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石室
地牢宽窄约摸一丈有余,五根铁柱立在其间,一端深深埋入地下,另一端向上支撑着整个地牢顶部的重量。每根铁柱都锈迹斑驳,其上还留有水渍侵泡后的难闻气味。
白发老头坐在所有铁柱的正中心,细细一看,他的双脚未着鞋袜,两只脚踝上紧扣着一个拇指般粗细的铁环,铁环上长长的锁链拴在铁柱上。隆冬酷寒时节,这白发老头只一套破旧短衫加身,赤膊赤脚地丝毫不见卷缩发冷。白发老头见夜阑目光扫过自己,眉毛一拧,向夜阑扮了鬼脸,便扭头靠在柱上赌气似地不理会夜阑,闭上眼顾自休息。
夜阑抿嘴一笑,真是个奇怪的老头。
时下,夜阑确认了自己的处境,暂无什么危险,便放下心来调理内息。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不知人间是日是月。
窄门内传来脚步声,夜阑放松身子靠在柱上假寐,此刻最佳的办法便是以静制动。
钥匙插入锁中,锁链取下,门沉声地开了。
“臭小子,怎么才来?”白发老头从麦草堆里爬起,脚上的铁链晃荡作响,语气中满是抱怨。夜阑偷偷睁眼见窄门处立着一个狱卒,相貌约有五十来岁,手中正端着一碟热乎乎的白面馒头。
狱卒面对老头的抱怨,索性将馒头藏在身后,逗玩道:“嫌晚了?老妖怪,今个太守发善心特赏了些馒头与你们这些犯人,你若嫌晚,我便拿回去打发旺财!”
狱卒说完,作势要走。白发老头见热乎的馒头入不了肚,只闻一声清啸,白发老头便落在狱卒身后,一碟子馒头落在了他左手上。狱卒噤声呆立不知发生何事,低头遭铁链缠住双腿不得动弹,望着白发老头恶行得逞的笑容,只得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这碟子馒头你拿去吧,就当我家旺财让给你的。”
白发老头早已塞了半个馒头在嘴里,闻言足下生力飞身落回原地,铁链便从狱卒脚上掉落。
狱卒揉了揉膝盖和腿部,没好气地笑道:“不就是几个白馒头,赶明我要带只烧鸡来,你还不得杀了我?”
“臭小子,爷爷我不好那劳什子烧鸡,吃惯了蟑螂耗子,爷爷我只想吃些素的解解味。”白发老头又往嘴里塞了半个馒头,转眼碟子里六七个馒头只剩下两个。
狱卒唾了白发老头一口,便转身往壁上的油灯里填油。白发老头忽然向夜阑走来,挑了个稍小点的馒头递给夜阑道:“小妮子!你吃小的!吃饱了好陪爷爷玩游戏!”
夜阑莫名地接过馒头,咧嘴傻傻一笑,顺从地咬了口馒头。从白发老头与狱卒的交谈里,夜阑稍稍摸清这白发老头的古怪性子,言行举止好似一个顽劣孩童,若拂了他意思便会惹来杀生之祸。白发老头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适才的一招快若闪电,只一用力便可让狱卒全身断成两截。
狱卒添毕灯油,转身看了夜阑一眼,向白发老头道:“哎,世道凶恶,你看,这素白的一双手,一夜之间便夺走十来条人命啊!”
白发老头瘪嘴摇头,极其不屑道:“十来条人命算什么?爷爷我当年一剑东来,便是满城血雨腥风!”
“善恶终有报,你这辈子都出不了这座地牢。”狱卒指了指白发老头脚上的铁链,一派大义当道地笑道:“而她,也活不过明日午时!”
“现下何时?”夜阑抬头问道。
“戌时刚过。”狱卒冷然答道。
“砰”的一声,碗碟与铁柱相撞碎成三片,白发老头吹鼻子瞪眼地吼道:“臭小子,我还以为你孝顺地找了个人来陪我玩,没想到拉了个要死的人过来,扫兴!扫兴!扫兴!”
“牢房已满,就你这空出地方,狱头便命我将她暂时安置于此。”略作解释,狱卒又接道:“老妖怪,这地牢可不是私人宅院,你一个人住了三十年,就以为自己成了屋主呢?你这脾气若不改改,等来年我归家享福去,谁会来看你这老东西。”
话刚说完,狱卒瞬间一脸感伤地望着白发老头,哀叹一声,便转身锁门,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
短短的叹息声,夜阑诧异地听见了白发老人的叹息声。
怪哉,这二人不似普通狱卒和犯人的情形,倒像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
顺和十一年,冬月十五日,银月满盘高悬夜空,余晖洒满蜿蜒绕城的十里水岸。
然而,在漆黑冰冷的地牢里,油灯一盏,囚犯二人,心绪万千。
冬月十六日午时,是死期吗?
夜阑将昏迷前的事情在脑海中反复想着,自己没有被慕延年派来的人杀死,却莫名被带到官府的地牢里。然而,不管自己为何会在此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依然是要取了这条命。当夜破釜成舟决然一战,这条命本就看轻了。
上苍何苦再多加作弄,明日不死,半月之后的结局依然是死。古语有云,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而她,命不由己,已经没有气力去将这场生死剪成鸿毛抑或垒成泰山。
可她,已然决定放弃血仇,只为护得身边人周全。
大师姐和二师姐都安然离开陌南城了吗?那个叫风归尘的人为何身中黄泉水之毒?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寒潭般的目光,想起那日双手相握时手心上的温度,暖暖的感觉竟让人舍不得松手。
不,不是这样的。夜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猛然起身大呼口气。
“怕死?”白发老头打了个呵欠,拖着链子慢慢走到夜阑身后,放低声音问道。
夜阑转过身正欲作答,只见白发老头负手而立,目光亲切和蔼没有丝毫顽劣戏弄之意,仿若成了另一个人,衣衫褴褛掩饰不住浩然万物之姿。
“前辈……”夜阑感受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剑气。
白发老头捋了捋胡须,笑道:“你莫非真以为老夫是个老怪物,还是个老疯子?”
“晚辈不敢!”夜阑拱手赔礼,欣喜道:“多谢前辈替晚辈疗伤!”
“哈哈!你这妮子莫做那些虚礼,老夫呆在这三十多年可没人前辈前辈的唤我,还是老妖怪听得舒心啊!”白发老头开怀大笑。
“不知前辈所犯何罪,为何被囚在此处三十多年?”夜阑疑惑不解,若此人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早该身首异处,为何还要在这地牢关押三十年之久,以其武功修为这地牢根本留不住他。
“偷窃之罪。”白发老头深知夜阑心中困惑,顿了顿又缓缓道:“三十年前,老夫盗取了一样东西,无法归还无法弥补无法摆脱,囚禁一生也无法洗刷当年的罪恶。”
何物,竟会归还不得、弥补不了、摆脱不掉?
白发老头眼中浮出忧伤,夜阑被那目光触动,心下生出一阵莫名的惋惜和无奈。
“起初我与一帮死囚关在这地牢里,死囚一个个被拖了出去,最后就剩下我一人,我素来喜欢独处,便故意挑起事端激怒狱卒,趁机放走一帮无辜获罪的平民,我****装疯扮傻地捉弄他们,犯人和狱卒见我就躲得老远,只有刚才那臭小子被强制派来看守,日子久了,那臭小子娶妻生子,前些日子还添了个孙子,转眼间,三十年了啊!”白发老头盘腿做了下来,慢慢地向夜阑诉说着。
“前辈年事已高,难道从未想过离开?”夜阑关切道。
“哈哈哈!”白发老头拾起麦草上的铁链,点头又摇头道:“君子诺言如山,我绝不会离开此处!当年担心自己奈不住性子逃走,特用玄冰寒铁制成了这对链环,绝对坚不可摧!”
夜阑瞥见铁环上有一小部分凹嵌下去,呈星月形状,想必是要一把星月状的钥匙才可脱下铁环。
“这铁环的钥匙我已交给一个人,我会一直在这等她来打开这对铁环,我才能洗脱我这辈子犯下的最深的罪孽。”白发老头见夜阑望着铁环,坚定而执着地说下这句话。
装疯扮傻,画地为牢,彻底地封了一切逃路。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会是怎样的模样,让他甘愿做到自我囚禁的地步?夜阑忽然很想知道那人是谁,应该是位绝世美艳的女子吧。
“小妮子,眉头紧皱着作甚?”白发老头一问将夜阑的心绪拉回现实,忽起身念道:“万物生于无归于空,是故:名也空,利也空,百年之后土一封。爱也空,恨也空,但愿今生不相逢。”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夜阑听出白发老人语中宽慰之意,忽想起这首往日读过的禅诗,顿然间品出几分万般如梦本心自明的深意。
“前辈,生死由命,我并看不破……”夜阑情切直言道:“奈何心间还有太多的牵挂和担忧,我看破了自己的生死,却无法不在乎他人的生死。晚辈身负血仇可以不报,却不能撒手离去,让更多的人因我而受到牵连。”
“你体内有一股强烈的寒气聚在肺腑之间,心脉受损大半,我替你疗伤之际,度了些真气与你,最多撑不过一个月时间,你便会心脉衰竭而亡啊。”白发老头摇头叹息。
“晚辈自知时日无多,却不愿死在明日,还望前辈指点一条逃生之路!”夜阑满心恳求道。
白发老头眼神微变,不得不敬佩夜阑的敏锐,面上却故做无奈道:“这四处石壁铁门,又怎会留有出路?”
夜阑早在沉思之际,便猜测到此处必有出路。白发老头在锻制铁链之时,也一定为那个持有星月形钥匙的人留下了一条路,这条路绝对隐秘安全,才不会让那人受到任何伤害,打开铁环以后,二人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
在这个地牢中,一定有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
白发老人本以为自己的话语熄灭了夜阑心中的希望,却见夜阑忽然跪在地上,动容道:“夜阑恳请前辈相救!夜阑亦是罪孽深重之人,此生不求获得解脱,只愿在生命枯竭之前看到关心我爱护我的人都安然无事,夜阑便再无他求!”
“哎……”白发老人摸着头有些无措道:“你快起来,老夫就是反问了一句,何时说过不帮你,你别再跪拜老夫了,快快起身!快快起身!”
“多谢前辈!多谢前辈!”夜阑被白发老头搀扶着起了身。
不知为何,白发老头瞬间变脸一掌劈向夜阑,厉声道:“若想知道出口,得先过了老夫这关!”
夜阑飞身躲开这一掌,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白发老头丝毫不留情地又是一掌袭来,夜阑新伤未愈行动不便,只好眼睁睁望着掌风破空而来,没有丝毫躲闪的能力。
白发老头的一掌击在夜阑腹部,夜阑半跪在地,脑中一阵眩晕,五脏六腑被震散一般,“哇”地吐出一堆血来,似乎要将整个心头的血吐干。
夜阑双手撑在地面不要身子倒下,后悔自己轻信了一个疯老头的言语,一切都怪自己太过大意,心有不甘道:“前辈,你出尔……反尔,我……我……”夜阑无法承受住身子的伤痛,颓然地跌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时间仿佛静止不动,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夜阑的五脏六腑时而冰冷时而灼热,身体经历着掏空、撕裂、填补的循环往复的折磨。夜阑感觉自己站在一块高高的断崖上,一阵疾风吹来将自己推向悬崖,望着脚底滑落的石块坠入深渊,半天也没有听到一丝声响,狂风将自己吹落悬崖,慌乱中抓住了一根枯枝,枯枝负载不了身体的重力,倾然见断裂开来。握着半截枯枝的双手,渴望有人能够握住它,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去。夜阑想要大声呼喊,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希望寂灭的一刻,双手握住了一条紫色藤蔓,藤蔓越变越短,最后消失不见,身子瞬间落到谷底,摔在了一堆乱石上。
终于,解脱了,醒来了。
好痛,手指只是微微一动,四肢的酸痛便瞬间袭来,持续不断的苦痛无情地摧毁着这具残损的身躯,似乎要撕裂每一块血肉,消磨掉所有的求生意志。
自己,还没死吗?
夜阑无声地冷笑起来,这条命连阎王也不愿收走吗?
咬着牙慢慢摸索着坐起,眼前漆黑一片无法视物。回想起白发老头的翻脸无情,对自己下手如此辛辣狠毒。此刻,四周空无一人,夜阑不知道白发老头去了哪里。
刚撑着身子勉强站起,走了一步,腿部便碰到一硬物,阻挡住了向前的路。夜阑缓缓探手触摸,棱角分明质地坚硬,应该是一张石凳,夜阑猫着腰小心地坐了下去,双手平放地探寻了一番,竟然摸到一盏油灯,还有两块打火石。夜阑不由一喜,点燃油灯的瞬间,心也跟着亮了。
双眼渐渐适应了忽来的光芒,四周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是一座没有门的石室,陈设着两个石凳、一方石桌,还有一卧石床,石床上搁着一只大红木箱。厚厚的灰尘铺在每件石器上,想是许久未有人来过。
夜阑忽闻腹中饥肠辘辘,便起身附在四壁上摸寻机关,若不找到出口离开,迟早活活饿死在这里。拖着浑身是伤的身子寻了半日,仍未有所发现。
抬头一望,石室顶部的一块岩石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往下一看,正是自己适才躺过的地方,两处相隔约摸三丈远。内力心脉虚弱,轻功断然无法施展,夜阑束手无策只得坐下歇着,以免过快耗损体力。
大红木箱!没有上锁的大红木箱!
夜阑脑中灵机一闪,缓步走到石床前。“吱呀”一声闷响,大红木箱上打开了。夜阑拂去箱口处的灰尘,只见箱内整齐叠放着一堆女子衣物,每件衣物的布料和颜色均不相同,样式也是纷繁各异的。抱起衣物,箱底上赫然出现一个檀木盒,一股幽香从盒子上传来。这檀木盒子夜阑时常见着,是女儿家拿来放置金银首饰的,不寻常的则是这檀木遍体透香,轻吸一口便觉目清耳聪,周身的疼痛感也得到些许压制。
略有迟疑,夜阑还是打开了檀木盒,盒中放着一封泛黄的书信,书信上压着半截玉镯。夜阑轻轻将半截镯子放在手心里,通透莹亮的天青石内有一滴血红色的水珠子,忽然之间晕散开来,如一缕缕发丝蔓延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