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歌终于没练熟。某一天早上,校长宣布集合,然后脸上带着万分的喜气跟我们说,明天就是国庆节啦!厂里要搞文艺汇演!我们学校是出节目的主力!大家今天必须好好准备一下啦!校长的这个喜庆跟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放眼看去,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那么喜庆。对我来说,国庆节无非就是放假,看电影,看人家表演什么的,而且这还是以前的事,据说以后没有了。因为茶叶厂都没了。但是,茶叶厂都没了,校长还说搞什么汇演?
扎马尾的音乐老师不在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排练下去。苗苗是文艺委员,她跟我说,很想再组织同学们认真排练一次。我就说,那你就组织啊。苗苗就低下头,无限惆怅地说,大家都说没意思,老师都不教我们了。我想了想就说,那我们俩教吧,反正我俩是领唱。苗苗狐疑地看了我一下,他们愿意吗?我说,管他呢,再不认真排练一下就不行了,都快要表演了,我们都很久没练习了。苗苗说,那好吧,我们试一下。
苗苗就在班上说,马上就要表演了,我们的节目还准备得不充分,今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就得认真排练,大家说好不好?教室里一下就闹哄哄的,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苗苗在讲台上就憋红了脸,看上去像要哭出来。我就站起来,敲着桌子喊着,大家安静一下!大家安静一下!愿意不愿意去排练?教室里静了一下,又开始吵起来。我就跳上桌子大喊,你们吵什么啊!老师不在了,我们更得继续练!我们要表演好!不让别人说我们班没出息!难道你们愿意别人叫我们是傻瓜孬种?
谁教我们唱啊?我又唱不好。有人就这么抱怨。然后很多人就附和,就是就是,都没人教我们。我就拍着胸脯说,我和苗苗!我俩是领唱,大家只要跟着我们就是了。但是说完这话我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有人就说,那你们去好了,要我们去干嘛,反正你们会唱。这下急得苗苗在讲台上直跺脚,大声喊着,我们是一个集体啊,我们要团结的,老师都说一根筷子易折断,十根就折不断了,大家团结起来就是很多个十根筷子啊。我也说,是啊,我们是一个大集体,不是谁和谁这么简单,大家都要去啊。
说了半天,终于大家很勉强地同意放学后去排练,我和苗苗都松了一口气。苗苗就悄悄跟我说,谢谢你啊。我说,不用谢的,反正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去。苗苗就一脸坚决地点头说,嗯。
我们已经不能去大礼堂排练了。别的班有老师带着,他们可以进去,可是我们没有老师带。我们的班主任不会唱歌,完全不见踪影。我和苗苗商量了半天,决定去围墙外的一片山坡上,那儿是一片草地,而且离哪儿都远,没人打扰我们。太阳逐渐倾斜的时候,我和苗苗带着我们班的人翻过围墙,来到小山坡空旷的草地。我跟大家说,就按以前我们在大礼堂的那个队形站好啊。可是有些人已经忘了自己的位置,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最后只好重新排了一次。我就让女生在前面,男生在后面,两边是个子高的同学,这样看起来就跟一张竖起来的梳子一样。
傍晚的风有些凉,吹过山坡的时候带着青草的清香。准确地说,应该是荒草的香。那是一种略带苦涩苍凉的味道,吸进鼻子的时候,人就容易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望着熟悉的故乡。就在这夹杂着苦涩苍凉的微风里,我们开始了我们的合唱。我和苗苗先开始,然后我做一个手势,大家就在后面一起唱了。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唱起这句的时候,我望见山坡下的稻田里,金黄的水稻在傍晚的风里起伏,远处的夕阳斜斜地洒过整片稻田。我没闻见稻花香,但我想,歌里大概就这意思吧。总之,在山坡上唱,我比在大礼堂里放松得多,我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心里唱出来的,因为我能真切看见这片土地。
好!唱得很好!我们唱完一段后,突然山坡的一边传来鼓掌声。我们齐刷刷转过头望去,只见一个大草丛里钻出了一个人朝我们走来。他头上都是草屑,手里拿了一本书,边走边用书拍身上的泥土什么的,又整了整头发。这时我认出来,他是石老师。石老师自从死了老婆后就变得很邋遢,也不喜欢说话,整天都是胡子拉碴板着脸。可这会儿,他虽然还是很邋遢,但脸上是笑容。
我们就一起喊,石老师好!石老师摆了摆手,示意我们继续。我和苗苗就又开始领唱。石老师拿了一本书,双手背在背后,饶有兴致看着我们,脸上始终是温和的笑。又一曲唱毕,他又鼓着掌过来。很好,很好。石老师说,你们明天就表演了吧?排练了多久?苗苗就说,我们都没排练很久,是很久都没排练了。石老师又问,这是谁教你们的?我答,刘老师的教的,开始她走了,我们只能自己排练了。石老师脸上的笑突然沉了一下,沉默了几秒说,嗯,原来这样啊,那我来教你们,可以不?可惜明天就要开始了。大家就说,好啊好啊。
石老师就走到队伍的前面,把书扔在地上,对我们说,大家要看我手势,我抬高的时候是高音,我放低的时候呢,就是低音,大家注意看我手势就得了,对了,还要注意我的嘴型,忘词的时候就看我,知道了吗?大家就说,知道啦!
预备,起!石老师一扬手,我和苗苗就开始唱起来。后面的人就跟着我们一起唱。傍晚的风里飘着我们的歌声。我们没有去大礼堂,也没有音乐老师,只有一片荒草萋萋的山坡,山坡上轻柔的风,以及远处斜斜洒在群山和稻田里的夕阳,当然,还有面前这个蓬头垢面手舞足蹈的老师。虽然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唱得很高兴。我们听不到别人班在大礼堂里传来的歌声,似乎这个傍晚,整个世界的歌声都属于我们自己,属于我们这些在山坡上穿戴不整齐的孩子们。
夜幕在我们一遍又一遍的歌声中降临。石老师挥舞了半天手臂,此刻累得大汗淋漓。我们也感觉自己嗓子都在冒烟。最大的错误是我们都没带水,结果现在大家又渴又累。石老师摆着手说,行了行了,大家都唱得差不多了,我们绝对是最棒的,今天的排练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家吃饭啊。我们就问,石老师,明天你还会给我们当指挥吗?石老师就笑着说,肯定会啊,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音乐老师。有人就说,可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会手风琴的,给我们伴奏。石老师就想了一下说,行,我明天也给你们伴奏!我们就问,你也会手风琴?石老师说,才不是,是笛子,注意啊,明天我们还要排练,我给你们伴奏,边伴奏边指挥。我们就都纳闷了,边伴奏边指挥是怎么做?但是石老师也不给我们解释,而是神秘地笑着,解散了我们的队伍。
这个下午我觉得自己很成功,能把大家都组织起来排练。音乐老师走后,其实大家都以为我们的节目没戏了。苗苗就很真诚地跟我说了几次谢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蹦跳着,似乎觉得天地瞬间广阔了很多。
哟,晶晶,放学啦?我一进宿舍区,端着碗在小广场里吃饭的阿姨婶婶们就跟我打招呼。我很高兴地回应他们,回来啦。一个阿姨就凑过来神秘地问,你真的吃了蛇肉?跟阿姨说说,什么味道?我说,吃了,什么味道都没有。她明显有点失望,不是说像鸡肉吗?看来这阿姨也被人骗了。为什么大家都说蛇肉像鸡肉呢?我根本没觉得蛇肉有一点味道啊。我就摇着头说,骗人的,怎么会像鸡肉,那怎么大家都去养鸡不养蛇啊。大人就哈哈笑了,这小子,果然是个好脑子啊,我们都没这么想过呢。我就得意洋洋地在大家的笑声中上了楼。
妈妈看到我的时候一脸凝重,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就问,妈,怎么了?妈妈很不高兴地说,以后别人要是问你吃没吃过蛇肉,你就说没吃过,懂了吗?我很好奇地问,为什么啊?吃就吃了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妈妈就说,别人别有用心,知道吗?反正以后不得乱说话。我就说,哦,那不说就不说呗。
真心觉得大人的世界很奇怪,很多话不能说,但是其实大家都懂。他们什么都不说,都再猜来猜去,最后却什么都做了。就像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茶叶厂就没了。我觉得,肯定也是大人们猜来猜去,有人想卖掉茶叶厂,有人又不愿意,最后想卖掉的那个人决定不说话,直接行动算了。结果,不想卖的那个人就吃亏了。看,真是搞不懂他们,明明很多事情说出来了就好了,但是就是不愿意说出来。还有,山洪那事是怎么回事?
不想了,这个世界好复杂。大人的世界更复杂。我就在想,有没有一种机器,就跟科幻书里说的那样,让时间不流动,我们可以永远停留在想停留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想留在哪儿,但是认真想的话,我觉得,我最想停留的是那个下午,微风和煦,阳光温暖,我和妞儿躺在风草地的里面,慢慢地就睡了过去。
如果妞儿还在,她就能看到我明天的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