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蹲下来摸着我的脸蛋说,你是回家跟妈妈呢还是在这儿?我毫不犹豫地说,在这儿。其实我想了很久,我想回家看看姐姐,想问阿良阿生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每天来我家屋后喊我一起去玩。结果我最后决定的却是不回去。
爸爸要去城里学习了。跟着厂里那个白发苍苍的工程师坐着绿色的吉普车去我从没去过的城里。爸爸说几天后就回来。那个白发苍苍的工程师说着一口我听不懂的城里话,扶着金边眼镜,面无表情地把爸爸带走了。然后我就住到了妞儿家。
妞儿家没有我家大。也许是人多的缘故。她爸爸,她妈妈,还有她,于是房间就小了。叶阿姨给我盛饭的时候问我能不能吃这么多。我看着冒尖的饭碗,努力地点头说能。然后我就真的把那一碗饭给吃了下去。饭后我饱得直翻白眼,瘫在她家的沙发里一动不动。电视里放着动画片,信号不好,一闪一闪的,雪花满屏幕。叶阿姨削了一个苹果让妞儿拿给我,我也不推辞,就那么拿着苹果翻着白眼看着眼前那跳动的电视。
我看到你了。妞儿神秘地小声对我说。
嗯。我懒得理她。
我看到你爬水管。她继续小声说。
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紧张地看着她。然而她却不说了。
叶阿姨走出来对妞儿说,妈妈上班去了,好好看着弟弟啊,不要欺负弟弟。然后过来捏了捏我的脸蛋说,晶晶好好和姐姐一起玩哦。我和妞儿就整齐划一地点头说,嗯!
等到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赶紧着急地问妞儿,你看到了什么?妞儿咬着苹果摇头晃脑地说,你爬水管。我心里一紧,但还是装作满不在乎地说,爬水管嘛,看到了又怎么样。妞儿一笑,含着一口苹果含糊不清地对我说,就不怕我告诉你爸?我瞪她,你敢!妞儿一昂头,像一个骄傲的公主般说,才不管呢。
我心里有点恨她了,于是就从沙发上爬起来,准备回家。我刚出门妞儿就在后面喊,你干嘛去啊?我不回答她,故意气呼呼地把门甩得很响。妞儿追出来说,别生气了,逗你的,我怎么会告诉你爸呢。我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她,她就伸出小指说,骗你是小狗啊。我翻了个白眼不跟她拉勾,而是继续走到我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
不理我了啊?妞儿在后面喊。我真的不理她,于是就把门关上了。我告诉你啊,不理我你别后悔,等下我去找三旺了,看他的酒鬼爸爸啦!妞儿在外边炫耀似的喊。我也大声说,去吧去吧!我才不稀罕呢!哼!但是门外没有了动静。我就靠在门上一动不动,想着自己真小气,这下没人带我去看酒鬼了。
过了半晌,我估摸着门外没人了,于是打开了门,门一开却见到妞儿还在过道里咬着苹果。她见我从门里探出头来就笑了,说,走,等会儿我们去找三旺。
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再次见到三旺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神气,衣服的肘子那儿不知怎么破了两个洞,他一举手的时候两个洞就在我们面前晃着。他对妞儿说,走,去我们村。于是我们三个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三旺他们村不大,都是一些不新不旧的木房子,木房子上盖着杉树皮,盖着瓦的肯定是比较有钱的。三旺领着我们俩在他们村子里耀武扬威地走着,他见了谁也不打招呼,倒是有些人见了他就笑着,哟!显安家那二子从哪领来了两个城里娃诶。这让我高兴也让我不爽,不爽的是我不是城里娃,高兴的是我居然被当成城里娃。于是我更加昂首挺胸地走着。
三旺家在村子的边缘。村子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仿佛从没人砍过那些树一样,它们以及它们的枝干肆无忌惮生长着,遮天蔽日,大白天的树林里居然冷气丝丝往外冒,而且很暗。我就紧紧拉着妞儿的手跟在她身后,她则跟在三旺身后,我们仨就在树林铺满落叶的昏暗小道上走着。
到啦。我低着头走了半天,终于听到三旺说了这么一声。我们就停了下来。三旺家在树林的深处,是一栋看上去比较破落的木屋。木屋三层高,有点歪斜,于是用额外的树木支撑着,屋顶盖的是杉树皮,上面长满了青苔,好几个地方就跟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破了几个大洞。木屋没有像村子里的其他屋子一样都用杉木板子钉成结实的墙,而是用一些木板的边角料像围一个牲口圈一样围了一圈。
木屋门口有一片空地,空地上蹲着一个男人。我们走进的时候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和妞儿。我被他看的发毛,就想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妞儿就小声在我耳边说,这是三旺的爸爸。什么?他就是酒鬼?可是看上去很正常啊。我稍微有点失望,期待了那么久的酒鬼只是一个普通的蹲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站了起来,他不高,面色蜡黄,瘦骨嶙峋。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说,哟!哪儿来的小干部啊?欢迎到我家来。然后笑了。他的笑容很像是一层挂在骨头上的皮在抖动,我的心里居然就冒出了冷气,就像刚才在树林里遇到的冷气一模一样。
三旺一把打开他爸爸的手,也不理他就直接对我和妞儿说,走!他爸爸忽然就恼了,在我们身后大喊,像什么话啊?儿子打老子?!你给我回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还跑?听到这个我吓得腿直哆嗦,一直紧紧拉着妞儿不放手。然后我就感觉到她似乎也有点怕,因为她的手也在发抖。
还没等三旺回答他爸爸的怒吼,这栋破旧的木屋二楼的窗子给拉开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看上去很年轻——冲着楼下吐了一口痰然后对三旺的爸爸吼,喊什么喊?!猫尿没灌死你啊!有多远死多远!******吵死了!这时妞儿又悄悄对我说,这是三旺的哥哥。
我突然有点后悔来这儿了。这时我居然联想起了小人书里描述的妖怪住的地方,似乎一不小心,三旺的爸爸和哥哥就变成了青面獠牙准备把我和妞儿饱餐一顿。
我悄悄对妞儿说,咱们回去吧,好不好。妞儿没回答我,而是继续跟着三旺往前走。
三旺完全不理会他爸爸和哥哥的对骂,而是带着我们向木屋走去。他推开木门对我和妞儿说,进来吧。妞儿就牵着我走了进去。木屋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四处都是刺鼻的气味,像尿味又像衣服很久没洗的味道。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三旺在垃圾堆里捡东西,然后就想起了垃圾堆里那些散发着酸甜气味的五颜六色的水果或者烂肉,然后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就要冒出来了。我赶紧捂住嘴巴努力憋着,憋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三旺把我和妞儿领到二楼,径直穿过几个年轻人中间走到一个房间里。三旺的哥哥看到我和妞儿,本来想扇到三旺头上的一巴掌就收了回去,只是轻轻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而我却瞥见了他狰狞的面孔。
三旺的床黑乎乎地,一堆棉絮分不清形状堆在几块木板上,破了几个大洞而同样黑乎乎的蚊帐挂在床上,几缕光从开口很大的破木墙上扎进来直直钉在黑暗的房间里。三旺在棉絮堆里摸索了半天然后变戏法似的捧出两个水灵的橘子对我和妞儿笑盈盈地说,给!我不敢接他的橘子,就摇了摇头。妞儿接了过去。他也不在意,而是示意我们坐下。
你妈呢?我小心翼翼坐在床沿上问三旺。三旺边剥橘子边满不在乎地说,我没有妈,她早死了。我就不说话了,默默坐在床沿上张望着这个四处漏风的木屋房间。妞儿也不说话,默默地剥着手里的橘子。于是,空气就在黑暗里沉默了。
房间外传来年轻人们的吆喝声,他们叫着又笑着。我知道他们在赌博。他们在桌子上转着两个硬币,然后用一个碗盖上让周围的人猜是单还是双,如果猜对了就赢钱,猜错了就要把钱给猜对的人。然后我就听到外面赢钱的人怪叫一声,整个屋子都在怪叫声里一震一震的。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
三旺,我们要走了。我鼓起勇气对黑暗里的三旺说。他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我对妞儿说,妞儿姐,我们走吧。妞儿不说话,我就过去拉起了她的手。
我们往外走的时候三旺没有站起来,还是在床沿上鼓捣着橘子,他甚至头都没抬。再次经过那群赌博的年轻人中间的时候,他们有几个用诡异的笑容看着我和妞儿,再看看三旺的哥哥,然后爆发出了一阵怪笑。我赶紧拉着妞儿跑下了楼。
离开这木屋的时候,门外蹲着的那个男人已不见踪影。我回头望了一眼这栋独自伫立在树林深处的破旧木屋,好像看见了屋后有白烟升腾,白烟里有举着刀叉枪剑的喽啰在呼喊在跳舞。而三旺,他趴在自己房间那小小的窗口里看着我妞儿走远。隔那么远,我居然真切地看到他脸上挂着的忧伤。
我和妞儿手拉着手走在村子的泥土街道上,后面跟了一群小孩。这些小孩对我们俩扔石子,还喊着,茶叶厂的干部子弟滚吧。我们俩都不回嘴,只是很快地走着。
就像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而梦里预想的酒鬼却完全不是那个样子。我们只是在一片巨大的森林里迷了路,走进了一个朦胧的世界。
我逃离了这个不真实的梦,拉着妞儿的手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我们身后还有那些孩子们像一群狼一样追逐着,他们大喊,滚啊滚啊!于是我们就像两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卸甲地狼狈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