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雁青点了点头,跟随越龙沙向前走了几步,却看见那些黑衣人原地不动的站着,连忙喊道:“越叔叔……他们怎么?”
“他们不走。”越龙沙摇头哑哑笑了:“他们刚才听见我说李靖很快就会明白过来,怎么舍得离开?”
“你是说——”
“他们要留在这里,等李靖回来。”越龙沙一把拉住雁青,向林外走去,“别看了,雁青,他们早就是死人了,能听见你的声音,他们已经很高兴……很高兴……”
他眼睛虽然盲了,但是行动倒还灵活的很,尤其是这鬼地方,熟悉地如同自家的后院。
雁青被拉得跌跌撞撞,一边不住回头——血红的林子,百余名黑衣人宛如鬼魅,静静等候着早就该降临的死亡——那是昔年风云盟最优秀的战士,守护着最后一道忠诚……
就在越龙沙带着雁青离开的同时,急促的马蹄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飕——”一枝狼牙箭从林间的罅隙穿过,准确无误地将那只白鹰射落在地,殷红的鲜血洇出,将染色的铅粉冲开,露出了黑色的雕翎。
“哼,雕虫小技!”李靖几乎要感到羞耻了,自己居然会被这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吓退,真是戎马生涯的奇耻大辱!他再不容情,喝道:“杀!”
黑衣的天鹰卫士一齐拔出了刀——那是已经锈迹斑斑的刀,在地下沉睡了二十年,久违了鲜血的滋味。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所有人都冲了上来,所有的目标都直指李靖,带着刻骨的仇恨。
丛林极大程度影响了战马的回旋,而黑衣的幽灵经过二十年的酝酿,手段更是毒辣残暴——每个人都在感叹,他们,他们如果有眼睛,不知会有多少大唐的军人倒在这片土地上。
肢体在树枝和泥土间飞舞跳跃,年轻而滚烫的血肉洗去了刀锋的铁锈,露出逼人的寒光。几乎是倒下三四个士卒,才能换回一条残废卫士的命来。
但是……超过了十对一的比例,卫士们的搏斗依旧不能阻挡军队的前进,李靖冷冷站在人墙之中,计算着数目。
“退后,放箭!”他暴喝一声,训练有素的军人的反应终究不是江湖人士可以比拟,除了战圈里分不开身的士卒,所有人迅速后退列阵,摘下了马鞍上的强弓。
那些黑衣人也已经倒下了一半,听见了“放箭”的命令,他们尖啸起来,太久没有说话,已经听不出他们在呼喊些什么,只有彼此才能明白啸声中的意思。
只是山壁忽然一震,“蓬蓬”连响,巨石分迸开来,站的离山壁稍近的士兵立即被砸倒,硫磺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树林——昔时,民间偷偷流传着若干炼丹术法,硝石和硫磺会产生极可怕的反应,只是,还很少有人能控制这鬼神一般的力量,所以从未见于两军对垒。
只是……天鹰卫士们并不在乎。
李靖的脸色彻底变了——山壁既然有硝石火种,这林子也一定会有!
他刚刚转念,脚下便是一阵颤抖,好像有巨大无边的魔鬼在地下重重咳嗽了起来。
稀稀落落的火星溅上树梢,这一回,是真正的燃烧。
“快——”李靖几乎绝望地开始打马,士兵们也立即明白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拥挤着争相逃命。
尖啸又响了起来,似乎是从浑浊的喉咙里发出的杂音——那是笑声……魔鬼的笑声……
山火已经被点燃,人马互相践踏,只要倒下的便立即被火舌吞没,再也站不起来。
但是……天鹰卫士的笑声停止了——魔鬼在地下,好像只是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就再没有声音。
二十年前,他们处心积虑地准备复仇,但是二十年中,一直在草原和大漠中象幽灵一样地游荡着……那些硝石、硫磺和火油被包入油纸包已经有足足二十年,埋入地下,又被潮湿和虫蚁的啃噬侵蚀了油纸的薄薄壁垒,他们誓在必得的复仇……实在隔得太久、太久了……
天鹰卫士们尖利的狂啸起来,向扑火的飞蛾一样追赶着大唐的士兵,他们的黑衣烧了起来,在空气中忽扇,转眼间,就变成了数十个巨大的火球……
毕剥声中,山火终于冲天而起,地下也响应起了零星的爆炸声……追击雁青他们的路,彻底断了。
逃出生天的李靖茫然地四下打量——三千余名铁骑啊,逃出火海的只有一两百人……倘若地火被点燃,他们绝不可能有一个人逃生。李靖满头的白发,飘飘的长髥尽数被火舌舔去,战马也遗失在火场中,他不知道,究竟是幸运,还是晦气。
二十年前,一场山火就这样熊熊地燃烧过,李靖有些眩晕了——这火,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停过呢?
“大……大人……”满脸漆黑,浑身伤痕的士兵等着他的军令。
“回去吧……”李靖摇摇头,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他蹒跚着,向来路走去,“回去吧……回长安……一切都结束了……”
李靖的伤不清,毕竟上了年纪。
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衰老了,衰老到迷茫而且迟钝。
咄苾死后,素来以仁义为名的李靖一反常态,下令属下大肆杀掠,突厥人的鲜血染红了古老的黄河……十万远征,百万杀戮,那是一场堪称灭国的屠杀,突厥的兵力几乎削减到了一无所有,然而,那片土地上的民族并未消亡,直到百余年后突厥的又一次崛起。
或许,并不用百年那么久。
当春风又一次吹绿塞外草原的时候,当牛羊又一次在蓝天下悠然徜徉的时候,当新生婴儿的啼哭又一次在帐篷里引起欢呼的时候,那片土地就迎来了真正的主人。
所有的传说都可以淹没,所有的英雄都可以消逝,只是那首牧歌是不会消失的……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红拂。卫国公李府。
红拂虽然是年逾五十的老人,但保养的极好,依然不减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采。只是,在听到了那个来自塞北的消息,她终于无语。朵尔丹娜惨死的那天,她曾愤怒地质问过李靖,但是,今天,她并没有再问起那个叫做叠罗施的孩子,李靖似乎也默契地没有提及。
一日,红拂含泪:“相公,李靖,请你为我奏一曲《哀郢》,也算送他们一程吧。”她伸手送过一支竹笛,满眼的渴望。
李靖终于点头,将竹笛凑到唇边,那支天地间无二的乐曲响了起来……
《哀郢》,至此而绝。
红拂不知哪里的力气,翩翩起舞,夕阳下,她的衣袖如晚霞,迎风招展。阳光不是很明亮,照在她脸上,映得她宛如当年。
是哪个当年?
是年少不更事,离开父母的怀抱要去寻觅花花世界的时候?还是三十年前,一心一意跟了那个良人的时候?美人如名将,自古恨白头,但是比白头更可怕的,是心死。
她不肯停,旋转,旋转……李靖也没有停,他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奏响这支曲子了……
尾声之二:
广袤的中原,传说中有一位白衣白马的少女,纵横驰骋,许多隐居在江湖的散客纷纷云集。传闻中,那个少女的身子似乎很差,脸色总是苍白,但是眼睛却如一团燃烧的火,不肯屈服,也不肯死去。
关于那个女子的传说很多很多,但是都在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
曾有一次,有官吏上书要剿灭此势力,但李世民却迟迟没有批复。曾有人见他在御花园中把玩一块玉佩,许久,许久……
尾声之三:
公元六百三十年,成为大唐历史上一个转折点,也是中国历史辉煌的颠峰。唐朝终于打败了雄踞北方的最强大帝国突厥,成为“四夷朝服”的天朝上国。周边少数民族尊唐太宗为“天可汗”,并持续了一百五十年之久。突厥的灭国,直接促进了中原的飞速发展,开创了中国古代最辉煌的时代——盛唐。
一轮朝日,
冉冉东升。
【完】
史载:
[一]
颉利走保铁山,遣使者谢罪,请举国内附。以靖为定襄道总管往迎之。又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慰抚。靖谓副将张公谨曰:“诏使到,虏必自安,若万骑赍二十日粮,自白道袭之,必得所欲。”公谨曰:“上已与约降,行人在彼,奈何?”靖曰:“机不可失,韩信所以破齐也。如唐俭辈何足惜哉!”督兵疾进,行遇候逻,皆俘以从,去其牙七里乃觉,部众震溃,斩万余级,俘男女十万,禽其子叠罗施,杀汉义公主。颉利亡去,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禽以献。于是斥地自阴山北至大漠矣。帝因大赦天上,赐民五日酺。主
御史御史大夫萧瑀劾靖持军无律,纵士大掠,散失奇宝。帝召让之,靖无所辩,顿首谢。帝徐曰:“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不赏而诛,朕不然,赦公之罪,录公之功。”乃进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增户至五百。既而曰:“向人谮短公,朕今悟矣。”加赐帛一千匹,迁尚书右仆射。
——《新唐书·李靖传》
[二]
其妻卒,诏坟制如卫、霍故事,筑阙象铁山、积石山,以旌其功,进开府仪同三司。
——《新唐书·李靖传》
[三]
子德謇嗣,官至将作少匠,坐善太子承乾,流岭南,以靖故徙吴郡。
——《新唐书·李靖传》
孙令问,玄宗为临淄王时与雅旧。及即位,以协赞功,迁殿中少监。预诛窦怀贞,封宋国公,实封五百户。进散骑常侍,知尚食事,恩待甚渥。然未尝辄干政,率游畋自娱,厚奉养,侈饮食,至躬视刲宰。有讥之者,答曰:“此畜豢,天所以养人,与蔬果何异,安用妄分别邪?”后坐其子与回纥部酋承宗连婚,贬抚州别驾,卒。
——《新唐书·李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