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五月二十一日秦将军的寿筵越来越近,郁曼清不敢懈怠,将宴客名单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来的人都是军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郁满清不意外看见“齐铭远伉俪”这几个字,齐家进来势力越来越大,齐铭远手中自己掌握的军队已经不比其父掌握的少。
百货公司开业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六月六号。
郁曼清在采购部给纳兰允秋安排了一份工作,是采购部今日王玉川的助理。
“曼清,我替组织谢谢你。”程昱戴着一副银边眼睛,五官周正,却并不是那种书生气味儿浓厚的,反到是有些阳光性格的人,给人很爽朗的感觉。
“我也是组织的一员。”郁曼清淡笑,请他坐下。
“嗯。”程昱自西装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个是给你的,张先生的亲笔。”
郁曼清接过,信封上是空白的,并没急着打开来看。程昱没就留,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纳兰允秋送食材清单给郁曼清签字,正好遇见程昱从郁曼清办公室出去。是秦将军寿宴的食材清单,谨慎起见,郁曼清交代过所有食材单子她都要查看一遍,看过之后没有问题才能开始采购。
纳兰允秋生硬的“总经理”三个字不但自己觉得别扭,郁曼清也觉得别扭。
“秦将军寿宴,齐将军和迎夏也回来参加。”
郁曼清看完清单,旋开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墨印干后她将清单递给他,说道。
纳兰允秋面无表情,结果清单,连一个眼神也没给郁曼清,直接走人。
郁曼清想叫他站住的话咽在喉咙里,呛人。
晚上,郁曼清让金子把车往黄浦江边开。
江堤边,纳兰允秋站在郁曼清身后,看着夜色模糊之中金子开车远去,直至看不见。
江水拍案,让郁曼清想起教堂的钟声,无他,只是一样的给人平静安宁的感觉,微微的细风中,江面上荡漾着碎了一片的波光。
郁曼清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身边的这个男人看着江面,这是一场拉锯战,两人各自有各自的倔强,僵持不下。流光容易把人抛,感情呢,是不是也如那流光,毫不留情的流逝,留下的是一片萧索荒凉,而不是绿了樱桃红了芭蕉。
郁曼清毕竟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郁曼清了,或者可以说她已经不是在那更久之前的郁曼清,渐渐的她开始变得圆滑,渐渐地她开始收起锋芒收起孤僻收气别人以为的故作清高,渐渐的她也学会了应酬,渐渐的被大上海的喧嚣与浮华感染,这就是生活,进了染缸浸染之后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模样,自然,生活也教会了她感受温情,付出温情,没有人可以孤独的过一辈子,对于感情,她不再是三年前那般的小心翼翼、踟蹰不前。郁曼清想最坏不过如此,她决定主动。
所以,她的动作不算轻柔的环上身边这个男人的腰,她想,这一次轮到自己来死缠烂打如何?
纳兰允秋身子不由自主的一僵,没有像那么多的为什么,没有深思这个动作的含义,尽管他在一瞬间就察觉到她微微颤抖表现出来的软弱,太阳留在地面的热气还未全消散,他的手有些凉,握住她因为穿着短袖旗袍而露出的手臂,他手下那一片肌肤的凉却好像凉到了心底,好像他捏住的不是她的手臂而是她的心,他的手用力的想要把她推离。
郁曼清使了劲儿的圈着他的胸膛不放,他用的力大了,她一急,没多想,头一偏,便咬在了他的手臂上,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他一声不吭,任她咬,她感觉到一股子带着腥气的咸味儿蹿进口中,她退开,看着他手臂上她的齿印,渗着血。
她看着他的脸问,“纳兰允秋,你还爱我吗?”她的声音如醉人的葡萄酒,听起来有些飘渺似有若无。她问了?是的,她问了,很早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如果,你还爱我,我绝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毕竟没多少人能够体会到那种失而复得的滋味,前一刻,你以为自己彻底失去了,有多懊丧、痛苦、后悔,都找不回来了。却在下一秒,得知你想要的还紧紧的攥在你手中,那种狂喜有多少人能明白。
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我想这在我预料之中,我想我不会太痛苦,因为我下定决心让你再爱我一次。
“郁曼清,你以为我脑子有问题么?”纳兰允秋看着江面,他的声音略冷,被江风吹得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的,郁曼清却清晰的听见,他语气里淡淡的嘲讽。
你以为我脑子有问题么?没有人会那样的对待自己,对一个对自己从不付出真心,对自己偶有的关怀和温情都是在算计的女人,她凭什么还能继续让你爱着?又不是脑子有问题,又不是蠢了傻了,怎么还会爱?只能说,不恨就是最大的底线了。
“是我脑子有问题。”郁曼清口腔里德血腥味散开了些,可那滋味儿咸咸的,涩涩的,像铁锈一般的味道,却不会忘记。“是我脑子有问题,所以才会看不清,所以才会拒绝,所以才会说谎,所以才会假装。”看不清自己的心,拒绝你走进我的心,对自己的心撒谎说自己不爱你,假装不爱你,是我脑子有问题,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是我脑子有问题才会不敢承认——我爱你。”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爱你。我不奢望你给我什么表情什么眼神,更不敢奢望你回应我的爱,我只是想告诉你三两年就应该告诉你的事实,我爱你,一念之差,这句话迟了三年,我并不奢望这句话能挽回什么,就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郁曼清看纳兰允秋的表情,他不相信?是的,在情理之中,换成是自己,也不会相信的。
生念云的时候,大哥躺在医院里随时都可能死去,那一阵子,郁家公司的事全压在自己身上,医院家里公司三点奔波,医生说产期应该在五月,可才四月,连日的奔波身体早已负荷,四月九日那天,她刚到医院门口,肚子就开始疼起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她没有力气,使不出来力气,疲累不堪的她即使很痛也想就这样闭上眼睛睡过去,医生、护士、挽月都在耳边让她使力,让她不要睡,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睡,她努力保持清醒撑着眼睛,医生说胎位不正,,恐怕会难产,她没觉得恐慌,她只是觉得无尽的后悔,她多想再见纳兰允秋一次,亲口告诉他她爱他,无边无际的绝望又变成无边无际的希望,她实在是没有力气,甚至没力气握住苏挽月伸过来的手,只知道使劲儿咬牙,使劲儿想将那个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推出去,使劲儿的麻木了,她不想死,孩子也不能有事,她爱他,她欠他。
郁曼清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再说话。她已经告诉他了——我爱你。
回去的路上,纳兰允秋步子大,走在前面,郁曼清步子小,走在后面,又穿着高跟鞋,脚又酸又痛,他走得愈来愈快,她走得愈来愈慢,终于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越拉越远,终于来来往往的路人淹没了他的背影,郁曼清没有追,她不想走了,停下脚步,不远处有一座天主教小教堂,以前达伦带她去过,那里是个让人静心的地方,是个让人享受的地方,神父是个法国人,花白了头发,很慈祥,讲《圣经》的时候,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语速很慢,却又不失庄重与肃穆。
郁曼清用教堂的电话给家里打了电话,让苏挽月她们放心,但没告诉她自己在什么地方。今天,她不想回去,不是因为挫败,也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走累了,她只是需要有个地方休息,她只是不想再走路,或许,她是有些烦闷追不上的追逐,不想再感受那种距离越拉越远的感觉,或许吧。
她拒绝神父安排的房间,就坐在教堂里,一个晚上,她只是喜欢那里的气氛,肃穆庄重安静祥和。教堂的钟声响起,早课开始,郁曼清跟着祈祷。
出了教堂,拦了辆黄包车,“霞飞路郁宅。”她的声音亮丽轻快,唇角莫名的微微勾起,眉梢尽显美丽风情,心情很好,郁闷被烟消云散,这是新的一天,也会是快乐的一天。
即使是在下了黄包车,付给车夫钱的那一刹那,瞥见纳兰允秋冷若冰霜的脸,她的好心情依然飞扬,毕竟,那样的表情他早已习惯,毕竟,他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她不知道的是纳兰允秋满大街满上海的找了她一个晚上,他以为她丢了,他以为她出事了,他承认他紧张了,他承认他有一丝故意的想要甩掉她,他承认他后悔走得那么快,他承认尽管他不相信她说的 “我爱你”,但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是有些暗喜的。他承认了那么多,担心了那么多,找了那么多条弄堂街角,可她现在好好的,而且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他嘲讽一笑,纳兰允秋你脑子真的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