢?不知道怎么回事,戴绮的脸上有点微微发热,一下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正是因为不知道,一开口话就有些冲:“不在家好好上班,跑上海来干嘛?”
说完这话,戴绮就有些后悔,话不能从这里开始。安宁到上海来,不正是因为自己的许诺吗?这话问的,正显得自己在自作自受。安宁倒没理这句,干脆说:“我不想上班了。”
戴绮一愣,又有些急了:“不上班你能干嘛?”
安宁笑笑说:“你能干嘛,我就能干嘛。”
戴绮更急了:“那你爸呢?怎么也不管管你?”
不提他爸还好,一提,安宁也急了:“我跟他闹翻了,他不管我了!”
戴绮一下语塞,觉得气氛被自己搞得有点僵,毕竟初次见面,安宁比自己小十来岁,还是个孩子,便换了个语气:“今天三十度呢,我穿裙子都嫌热,你还穿这么多,不热啊?”
安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点热,不过第一次见你,我不也是想穿得成熟点吗?”
戴绮又好笑又好气:“快把西服脱了,别真给捂熟了!来,我帮你拿着包,这花……是送给我的吗?”
安宁“嗯”了一声,把花递到了戴绮面前。
戴绮心里有点感动,但嘴上还是说:“你一个小毛孩子,学人买什么花啊!不会是从你们武汉的马路边摘的,一路带到上海了吧?”
安宁又急了:“怎么可能!我下了火车买的。这附近没花店,我打了好多电话才查到,手机都打没电了。”
戴绮恍然大悟:“噢,怪不得我刚才找你半天,手机也关机了,原来如此啊!”又歪着头,盯着安宁:“看不出啊,老手了啊!以前经常干这事吧?骗了不少小女孩吧?”
安宁拨浪鼓似地摇头:“绝对第一次,我保证,我发誓!”
戴绮问:“以前没交过女朋友?”
安宁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又有点感慨:“连个正规大学都考不上,谁会喜欢我啊?”
戴绮微微张开了嘴巴,心里一荡:“看来还是个处男,要不先占有了他?”脸上一热,马上又否定了这个罪恶的念头。她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说:“这样吧,你先到我们那做做服务员,体验一下生活。”
安宁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以为然:“服务员?那我一定没问题。”
戴绮笑了:“你别想得太简单。”
晚上,戴绮安排安宁住在了夜总会为服务员租的房子里。一室一厅的毛坯房,总共六十平,水泥地、白灰墙,墙上写满了污言秽语,厨房里的油污赶得上克拉玛依油田,卫生间里的内容比某些电视剧还要丰富。就这样的房子,里面住了七个人,为首的叫小白。小白今年二十五岁,天津人,瘦高个,眉清目秀,到“左岸夜总会”工作两年多了。夜总会里人员流动快,干满一年的就算老员工,因此小白算得上是元老,专门负责带新人。不过要想出头,光靠时间混资历还不够,上面得有人罩着,小白上面的人,便是戴绮。
小白刚来夜总会的时候,夜总会里有个老员工,大家都叫他老付。说是老付,其实只是面相老,看上去快四十,实际也就二十七八。老付看上了夜总会里的一个女出纳,叫玛丽莲。玛丽莲是甘肃人,二十二岁,在甘肃的时候叫马翠花,后来到上海了,嫌名字土,改成了马志玲。又嫌不够大气,要和明星接轨,于是接连改成了马冰冰、马舒淇、马子怡。最后还是觉得不够国际化,干脆改成了玛丽莲。老付在夜总会干久了,觉得服务员素质低,看不上,小姐就更不用说了,玛丽莲是出纳,这就比服务员和小姐高了一个档次,于是又送花又请吃饭,每天嘘寒问暖,殷勤备至。可半年过去了,玛丽莲始终对他不冷不热,饭照吃,花照收,其他的,想都别想。
小白知道以后,跟老付打赌,三天之内,拿下玛丽莲,赌注一万块。老付觉得小白这是在痴人说梦,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小白中午去淮海路买了一个LV的包,晚上在金茂顶楼的餐厅订了位置,约出了玛丽莲,席间点上蜡烛,叫了小提琴手,最后奉上LV,两人相谈甚欢,当天晚上就去了旁边的香格里拉酒店开房。三天的任务,小白一天不到就完成了。
LV的包花了五千五,吃饭一千,开房一千,总共七千五,这样算小白还能赢两千五。没想到老付恼羞成怒,不仅不认账,还找人痛打了小白一顿,扬言要让小白滚出上海。小白初来乍到,没想就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怎么了,这事传到了戴绮的耳朵里。她不仅拦下了老付,还找个机会,将老付赶出了夜总会。小白知道以后,对戴绮感激涕零,从此以后言听计从,成为戴绮在夜总会的心腹。
进了房间,安宁一脸失望,戴绮装作没看见,推开靠南的房门,左右各有两张高低床,一台破旧的空调嗡嗡作响,四个小伙子穿着背心短裤,围着一张桌子,边抽烟边打麻将。还有三个,坐在里面的一张下铺上吆五喝六地斗地主。
小白看见了戴绮,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绮姐,你怎么来了?”其他几个人也赶紧起来,自觉排成了一排,纷纷点头向戴绮打招呼。戴绮把安宁拉过来,说:“这位是新来的同事,叫安宁,今天刚到,明天第一天上班,他就交给你了。”小白拍拍胸脯:“放心吧,绮姐。”又过来帮安宁拎包:“帅哥,外面热,先进来凉快一会儿吧。”安宁不情愿地走进去,一股呛人的烟味熏得他猛烈咳嗽。
戴绮拍了拍安宁的肩膀:“我先回去了,明天小白会带你过来,到时候再聊。”又厉声对其他人说:“别玩得太晚!上班没精神,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小白嘻皮笑脸地说:“放心吧,绮姐!我们也就玩一会儿,平时晚睡习惯了,这会儿也睡不着呀!”
戴绮走后,小白他们几个自顾自玩起来,把安宁晾在一边。安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满脸的尴尬。还是小白先注意到他,说:“那个谁,要不要过来玩会儿麻将?”
安宁摇摇头,说不会。
小白又问:“那斗地主呢?”
安宁还是摇头。
小白递上一根烟,说:“来一根?”
安宁继续摇头,说我从不抽烟。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笑了。小白继续说:“那你早点休息吧,那边还有个上铺空着。”
躺在床上,安宁翻来覆去,下面声音震天,上面灯光刺眼,还有无孔不入的呛人烟味。安宁越想越难受,和戴绮认识这么久,和她无话不谈,把她当朋友,当姐姐,甚至当妈妈,她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如果说一见面就冷淡,也还罢了。火车站时感觉热情不说,看到其他人对戴绮毕恭毕敬,安宁甚至还有一丝得意,一种被专宠了的自豪。谁知这根本是个泡影,戴绮不仅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还直接把他扔给了一个他压根看不上的人,而这个人看上去也没把他当一回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情平复了些,膀胱却涨得难受,探头一看,下面的人加桌子,把空间占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安宁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弃了上厕所的打算。
一直等到小白他们熄灯上床,安宁才勉强睡着,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自己一个人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望着对面喧闹的人群,人群的中心是戴绮,站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被下面一群男人簇拥,一个男人奋力挤了上去,给了戴绮一个拥抱,回过头来,满脸得意。安宁看清以后,大吃一惊,这人竟是他的爸爸!
安宁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心中无比悲伤。
戴绮急着离开,倒不是为了故意冷落安宁,她晚上本来就和人约好了,在“梦巴黎咖啡馆”见面,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