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就把我和姐姐拉到田边说,回去吧,爸爸在这儿,没事的。姐姐就拉了我的手,弟弟,咱们走吧。我倔强地把姐姐的手甩开说,就不走!然后就气呼呼地站在田埂上不愿挪动一下。那些人来势汹汹,大多裸着上身,他们健壮的身体在燥热的阳光下发着红光,他们就在金黄的稻田里朝我们走来。
爸爸把头上的草帽取下,微笑着看眼前这些人。为首的那个人看到爸爸,突然就停了下来。这不是大成吗?那个人就喊着。爸爸就大声说,是我啊,老拐!本来很凶的女人看到双方都认识,于是一下就没看之前的气势,什么话也不说,看了爸爸一眼就走到那群人当中去了。人群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就走过来,咧嘴笑着,也是今天打谷子啊?今年收成好不咯?爸爸从裤袋里掏了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眼前这个人,说,来,抽根烟休息一下,老火啊,收成一般,上次被雨水冲了一回,能得多少是多少吧,你应该还行?男人把烟接过去,也不抽,就别在耳朵上说,不说了,一样,天老爷不给生路,有啥办法,我们是纯粹的农民,不像你们,还有铁饭碗。爸爸就说,你这话我就不高兴了啊,什么铁饭碗啊,大家都这山上的,谁不是农民?莫要开玩笑。男人就哈哈笑了起来,你不是要到县里去了嘛,行,不说这个,晚上过来搞酒,不醉不归。爸爸也大笑着说,行!今晚来我家。男人就瞪眼了,说什么话呢?我先说的,先来我家!莫再说别的了,行了,搞活路去了。说着也不等爸爸说什么,转身就把带来的人一起带走了。
等他们走远后我就问爸爸,那是谁啊?爸爸就说,别的寨子的,刚才你俩怎么回事?姐姐抢先说,我和弟弟要搭草房子,就拿稻草来搭,那个女人就说我们拿了他家的稻草,才不是呢。爸爸就笑着说,行了,回去吧,爸爸给你们搭。
爸爸放下手里的活,给我和姐姐在田边搭了一个结实的草房子。金黄的稻草搭成的草房子像一个亭子,也像一个电视上的蒙古包。姐姐让我先进去,然后我俩就像两只躲在窝里的小猫一样,在草房子里躲避猛烈的阳光。
我仰着头躺在稻草上,看到稻草缝隙里射进来的刺眼的阳光。四周很安静,只听到爸爸把水稻拍在大木桶上的啪啪声,小鸟从空中俯冲而下,快要落到地上的时候一振翅膀又飞上了高空,我能清楚听见鸟儿振动翅膀的声音,仿佛就在空气里划开一道波浪。细小的飞虫在我眼前轻轻飘过,一只,又一只。这个世界突然没有了一切嘈杂,就像天突然变高了,人间突然广阔,我们突然变小,小到找不着自己,也找不着想找的人。于是,我的心就空了。
这一天我都是在草房子里睁大了眼睛,看着稻草缝隙里的阳光从猛烈到衰微,最后成了稀薄。我和姐姐把盛在竹碗里的饭吃了个精光,吃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香的饭。吃这种饭必须要折一种小树枝当筷子,树枝本身也有奇特的香味。饭香,酸菜香,稻草香,树枝的清香,当然了,还有一种香味是劳动的香味。最后我们把饭吃完后,等着太阳落在了远处山的那一边,爸爸妈妈就从田里上来。我们要回家了。
水稻已经被脱粒在大木桶里成了稻谷,很大木桶里都是黄澄澄的稻谷,这就是我们这一天的收获。爸爸妈妈各自挑了一副箩筐,箩筐里都装满了新打出来的稻谷。我和姐姐每人挑了一对小口袋,小口袋里装满了稻谷,也跟在爸爸妈妈的后面走。我们一家就这么挑着我们的劳动成果,在夕阳里沿着田埂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遇见了就把肩上的担子换一边,互相打个招呼。如果是熟人,还得停下来把担子撂到路边,蹲下来抽根烟再走,临走的时候还要举着打稻谷的时候从田里捞的鱼说,今晚来家喝酒!被邀请的人一般就满面笑容说一定一定,然后各自挑起担子回家。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差不多全黑了。整个寨子的灯还没亮齐。在收稻子的季节,人们往往很晚才回到家。我们事先已经腾空了一间房间来装稻谷,按照往年的经验,如果没有大灾害,也就是稻谷能正常收齐的话,这个房间会被堆满一半。我家的田不多,有些人家必须得另造一个谷仓来装谷子。爸爸妈妈就把箩筐里的稻谷倒在地板上,稻谷倒在地上的时候又一种踏实的沙沙声。然后我们就都抹着头上的汗,准备洗澡了。妈妈在我们洗澡的时候就要去生火做饭,我们的晚饭还没开始呢。
大成!说好的喝酒呢?洗澡完后,爸爸姐姐和我,我们三人在客厅里看电视,客厅的窗户上就有人拿着手电筒在晃。爸爸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开窗子招呼外面的人,唉!进来进来!我这儿也开始了,过来这儿喝!那个人又在窗外大吼,说什么话呢!不要婆妈,白天说好的,今晚就去我那!婆娘和孩子一块儿带来!爸爸就说,你先进来吧,我这儿菜都弄好了。那个人还是不依不饶,少唬我,我刚看到还在洗菜,叫婆娘不要做菜了,全家去我那里!爸爸说,你这。那人又吼,快点!我在外面等到起!
爸爸就征询我和姐姐的意见,去不?姐姐摇头说,不去,累死了。爸爸又问我,你呢?我想了一下说,去吧。其实我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饿了,而我家的菜还没做好,那个人都来喊了,说不定他家的早就做好了。爸爸就站起来说,行,那我和弟弟去了,你跟妈妈在家吃啊。姐姐点头说,好。爸爸就伸头到窗外跟那个人说,等一下啊,换个衣服。那个人又催,又不是出席国宴,还换啥子衣服哦,好,等到你。爸爸就跑到厨房跟妈妈说,我和晶晶去别人家吃饭了,你和老妹在家。妈妈说,去吧,不要喝醉了。
外面那个人还裸着上身举着一个很大的手电筒在等我和爸爸。见到爸爸出来,身后只有我,他就问,不是说全家都去吗?爸爸说,唉,不行了,她们俩今天累了一天,不想出门,就我父子俩了。那个人就说,咳,你这,好吧,咱走。
爸爸和那个人在前面并排走着,一起抽着烟,我就在后面跟着他们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随着并不亮的电筒光在黑暗里摸索。也不知我们走了多久,出了我们寨子,沿着马路,转过一座小山,前面是一个灯火辉煌的,比我们寨子大得多的寨子。我和爸爸来吃饭的那家是一栋高大的木房子,屋檐翘得很高,在微弱的星光里,像古老宫殿的屋顶。
他家有很多人,全都围坐在火塘边。那些人看到我和爸爸进去,就欢呼起来,举起手里的酒碗喊,来!喝起!我注意到里面的男人都是****着上身,他们的肌肉泛着油光。爸爸就大笑着坐在早就准备好的凳子上,我也被安排了一个小凳子,挨着爸爸坐下。我们刚一落座,女主人就在爸爸面前摆了一个大酒碗,她还问我,小弟弟喝不?我摇头说,不喝。周围那些男人就起哄,怎么能不喝呢?一定要喝!当个男子汉!我还是摇头说,不喝。女主人就给我换了个小碗说,不喝怎么能行呢?一定要喝一点!爸爸就征询我的意见,怎么样?一点一点?我只好说,那好吧。爸爸就对女主人说,小孩子不能喝多了,就表示一下吧。女主人就给我碗里倒了一点酒,然后给我爸爸倒了满满一碗。
男主人,也就是白天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举着大酒碗站了起来,有点昏暗的的电灯光照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这让我想起了一幅油画,似乎是叫《父亲》,我在舅舅的画室里看到的。这个长得像油画的男人举着碗,先是用手沾了一下酒向空中点了一下,接着又是向地上点了一下,最后向火塘里点了一下,然后开始发言了。首先,我们欢迎大成的到来。他说,大成一年也没见在寨子里几次,我们也没见面的机会,但是,你是我们这山上的能人!爸爸赶紧摆手,不不不,不能这么说。男人示意爸爸听他说话,然后继续说,今天能来我家,我很高兴,不醉不归!干!说着举起碗一饮而尽,随后把碗底亮给所有人,表示喝干了。其他人也举起碗,大喝一声,干!所有人就都一瞬间喝光了一大碗酒。
我想起了爷爷给我讲过的古,爷爷说,古时候的将军们上阵杀敌之前都要喝光一大碗酒,然后把碗摔在地上。眼前这个景象,我就联想到了古时候那些人。当然,爸爸他们没摔碗,干了第一碗之后大家就坐了下来,自由地吃喝。我很饿,当然也不会和他们喝酒,于是就让女主人给我盛了一碗饭,使劲在角落里吃饭。
大成,这次茶叶厂倒了,也算个好事吧?男主人问我爸爸。爸爸就举起碗和他碰了一下说,这个真不知道怎么说,茶叶厂没了,我们这一方的经济都受影响,厂里工人下岗是小事,恐怕以后我们这带就很难发展了。男主人就喝了一口酒说,咱也不管那么多了,就管咱自己的事,不是听说你到县城找着工作了?秘书?哪个部门?爸爸就说,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谁说的?咱是兄弟,我也不瞒你,我是到县城去了,交通局,可是能不能进去暂时还不知道,得等上面的精神。男主人就拍了拍我爸爸的肩膀,行,啥也不扯了,大哥早就说你是个能人,不会老呆在这山里,茶叶厂算啥子嘛?还不是山沟里一个破厂?以后到了县里,哪儿不比这儿强?以后记着回家找老哥喝酒就是了,来,喝起!
他们又一阵接一阵喝着,有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有人唱起了酒歌。我看爸爸已经眼都红了,就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说,爸,别喝了,等下我俩回不去了。但是爸爸没听见我的话,还在和男主人勾肩搭背喝着。男主人看样子也是醉了,一半身子瘫着对爸爸说,大成,你去县里了,以后就吃官家饭了,别忘了咱庄稼人!爸爸就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话说的,有我大成吃的,就有兄弟们吃的!男主人就红着脸,打着酒嗝说,你还别说,我跟你说一事,我有个外甥,在茶叶厂小学当老师,以后茶叶厂都没了,他个书生,能干嘛?国家不给安排的话他就得等死!爸爸问,哪个老师?男主人就叹了一口气,姓石,叫石骏辉,也是个苦娃子,老婆是个疯子,还在山洪里被冲走了,唉!
石老师是眼前这个人的外甥?我眼前又浮起了那个戴着眼镜的白白净净的石老师的样子,还有在草丛里偷偷看到的他和一个女人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