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非一在她的脸上分明看到“理解”两字,理解他的自私任性,理解他的独断妄为,他伸手在那侧立起的电母上划出一串清亮的音符,轻淡如烟的笑意渐渐点染了他的眉梢眼角:“我也已经相信:人类同样有神性。”无限之主就是因为这个而停留的吧?有许多人类跟小丫头一样,既对其他生命拥有平等与善意的态度,同时也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知道包括人在内的许多生命以及生活的不完美,可是无论经历如何的坎坷,他们都会坦然面对,不伤感,不怨恨,不自怜自艾,相信自己、自尊独立、善良宽厚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保持着这个世界中最纯净的光辉。
歂瑞眨着眼,尽管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可那动听的琴音和那久违的熟悉笑容令她的心五味杂陈。坐在坟头的少年怡然自得的神情、果园里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说服自己不要他上大学时挑起的眉梢……一颦一笑浮现眼前,代表着祥和与温馨;出租屋里转过身来的少年惊诧的目光、在她询问下莫名勾起的唇角、阻止兴非一时勃然变色的神情……一点一滴翻涌脑海,显示着失望与悲哀,那是不能磨灭的记忆,无论幸福和痛苦,都清晰如昨日。
她好半天才慢慢地说道:“你能帮我联系他吗?我想见他,请他允许。”
兴非一沉吟着,无限之主的确从白淏清手中带回了她,也跟着小月取得的她的躯体来来去去,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关心她的生命历程。假如白淏清能够破除文乐盈在她身上下的固魂术,假如小月没有因为对母亲的失望和怨恨而放弃她的躯体,他可以肯定地说,另一个自己绝对不会使用任何强制的手段来改变结果,就象他对待尚贤知的方式一样……他从来都不是人类思维层面上的神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掠过他的面颊,除了对无限之主和她,他又未尝不是如此呢?
小丫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希冀从他的脸色揣度他的意见,察觉这一点的他无声地吐出长长的叹息,道:“他现在仍在你所在的城市,你可以打他的手机,但是……他说过他不会再回去,所以他会不会再见你我不能保证。”
“没关系,我会打到他愿意见我为止。”歂瑞放下琴,认真而肯定地说,又再次向他道谢,“谢谢你今天告诉了我真相,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玩。”
“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在城堡住几天吧,明天天气就不会象这样坏了。”一直在外面不方便进来的子雅,觉得他再不进来说句话就不应该了。
“不了。”歂瑞向他微笑,“元宵的时候请大家去我们那里观灯。”
“我们不会去。”
这似乎是兴非一第一次这么正式的拒绝,以往很少这种情况,就算有也是由子雅出面婉拒,所以不止小丫头,连子雅也诧异地望向主上。
兴非一没有生气的迹象,脸上一如往常的毫无表情,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不再冰冷和隔绝,淡然的象另一个少年,也使他的话具有更加无法挽回的效力:“从此,你也将不再可以随意出入这里。”
“为什么?”
听者异口同声地追问。
兴非一瞟了子雅一眼,子雅恍然想到那句“我们应该退出她的生活了”,他不由低下头去,在主上的决定中,没有他反对的权利。
歂瑞扫视着两人的神情态度,回想起那朵不可思议的花和子雅看到她吃惊的表情,揣测道:“我知道我今天太冒失啦!对不起。”
兴非一的微笑象春风催开花朵:“不关你的事,你能不怨恨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我们必须要回去了。”
“回去?你们要离开?”这个消息太突然,歂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兴非一用点头给予她肯定的答复。
子雅抬起头来,用从来没有过的认真眼神注视着她,象要将她印在心里。
“不……回来了吗?”歂瑞很轻很轻地问,她不自觉地感受到了“永别”的气息。
主仆两人都没有回答的意愿,兴非一掉过脸去,无论灯光还是壁炉的火光都被回避,阴影中什么都看不到;子雅的目光则愈发的温柔缱绻,原本的所有礼貌都被抛弃,似乎打算在这一刻彻底颠覆小丫头心目中的印象。
歂瑞知道兴非一不打算给自己挽留的机会,人与人的分离都是必然的,何况是与非人类呢?至少他不再用那种一无所有的空寂眼神望着她,至少他已经对她微笑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感到满足了呢?
“那么。”她咧开一个勉强的笑容,克制着眼泪不会滑落,“你们保重了。”没有再做丝毫停留,她转身大步从子雅面前走过,消失在敞开的藏书室门口。
子雅目送她跨越时空,回头面对主上,轻轻地说:“辛克派出的人已经到达歂小姐所在的城市了。”
这条因他们而起的命运之线又将会延伸向何处呢?兴非一吐出一口气,缓缓靠在椅背上,极乐之花再次无声无息地绽放……
眼泪滑落在脸上,迎来关切地问候:“戴面具的也给你气受了?”
歂瑞被这突然的声音所惊吓,毕竟这是在空无一人的家里不该出现的声音。她一边飞快地抹去眼泪,一边向后退,没料到身后不远处是沙发,身体一下保持不了平衡,就被绊得向后翻了过去。
“笨呀你!”
一只手拉住了她,然后被拥进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
的确十分温暖,与肌肤只隔着一层……毛巾被?歂瑞再度被惊吓,可是这次避无可避,她只能用力把对方推开。“你是谁”三个字出口前终于看清了这个在她家里的人……克莱拉;布兰庭。
“你怎么不穿衣服?不冷吗?”歂瑞抬头望着她散发蒸汽尤自滴水的头发,想起了自己给她的提议和她之前的反对,看来她最终选择听从自己的意见,“等等,我去给你找!”
布兰庭用手拍着额头,嘟囔着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刺骨的寒风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呼啸着从洞开的门口冲进来,用情不自禁的寒颤堵住了歂瑞的询问,也令她不解地停下了上楼的脚步。
片刻后,布兰庭裹着那单薄的毛巾被走了回来,后面跟着奚琏,看样子后者一直呆在外面的车上没有离开。
“我还以为你们并不需要我这个翻译呢!现在才想起来吗?”奚琏说得很轻松,可他的表情却显然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毕竟在他家时这位德国大小姐从未这样只裹着个毛巾被到处走,所以有点吓到他了。
“你坐一下,我先去给她找衣服。”歂瑞道。
奚琏很尽责地把她的话翻译给布兰庭。
“不用,我找到了。”布兰庭说着,径自背过身去丢下那条毛巾被,从椅子上拿起那里放着的一摞衣服开始穿。
因为听她说话而看着她的奚琏连忙扭过头阻止歂瑞上楼,尽量保持神态自若,还是难免脸上发烧。
歂瑞比他也强不了多少,甚至更是尴尬,只能没话找话地对他说:“今天很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