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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性的童年(四)

她换了个姿势,把身体往床里更深地陷了陷。床头柜上有一只漱口杯,还有一只网兜,装了四五只苹果。她的邻床睡着了。空气里有刺鼻的、福尔马林的气味。

她常常问母亲,她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母亲回答说,再有几个月吧,等春天来了,窗外的树梢发绿了。

她说:“到那时候,我就可以脱去棉袄了,穿毛衣和新裙子了。”

她母亲笑道:“穿裙子还早了点,要等到夏天呢。”

有时候,睡累了,她也会坐起来,看窗外灰蓝的天。窗口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走过了,手里端着银白盘子。一个小孩子趴在他母亲的肩膀上哭泣,一边却东张西望的。

每天看见的总是这些人,也看厌了。可是能看见总是好的。

她的身体越来越弱了,身体在大人的手心里变小了。说话有时接不上气来。可是也没想到会死。她跟母亲说,她要等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可是长大了又会怎样呢,她也觉得茫然。

长大总是好的吧?有新衣服,男孩子,生死不渝的爱情,像她父母一样和睦的婚姻。再弄出几个小孩子出来……她有强烈的做母亲的欲望,每天抱着布娃娃睡觉,和它说话,亲它,为她洗脸,为她换尿布。

她会想到快乐吗?在那微妙、精细的一瞬间,快乐像闪电一样击穿了全身。闪电曾穿过她从前时光里的某一个时刻,有多少次,她还能记得吗?她还能记得她的痛苦吗?她的羞耻感?

她倦了,渐渐地睡着了。

她越来越多地沉睡了。病总也不见好,咳嗽得更厉害了,身体乏得很。她隐约觉得她会死,有时也害怕。可是死对她来说太空洞了,也难以想像它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睁开眼睛,天亮了,看见窗玻璃上映着霜花,小小的六角形,玲珑剔透的样子。天很冷吧?她母亲正在倒开水。隔壁床位上又换了一个新病人。听母亲和姐姐在悄声唠叨,得知原来的那个病友死了,被送到太平间了。

她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儿,也不晓得害怕,但是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四五月间,她母亲回微湖闸上班了。仍是平常的样子,梳着整齐的短发,一丝不苟地走路。她不再说起小桔子了。

只在别人问起了,她才会简略地说两句。头转过一边去,眼睛里汪着泪水。

从她的片言只字里,大家知道,小桔子是被草草埋掉的。在乡下找一块地,用草席子裹了,培上土,竖起一个小小的坟。这是当地的风俗,小孩子没了,不适宜重葬的。也不适宜太过伤心,因为不吉利。

我奶奶也说:“要拿小孩子当小狗一样养活。小狗死了也不过如此。就像家里的一只水瓶打碎了,横竖就当少一件东西,不值得太伤心的。”我奶奶也哭了。

小桔子渐渐被忘却了。

她上面还有三个玲珑可爱的姐姐,她母亲也狠心地说:“就当我没生养过她。”

小桔子死了,我还有别的小朋友,像小凤子,杨婶家的三姐,吴姑姑家的小蓉和小海。还有很多我忘了名字的人。都是肩挨肩的孩子,大的也不过才十来岁,小的呢,也能跌跌撞撞地跟着跑了,一起起哄了。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是否也有小桔子那样的秘密。我没看见过,他们也从未向我说起。总之,童年对我来说,是分成黑白两片的。黑的是我刚才所说的隐秘,白的那片里有阳光,灿烂的绿草地,童话书,友情……那里头有真正的童年,一天又一天,缓慢而迟钝。

那里头有简单的思想,纯洁爽朗的笑声。真的,从前是那么爱笑,为一点不相干的小事情,几个孩子站在墙角,笑弯了腰。

这两片世界于我,是各自独立的,也互不打扰。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白的世界时:沸水灼伤了皮肤,胳肢窝被人搔挠时的痒乐。白围嘴上沾了一团墨水。嘴里含着的水果糖的味道。冬天的早晨,脸上有“友谊牌”雪花膏的冷香。屋檐上挂下来长长的“冻溜溜”,像童话里的世界。天真是冷呵,冷得无处躲藏。鼻子冻得通红,冷,麻,不愉快。

总之,这是无性的童年,它清澈,澄明。像沉沉睡着的夏天,看得见少女们穿着及膝的花布裙子,塑料凉鞋,小方领的白洋布衬衫。看见她们在林荫道上走着,手划着树干,斑驳的梧桐叶的影子落在她们的衣衫上。看见前排一户人家打开了后窗,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关于童年的记忆还有很多,也许每个孩子都有过类似的记忆。不同的是,有的孩子只剩下了这些记忆;而有的孩子呢,除了这些记忆之外,还有更加灰色的、暗淡的记忆。那是一个孩子的性意识,那不是她的全部,可是,那是她全部记忆里最困惑、烦扰的一部分。

很多年后,我已经忘记了小桔子。我沿着童年的足迹一步步地往前走着,虽然步履艰难,可是在某个瞬间里,也有生的喜悦平安,一点点地渗入了我的身体里。我的眼里因此含着泪水,我对这喜悦平安怀有感激。

我看着自己怎样从童年的桎梏里一点点地走出来,还算不错,我身体健康。几乎隔一阵子,人们就会看到我身体的变化。人们惊讶着,发出叹息的声音。人们说:“时间真快呵,几个月不见,小蕙子又长高了一点点。”

人们又说:“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吧?我们自己是看不见的,可是一天天地,小孩子长大了,我们老了。”

总之,在那以后的岁月里,我茁壮地成长,我听到骨骼在我的身体里拨高的声音。我念小学了,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跟老师念“a、o、e”,我认识了很多汉字,山川,河流,祖国。爸爸和妈妈。工人和农民。春天来了,春姑娘穿上了绿色的衣衫。

我认真地念着词句,抬头看窗外,对于世界的初步认知也许就这样开始了吧?世界越来越大了,它新奇,广漠,很多不可触及的人和事,越过时空来到了我的视野里。它们在报刊杂志里,书籍里,课外读物里。

我态度端庄地看《人民日报》《新华日报》《半月谈》,我读报的严肃劲儿总是让我父亲忍俊不禁。有时候他也自叹弗如,他对我母亲说:“她现在的记忆力比我好。”

这是真的,那一年我不过才十岁,竭力去记住很多东西。一些抽象的、大而无当的词语填塞了我略嫌拥挤的记忆,可是还不够,总嫌不够。我要记住它们。

我记住了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十一届三中全会。我记得自己怎样坐在夏日的院子里,听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谈正在蓬勃发展的苏南经济。那是八十年代了。星球大战计划正在实施。阿富汗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战争,瘟疫,饥荒夺走了脆弱的、蓬勃的生命。

我喜欢拜伦和雪莱,因为他们的漂亮。不喜欢乔治桑,因为她的放荡。

我越来越多地沉默了。

我感觉我身体的一部分力量走了,新的力量来到了的身体里。我坚忍,挺拨,更加伤感。常常为一些不关己的事情默默地淌眼泪。我有了新的、广大的情感。

我觉得自己老了,看到了一切,一切都不再新鲜了。我的身体正在成长,可是思维渐趋缓慢。我以平静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同龄人,那些可爱的少年们,他们早恋,在夏日的篮球场上奔跑,他们汗渍淋漓。她们穿着花裙子,在课间十分钟里,争分夺秒地跳橡皮筋。她们的影子在阳光底下飞起来了。

我看着,心情愉悦,并微笑着。对这个世界,我宽厚,容忍,有自己的爱和疼惜。

我并不以为,这一切应归咎于小桔子。真的,并不相干。很多事情是没有因果的,我不想夸大其辞。事情对我来说,是分段叙述的。这一段与那一段是没有关联的。

我只是想起了小桔子,她死得那样及时,还没有来得及长大。我代她长大了。

我想起了她的小小的坟,现在已被填平了吧?她融入到泥土里去了。我想起自己对她的感情,好像很难说有什么感情;即便很多年前她刚死的时候,我也未掉过一滴眼泪。死对我来说,是那样的抽象,遥远,我想我会活得很长。

我代她活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今年,我三十岁了,可是我并不懊恼。活着,我才得以看到了更多的事情。有的事情不看也罢,可是看了,虽不愉快,也没什么不好。

我看见我童年时代的榕树开花了,那是在很多年前,我和她站在树底下;我们仰着头,看见了满树的枝条上,爬着粉色的小花朵。那就像过年时的焰火,在日光下静静地绽放了。

我看见自己走在下午的林荫道上,那是在她死后的日子里。我搬着一条小板凳,板凳上放着两个酒瓶子。我正在帮奶奶搬家,我们家要从左后排搬到右前排。我是如此喜悦,劳碌。我对奶奶说:“把这两只酒瓶也带走吧,扔了可惜的。”

我想小桔子还活着,她也会帮我搬家的。

我坐在新家的窗户底下,那样无聊的一个下午,也没事可做。我喝了一口水,把衣衫掀起来罩在自己的头上玩。我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喝了两杯水,把小肚子撑得鼓鼓的。我还把手伸进衣服里挠痒,就这么东挠挠西挠挠,自己会咯咯地笑起来。从来没见过那样邋遢的下午,我做了很多无聊的、莫名其妙的小动作。

可是即便无聊,小桔子也不能体会了。这么想的时候,我觉得活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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