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听到焕文的名字，抓着堂姐的手臂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我想也有些僵硬吧。堂姐见到我这幅样子，也沉默了起来，整了整衣襟，坐在床脚，想对我说些什么，却也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看着堂姐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颇有些为难。堂姐与我自小亲密，不可能不了解焕文之于我的意义。焕文的母亲与我母亲是亲姐妹，焕文是我的表哥，与我和堂姐一起长大，老人们在我们小时候就常说，碧雯长大了是要给焕文做媳妇的。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喜欢焕文，但是表姐突如其来的向我宣告这一消息，我还是有些震惊的，心里想着，那焕文呢，他喜不喜欢堂姐，想不想娶堂姐？一直的沉默，我怕表姐难堪，强装着微笑道：“哎，我当是谁呢？反正是嫁给叶家，嫁给老大老二有什么区别呢？让你姆妈提一句，这又有何难？”
堂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表情，“碧雯，你不介意吗？焕文可是要和你结婚的阿？”
“我只当焕文是我哥哥，哪有妹妹给哥哥做媳妇的？”
“真的吗？”堂姐的眼中泛起一种不一样的光芒，转瞬那光芒又暗淡下去，“可姆妈不会同意的，焕文是姨太太生的，归根结底还是璟文的身份高贵些。”
我听到这里，内心为姨娘打抱不平，姨娘未出嫁时心气就高，奈何被外公许给他人做小，心里始终是不平衡的，生下焕文后，便处处要与大房一争高下，焕文虽是庶出，可也聪明伶俐，深得叶老爷的欢心，因此也没让外人觉出焕文母子哪里不如他人。刚想替焕文争辩些什么，母亲便推了门走了进来。堂姐见是母亲，急忙从床上起身，向母亲鞠了一躬。“婶娘。”
母亲扯了一扯嘴角，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思南，你姆妈正找你呢。”这就是母亲的厉害之处，她从来不把过错和责任归于自己身上，而是想法设防让对方觉得愧疚。明明是她有话要对我说，想表姐回避，却变成是大伯母在找表姐。堂姐向来害怕母亲，觉得母亲虽然总是笑意盈盈，但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寒冷。于是赶紧从母亲身后溜了出去，还不忘向我挥挥手，表示同情。
从我进家门到现在已有一段时间，可与母亲却还没有过交流，四年未见，本来应该和母亲有许多话要讲，可是我毕竟是逃回来的，与其说是想替堂姐解围，倒不如说我借着奶奶和堂姐逃避母亲的责难。母亲见我半晌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缓缓走近我，坐在我身边，“这双皮鞋还是你去英国前去大洋百货买的吧。也难为你穿了四年。赶明儿我带你再去置办一双浅口的系带皮鞋，我看现下的女孩子流行这个。”
说完鞋，下面一定要说衣裳了。果然，母亲抬起我的脸，整了整我的衣领，“这里可不比不列颠，上海的冬天发起狠来，是要冻到你骨子里去的，你怎么都不知道毛衣里面加件衬衫的？”彼时我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毛衣，里面却是什么也没穿，冷风从我的衣服缝隙钻进身体，那感觉的确酥酥麻麻。我很意外母亲没有开门见山的指责我，我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追求自由真理的大道理想讲给她听，可现在她对我嘘寒问暖，我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疑惑的望向母亲，母亲看着我瞪圆眼睛的样子，噗的笑出声来。“你心里一定疑惑，我为什么没劈头盖脸的骂你？”
我仍是不知所措，母亲接着说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学不学画？”
“还有半年就毕业，我虽然不喜欢画画，可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母亲赞赏的点了点头。“你既有自己的打算，那我的担心便是多余。既然休学回来了，就花些心思在焕文身上，不然被人抢走了，你都不知道。”
看来母亲对堂姐和焕文的事不是一无所知的，恐怕知道的可能比大伯母还多。我表面上应承着，其实内心矛盾不已。我不想和堂姐争夺焕文，虽说婚姻大事是两个家族的事，但当事人的意愿也很重要不是吗？如果堂姐和焕文两情相悦，那我何必妄作小人呢。母亲看我木木然的样子，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头，“我说的话，你要往心里去，别表面应承，内心做着其他计较。明天上午我带你去百货商店置办些衣物，下午带你去见你姨妈和焕文。你到时候机灵些！”
也许是上海的初冬确实寒风凛冽，又或是长途跋涉后的我太过倦怠，我选择蜷在被窝里看一本英文小说，傲慢与偏见。因为看得太过入迷，所以也笑得太过放肆。好的小说，不就是能让读者身临其境吗？以物喜，以己悲。母亲进来时，见我在床上四仰八敞，拍了拍我的后背，“像什么样子？”
“MrsBennett”我整了整睡衣，朝母亲吐了一下舌头。
母亲横了我一眼，“好端端的说什么英文，知道你说的是英文，不知道还以为你喉咙生了什么病呢。”
“反正你又不懂。”
“我让你接受教育，不是让你用它来瞧不起我。这些东西，谁学了谁就会，你有什么可以炫耀的。”母亲边替我整理床褥，边不动声色的说出这番话。
我立刻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走下床，梳洗起来。母亲又拿了青绿色的长旗袍，供我换洗。“这旗袍是我特地找瑞蚨祥的师傅做的，本打算留着过年穿的，你今天就先穿这件吧。”我左手拂过旗袍，真丝的表面，好似初生婴孩的皮肤，精致的手工刺绣，一针一线之间，一朵朵芍药花迎面盛开。纯手工的盘扣缀在衣领和胸口处，宛如冬天枝头上的绽放的腊梅花。我打心眼里赞叹，果然是老式的京派旗袍，一直长到小腿，叉开到膝盖，华丽又端庄。
换好衣裳，我便下楼来用早餐，我家到底还是老派人家，最看重的还是早膳，家里七口人不论大事小情，一概都不能缺席。奶奶坐在正中，由左至右分别是大伯父，大伯母，母亲，堂姐，当然，还有我和世宗。世宗因为昨天没见到我回来，这会儿见到我，径直冲过来抱我，“堂姐。你可算回来了，我一直都想问你卡卡西后来找到自己的心了吗？”
我笑着回抱了他，原来四年过去了，他还惦记着绿野仙踪里面的锡皮人呢？“卡卡西没有找到自己的心，不过他和多罗西又到其他的地方探险去了。”
世宗立刻变得兴致勃勃起来，缠着我非要我接着把故事讲给他听。倒是大伯母一声呵斥，令吵闹的世宗立马安静了下来。“你堂姐才刚回来，你就不能让她吃口安生饭么？还有奶奶已经等了你们一会儿了，还想奶奶等多久。”
我赶紧扶着世宗回到座位上，看着奶奶正朝着我和世宗慈爱的笑着。“不碍事，世宗四年没见雯雯，难免想念。大家开饭吧。”
奶奶一声令下，众人才动了起筷来。虽说只是早膳，可是一样的讲究正式。由于奶奶的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早膳只吃现煮的糖粥。其余各式的茶点，芝麻馒头，奶黄包，麻团，饼子，粢饭，豆浆，桂花糕，应有尽有。以前荣宝斋生意好的时候，大伯母和母亲每天早上可是要喝燕窝粥的，现在也只能随便吃些了。
由于太爷爷定下规矩，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饭桌上除了吃饭喝粥的声音，就是众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了。我开始有些想念英国的生活，早饭常常不吃，偶尔和朋友们喝下午茶，可以自由的聊天，也可以放声大笑，比起现在无比压抑的气氛，不知道自由多少倍。只觉得觉得乌云盖日，草草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几口粥，便再也咽不下去了。余光看见世宗也吃好了，正在座位上不安分的扭动着身子，我仿佛终于找到了理由离开。
我唤来张妈，“张妈，给世宗把粢饭团装起来，他上午课间是要饿的。”又向长辈们鞠了一躬，“世宗就要迟到了，我先送他去上学了。奶奶，大伯父，大伯母，母亲，你们慢吃。”
世宗也抓起自己的书包，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跑了出去。
我拉着世宗朝学校走去，世宗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小赤佬，杵在那里干嘛？上学要是迟了，先生还不训你？”
世宗嘟着小嘴，站在原地跺脚。“反了，那条路是去小学的，我都读初中了，堂姐，你还行不行啦？”
我也觉得自己糊涂了，和世宗一起在路边，朗声大笑起来。
“堂姐，我觉得你从英国回来以后，变了许多。”
我正对上世宗写满好奇的双眼，“是吗？你倒说说，我哪里变了？”
“其实，我也说不大出来，就觉得和原来不太一样了，就比如今天早膳，以前你是绝对不敢在奶奶还没吃完的情况下就离席的，今天你就敢，还说的那么理直气壮。”世宗本就不大的豆儿眼里写满了前所未有真诚，使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只是觉得，我们以前坚持的不一定是对的，既然不对，那盲目坚持，不是错的更加离谱了吗？”我开始思考世宗的话，归国后的我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吗？如果有，那我想，一定是对这个落没腐朽的旧家族的反叛吧。
“堂姐，你说的对，我们沈先生也说，革故才能鼎新。”世宗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看着小家伙认真思考的样子，忍俊不禁。
送完世宗上学回来，我在门口见到正焦急等待我的母亲。老远见到母亲，我因心中有愧，不敢走太快，一步一步，踱到母亲面前。
“你今天早上的表现真让我失望。赶紧换了衣服出来，车夫已经在门口等了。”
我最害怕听到母亲对我失望这句话，小时，如果数学测验没得满分，母亲会说，你真让我失望，如果在别人面前失仪，母亲也会说，你真让我失望。这句话成了约束我行为十六年的紧箍咒，母亲越念，紧箍越紧，我对自己的要求也越严苛。原来这个家庭里压迫人的，毒害人的，不是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而是被制度，规则驯化的我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