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出了一条禁令,禁止学生在冬天外出。这个禁令是在茶叶厂的人找到我们之后几天出的。我们在山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走了一个山谷又一个山谷,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来的时候是顺着路来的,回去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雪下得太大,脚印早已经被抹去,我们就那么漫无目的低着头在风雪里转悠,最后天都完全黑了,我们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茶叶厂的人最后找到了我们,他们在举着火把和手电筒,还联合了附近村子的人到处找我们,然后就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这群小孩。几天后,我们就被禁止出门了。
其实禁令不只是针对我们的,是针对了所有人。好多人都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走在路上的时候就看到很多被压断的树枝,而且雪一直在飘,就没见停下来的意思。茶叶厂就不准大家出门了,附近来茶叶厂上学的也被要求住在学校里。这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我们在这个雪花飞舞的冬天里结束了小学的第一个学期。我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或者说其实我什么都没学到。老师教的什么古诗之类的我早就在上学之前就学过了,唯一有新意的就是一些自然课程,在自然课上我从书里知道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动物,比如长颈鹿大猩猩什么的。老师说这些动物只有非洲才有,城里动物园也有。我们就无限失望,因为这里不是非洲也不是城里,我们都没机会见到长颈鹿大猩猩之类的了。
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要进行期末考试。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期末考试。以前在学前班是不用考试的,期末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几个字让我们读,读出来的就算及格了,如果读不出来,老师又教几遍,直到会读为止。在学前班的时候我就觉得那种考试很傻,我一直觉得自己会喜欢小学的考试的,因为那才是真正的考试。可等我到了考场,第一堂考试是语文,我就马上失望了。题目很简单。
我们的试卷是一张很薄的白纸,上面是油印的题目,油印的墨迹很重,手一沾到上面就会沾到一手的黑色墨水,但是那种味道我很喜欢,我觉得油墨有一种清香。我发现自己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那就是喜欢闻一些别人不喜欢的味道,比如汽油味、柴油味等。经过茶叶厂的修车场的时候我就会使劲吸那里飘出来的空气,那里的空气里有一种刺鼻但是令人沉醉的味道,汽油的味道。我想,别人吸烟会上瘾,我吸汽油味也会上瘾的吧。
虽然我挺喜欢油墨的味道的,但确实不喜欢试卷上的题目。题目很简单,比我学前班的期末考试难一点,但依然是我没上学之前就学过的东西。我就很无聊地把题目很快就做完了,然后咬着笔托着下巴望着雪花飞舞的窗外。监考老师走过来轻轻敲了一下我的桌子。他肯定以为我在作弊,或者说写不出题目在发呆。我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继续在试卷上比划着,等他一走远,我又无聊地发起呆来。老师看了我几次,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到我面前问,写好了?我点点头说,写好了。老师又问,检查了吗?我摇了摇头。他就严厉地说,好好检查一下。我心想,这有什么好检查的,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又看了一遍卷子。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拿着试卷在老师惊讶的目光中交卷走出了考场。
外面雪很大,整个校园静悄悄的。我们都在这一天考试,而我似乎是最早走出考场的,整个教学楼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我就跑进了雪里,在学校的院子里漫无目的走着。雪花洒在我头上身上,我在雪地里背着手,一步一步印着自己的脚印。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在雪地里躺一下。以前望着天空的时候,如果看到大朵大朵的白云,就在想,云里是什么呢?云朵是不是真的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人都可以躺在上面呢?但是我们不是神仙,我们都没能躺在白云里。眼前的雪地让我想起软绵绵的白云,躺不到白云,那么躺在雪地上又怎么样呢?这样想着,我就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朝后倒了下去。
我果然躺在了软绵绵的雪地里,我眼前是飞舞的大片大片的雪花。我记得舅舅以前摇头晃脑念过一句诗,诗里说“天山雪花大如席”,像席子一样大的雪花,到底是有多大呢?如果我眼前飘的也是和席子一样大的雪花,那么我就能盖着雪花入睡了,我就直接在雪地里睡着了。
我的衣服很厚,即使躺在雪地里也没感觉到冷,只是雪花一碰到我的脸过一会儿就融化了,冰冷的雪水流下来,也许看上去像我的泪。但是我不哭,我很久没哭过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哭,也许这个世界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哭的。那就让雪花化成水在我脸上流淌吧,体会一下哭的感觉。
不知道我一动不动地在雪地里躺了多久,教学楼里的钟声就响了。考试结束了。我看到很多人从教室里涌出来,本来安静的校园突然就人声鼎沸。雪变小了,走出教室的人们就看到了躺在雪地里的我。有人就大喊,看!有人在雪地了睡觉啦!然后很多人就趴在过道的走廊上看我,对我指指点点,还有人大喊大笑。他们肯定觉得我很傻,这个天气大家都宁愿在屋里呆着,只有傻子才跑到雪地里躺下。
一个雪球突然朝我砸过来,恰好就砸在我脸上,雪球碎碎了,雪花四溅。然后我就听到楼上一阵开怀大笑。我都不想理这些人,于是就不动,还是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整个人像个大字一样躺着。啪!一个雪球又砸过来,恰好打在我裤裆上。这个雪球有点大,我被砸得就跳了起来。楼上一群高年级的就大笑起来。我拍了拍自己裤子上的雪,指着楼上的人大喊,谁扔的?没人回答我,那些人只是继续笑,笑得更大声了。我就骂了一句脏话。楼上一个人就大声问我,你他妈骂谁呢?我说,谁扔我骂谁!楼上就又扔下来一个雪球,这次砸在我头上,我就骂得更起劲了。楼上有人就大喊,你等着!
马子洋他们也考完了,看到我在院子里冲楼上骂就跑了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我就叉着腰说,有人拿雪球扔我。马子洋说,谁?我们不揍死他!这时,楼上就跑下来几个三四年级的,气势汹汹的,还挽起了袖子,过来就指着我,你刚才骂我?我就一挺胸说,刚才是你扔的雪球?他也不含糊地说,就是老子!你再骂一遍?我就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X你妈!他就冲过来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马子洋就走过去过,你干嘛呢干嘛呢?那个人又一把推开马子洋,小胖子你滚远点!但是马子洋比那个人庞大了许多,他没推动,马子洋就一把推了他一下,这下结果他被马子洋推倒了。
我们班的人看到这一幕就全部冲了过来,女生们大喊,不准打人!不准打架!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抓起一把雪捏成了一个很硬的雪球朝刚才推我的那个人脸上就狠狠砸过去。他已经被马子洋推倒在地上,来不及闪躲,正被我击中正脸,当场就被砸哭了。我又捡起一个雪球,再次狠狠朝他砸过去,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哭。周围的人看着我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一样一次又一次用雪球砸地上的那个人,突然都不敢围过来了。马子洋就瞪着眼看着周围的人。我俩凶恶的样子在雪地里就像两个强盗。
但还没等我砸过瘾,老师就来了。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怒气冲冲跑过来问,你们在干嘛?打架啊?打什么架?还不快去考试!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被我和马子洋打得在地上哭,而我俩还怒气冲冲的。男老师就问,你俩这是干嘛?合伙欺负同学?考试考得很好吗?有心情出来打架?我就指着地下那个人说,你问问他,凭什么在楼上拿雪球砸我?老师就走过去把那个人扶起来,边给他拍身上的雪边说,砸你你就打别人?我顿时觉得这老师很恶心,于是狠狠把手里刚捏好的,本来是砸那个人的雪球砸在地上,说了一句,谁敢砸我我就打谁!然后一仰头就走了。背后那个女老师就大声骂着,真是没家教!
这就是我第一次参加考试的情形。题目很简单,雪地很快乐,有人很窝囊,也有的老师很不好。我知道,我在茶叶厂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结束了。我在茶叶厂的最后一个学期也结束了。
这个冬天有点冷,雪有点大,天地间一片茫然。我突然就感觉自己找不到路了。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即使我努力往远处望去,却依然什么也看不见。茶山被雪给盖住了,以前熟悉的尘土飞扬的马路也被雪盖住了,整个茶叶厂也被雪给盖住了。这个世界都被大雪给盖住了。
考完试后过了几天,我看到了爸爸。爸爸穿着很厚的军大衣,很高的靴子,戴着公安局的帽子,顶着大雪来到了茶叶厂。进门的时候爸爸拍着身上的雪,嘴里呼着热气,高兴地对我和妈妈说,等雪停了我们就走了,晶晶,咱们回家啦!我就问,爸爸,你怎么穿公安局的衣服了?爸爸就笑着对我说,这不是公安局,这是交通警察的衣服。
我不知道交通警察和公安局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我要走了,要离开茶叶厂了。
我很高兴,也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