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人们在回望南唐历史,当我站在炼囚山后的石崖上,思念我的故国山河,我开始渐渐明白,时间是一只巨大的车轮,一切都将在时间的碾压下粉碎得灰飞烟灭,一切都逃不过避不了这只无情的车轮,只是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谁能知道我是历经了多少磨难,看透了多少沧桑?当我明白这些,好像已经有些晚了,我终日的忧伤,也变得枉然与徒劳,让我倍感遗憾的是,如果我能早些明白,或许我就能早一点更加温柔地面对从前,也能更加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为我亡去的人了,当然,我也就能在看似无常其实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切的命运中不再徒劳地挣扎了。或许我该早一点信命,我在终南山上过着道和一样清苦居士一般的生活,我有着大把大把清闲的时间,大部分时间我不仅仅用来思考我自己,我也思考命运无序的终极规律,思考宇宙洪荒的尽头与我每天在终南山上行走的清幽小径如何相对应。所以我也应该早一点明白,当我面临意想不到的纷扰而又不以为然的时候,其实一切都并非偶然。即使那一年如巨龙下凡这样的********,它也是命运齿轮中注定要转动的一页篇章。
那一年,人们把巨龙下凡这个传说宣扬得沸沸扬扬,据说饥民们在终南山脚下的湖畔里取水抗灾的时候,一天夜里,终南山的上空突然乌云密布,还伴随着电闪雷鸣,很多人欣喜若狂,以为老天爷终于要降雨了,结果那天并没有降雨,等待了一晚上的饥民们看到从天而降的是一条凶悍的猛龙,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亲眼目睹了这条巨龙游到终南山脚下的湖畔了,只一个打呵欠的工夫,湖畔里仅剩的湖水被猛龙一饮而尽。看来老天爷真的是发怒了,连最后一丝活命的机会都不给了,看着干枯发裂的湖面,绝望的情绪像火一样在饥民们的心中燃烧开来,那些听闻了尚克勤描述我无所作为言论的人们,开始把愤怒的矛头指向我,有史料记载,在终南山脚下,夜夜能听闻磨刀霍霍的声响,只是那即将磨好的快刀,是拿去屠龙,还是用来刺杀于我,那已是无从考证的千古谜题。
只能说那一年是开始显现我南唐走向无序的一个开端,一个匪夷所思的巨龙传说似乎把每个人都带进了信天命无生死的盲从漩涡,最疯狂的是尚克勤,这个晕头转向的浑小子学会了他父亲耿直而胆大的心性,却没有学会他父亲的冷静与理智,他愚蠢的愤怒跟那些迷茫的饥民们一样一点即燃,于是他又开始了他新一轮的鼓动与游说,他说上天降灾祸,不祥的源头是我李煜的一个儿子叫李济民,济民即饥民的意思。要想度过灾祸,唯有除掉源头李济民,这个混帐东西的意思也就是要除掉我四岁的儿子李济民。
我说过,大惊小怪的言官总会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小题大做搞得鸡犬不宁,而且影响甚重,听从他的人们也波及甚广,当有人真的把这个小小言官的言论信以为真的时候,也竟真的有人采取了针对我儿子的行动。
有一天我的儿子李济民突发高烧,查不出症状的御医们一筹莫展,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围着我儿子滚烫的身体急得团团转,当然,没人会比我更焦急,这帮吃干饭的庸医们总是到关键时刻屁用也不顶一个,竟然连病因都查不出来,让我儿子白白遭受罪孽,全是废物加饭桶。我变得非常易怒暴躁,肝火大动地对御医们说,查不出来继续给我查,治不好我儿子,谁也别想好过。
后来是道和出来为御医们解了围,道和过来看了我儿子李济民一眼,便说,这是中了蛊毒。是茅山派的那十二个老道士施法捣鬼的,他们以妖邪的法术施下蛊毒,残害我的儿子,他们竟敢真的谋害我儿子的性命去祭祀那条被传说得不着边际的巨龙,这是我对道家没有好感的最大原因,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终其一生都在推崇佛教,很多人以为我是受到老师道和的鼓说与影响,难免片面,于是有人向我推荐道家学说,但每次我都勃然大怒,那样一个邪恶不辨是非又迷信的教派,怎能让我生出好感。最终挽救了我儿子性命的人也是道和,他在我儿子的房间里把所有人都清了出去,与济民两人独处一室,然后编扎了十二个道士模样的草人,用一系列繁琐而神秘的方式与茅山老道们斗法,我是被他清退出门外的人之一,所以具体详情我也不得而知,只是当他把我儿子济民完好如初地交还给我的时候,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看到道和行将老矣的疲惫神态,他的须眉枯松眼神空洞让我一下子没有意识过来元气大损的他为了拯救济民而从此让自己失神的眼睛再也恢复不了光亮。
剿灭道教是我再也忍无可忍的心声,但是道和立即阻止我,他说现在道教的影响力不容小视,而且现在人心纷乱,挑起这样一种清剿纷争,势必天下大乱,当务之急是要安抚人心,缓解南唐灾情。怎么缓解?我反问道和,这次他们敢找上济民,没准下一次他们就敢找上我了。
道和眼神茫然无踪,但是表情依旧平静如初,他说,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对付那条人人都惧怕的神龙,神龙不除,没有办法活命了,既然人人都怕它,那就让我去会会这条神龙,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道和说人民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先不管他们是对是错,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道和说他所做的是为了人民,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为了我的江山社稷,为了我不至于彻底失去民心,他去意已决,我多加阻拦也是徒劳无益,我率领着我的系数群臣,将道和送到终南山脚下,诀别之后我目送着他伟岸的身影在炫目的光晕中一点一点地淡化开来,从此之后道和就在终南山上消失了,我曾经在很多个深夜中梦见过已是生死不明的他,一如当年他教导年幼的我读书习画时的模样,只是梦中的他再也没有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永远记得的的是,那天诀别于终南山脚下之后,直到傍晚时分,就能听到道和高深而空旷的法号声响彻整个山谷,中间还不时伴随着阵阵龙吟,那天晚上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后,久违的雨水终于瓢泼而至,附近的居民全都面向着终南山山顶的位置匍匐跪拜,久久不起,后来还有人说,每逢下雨的夜晚,月黑风高之际,就能隐约听到一个和尚的法号声萦绕在终南山的树枝里,流水里,鸟鸣中,在风中听去,像是一首曲调单一的歌唱。但是没有人能够见到这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