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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千年

我,荣少,张家府院里最小的儿子,在哥哥姐姐中排行第十,因此人们也会叫我十仔,通常与荣少这个名字相比,我更喜欢人们叫我十仔,这样显得热闹亲切,但事实上,我整个童年之际,大概只有照顾着我的陈姨这么叫我,所以不管荣少还是十仔,都只是一个可以叫唤我的代号而已,正如你所知,我还有另外一个代号:张国荣。

我父亲是个裁缝,小有名气,据说好莱坞的大明星都来找他定做衣服,于是父亲作为一个裁缝的身价就越来越高,慢慢地他也经营起了自己的一份事业,开始从一个迁移过来的陌生大陆客变成在香港街头上稍有脸面的人,这也是自我出生之后,身旁的人叫我荣少的原因。荣少,顾名思义,少爷的意思。不了解我童年的人一定以为我真的像一个少爷一样生活得无忧无虑安然自得,其实我对童年,并没有太多美好的往事值得回忆。父母亲都热衷于工作,将他们近十个子女悉数送到我外祖母的手中照养,轮到我出生的时候,外祖母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大到再也带不动小孩,于是我的父母就给我雇佣了一个保姆,这个几乎替代了我父母的全部功能照料我日常起居的保姆,就是后来呼唤我为十仔的陈姨,我童年的记忆大部分都与陈姨有关,而与哥哥姐姐们有牵连的是我那高龄的外祖母,于是我总是跟我的哥哥姐姐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于是我总是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回来写作业,一个人去海滩上跟沙子贝壳玩。

自小开始,见到父母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我从来就没有很想见到他们的愿望,我这一辈子都在感觉,我与那两个生下我的人,最多也就那一种将我繁殖的关系,与其说亲情淡漠,不如说是缘分太浅。真的是缘分太浅,自我记事开始,我几乎就能数得清这辈子一共跟他们见过多少次面,但因为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时刻,所以我也更懒得去刻意地记,直到有一年,我在外地开演唱会的时候,有人告诉我,父亲死了。哦,他死了。我当时就这么点反应,不悲不喜,然后继续筹办我正在进行当中的演唱事务。你看,缘分浅得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委实有些可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父母亲情至于我,更像朋友间的一种互动的情谊更为合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缺憾,于常人而言似乎有些没法理解,其实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啦,每个人生活的环境不同,造就的情绪和结果肯定就会不同,母亲晚年的时候,我尝试着与她重新建立起常人间的那种母子情谊,但多年来习惯独居的我,身边突然多出一个自小就不在一起的母亲,时时都会让我感到突兀,我们彼此之间无法真正介入的生疏,即使我给她大把的钞票和名贵的衣物首饰,也填充不了那一块巨大的沟壑,接近半年多,我们每天都在感到对彼此的尴尬与不习惯,于是尝试的初衷只好作罢。母亲自己也显得无可奈何,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今日的结局其实是童年那些黯淡的时光对我造就的魔障。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次是一个难得的节日,全家少有的大团聚,父亲给我们带回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他和母亲一起要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准备一顿丰富的晚宴,但其实谁在乎那些平时就吃腻了的食物呢,我们只想着赶紧吃完晚饭之后,跟着街邻四舍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放彩灯和追气球。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多么沮丧的夜晚,父亲让我们吃完饭后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那些破灯有什么好放的,父亲不屑一顾地说,你们都是张家少爷小姐,跟街头那些瘪三小阿飞成天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父亲自恃身价上涨,湾仔区混脸熟的他今时已不同往日,自家的孩子去玩那些放彩灯追气球的下三滥玩意儿会让自己在人前丢面子掉身价,他哪里知道那些下三滥玩意儿却是我的童年,是我亟待释放自由走出阴霾的渴望,我还哪里分得清管制森严的少爷与缺少教养的阿飞的区别呢。

渴望一直被压制,那也是我整个童年的缩影。

不太愿意过多说我的童年,我也没有怪罪我父母的意思,我觉得对于经历来说,那是一种常态,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宿命,人始终逃不过宿命,所以不能太矫情。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学会很好承受的人,后来的人们对我大加夸赞,说我很能懂得隐忍,薄积厚发然后雷霆而动最终声名鹊起。其实我并没有隐忍,我一直都遵照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而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来,所谓的隐忍,顶多是绕其道而行,我从来都不会委屈求全。我不知道这种性格到底是好是坏,当然了,那些总是喜欢看热闹的人们通常都会对此大加议论评价,但他们又能懂得多少呢。

少年时期的我曾在英国利兹大学留学,学的还是纺织专业,是出钱供我留学的父亲希望我就读的专业,他希望日后的我能继承他的衣钵,能将他出神入化的张家裁缝技术继续发扬光大下去,我就应承着,好赖我对衣物设计也不乏兴趣,最关键的是,在英国留学,可以远离香港教育课本里的那些数学和物理科目,老天爷啊,那可真是伤透了我的脑筋。

但谁也不曾料到好景不长,在利兹大学才念到一年级结束的时候,父亲突然病倒了,而把毕生所赚到的钱都存到了大陆银行里的父亲,适时又遇到了大陆的文化大革命,积蓄了大半辈子的钱财不翼而飞,顿时家道中落,张家府院陷入到了始料未及的贫困危机,父亲再也支付不起我高昂的留学费用,于是我在利兹大学第二个学期临开学之际,开始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从那些年本身的角度来看,对于我来说,是很难过的几年,不能跟父亲一样做风光无限的裁缝了,着实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而我也已经二十一岁了,身边好多跟我一样大的人早已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我口袋里时常却连下一顿快餐饭的钱都没有着落,这回真的是体会到了一个至少衣食无忧的少爷沦落到成为街头流浪儿的凄惨了。雪上加霜的是,父亲病情持续加重,无钱医治的他眼看要不行了。

我就在那个落魄的时候认识了唐鹤德,一个干净明媚,又英俊逼人的大男孩。小我两岁,或许是同龄人的相互吸引,但我更相信是缘分,从此我与他紧密相连,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心里也满满的全是他。

唐鹤德的出现说是改变了我的整个生命也一点都不为过,最初我们相识的时候,他知道我的苦衷,就经常去饭馆里请我吃饭,我在酒吧里驻唱没有工夫去吃饭的时候,他就把饭送过来给我吃,担心饿坏了我的胃。那时的他,也是刚从学校里毕业不久,被分配到银行里面做一个低层次的小职员,每个月所获取的薪水供我们两人吃喝之后就所剩无几了,但是当他听说我父亲病重要钱治疗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回去银行跟领班的人申请提前支取了后面好几个月的薪水,然后悉数递到我手里。我知道,大陆正值文化大革命,香港的经济同样不景气,父亲平时交往密切的那些朋友似乎都遇到了困难,因而对我们的援助请求避而不见,这我能理解,但我同样也能理解,历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唐鹤德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感怀在心,不会忘记。

后来随着父亲的病情渐有好转,一切都转显出了新的转机,有电视台开始跟我签约,给我发行音乐专辑和参演电视电影的头角,赚的钱不仅能够让自己从此吃饱饭还能够兼顾养家了,只是父亲略有遗憾我没有继承他风华绝代的缝纫手艺,其实全家人都没有想到日后的我会跑去唱歌当演员。但不管他们作何反应,我都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我心底有释放自由的声音,我从小就有渴望自由的幻想,如今我可以在自己的工作里面放开手脚去施展我那些以前只能在梦里在幻想里才能做的事才能演绎的角色。我开始很忙,香港的区域太小,中国的区域也不够大,我开始在整个亚洲来回奔跑,在全世界的舞台上宣告我的破茧重生。这期间我还一直与唐鹤德有着彼此的联系,我知道他工作同样也很用心,所以他很快升职了,薪水也涨得很可观。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我有了女朋友了,她是剧组里面一个跟我演对手戏的女演员,在剧情故事里我们接吻,还有一些比较露骨的激情片段,后来她对我说,从那天接吻的一刻起,就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现实了,如果人生是戏,她要跟我一起演一辈子。我于是答应她了,我那时年龄已不小,实属是可以到谈恋爱的阶段了,我还给唐鹤德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他沉吟半晌,然后对我说,恭喜。

我的这段恋情维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女方的矫揉造作让我实在不堪忍受,实话实说甚至到后来每次和她接吻都有让我想呕吐的感觉,即使我坦白自己作为一个同性恋情者的身份,我也得申明这并不代表是我对女性的厌恶,我有很多女性的朋友,我跟她们相处彼此愉快舒适,自然亲近而不造作。所以无论我是不是一个同性恋情者,我都会承认,女性在这个世界所占有的伟大性是绝对不可被取代。

后面的故事我想众所周知,我向全世界宣告我对唐鹤德表白了我的爱意,我在等待着他接受或是拒绝这份寻觅了多年的感情。当时我并没有充足的把握能够让他接受我,而不过即便是他拒绝了我,我也能够心生坦然了无遗憾。唐鹤德,这个世界,我只需要你的答复,只想听见的声音,别人的杂音,你我何必当真,他们只不过是在看热闹,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唐鹤德,你可看见了我的泪?你可看见我因思念你时的掩面哭泣?是的,你看见了,我相信你看见了,你张开双手把温暖的怀抱送给了我,唐鹤德,我听见了你说你愿意。我突然感觉好累,我顾不上擦去我眼角上的泪水,我只想此刻就匍匐在你厚实的怀抱里沉沉而睡,只愿这一刻永恒到天长地久。

但很快我们的麻烦就来了,世俗容不下我们的恋情,他们总喜欢捕风捉影大题小作,让你我的生活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你我都是凡人唐鹤德,即使你告诉我你有着强大到能够包容这一切的内心,你说你会给我最大的保护,我也会害怕,唐鹤德。人们奉承我潇洒,勇敢,坚毅,在你面前,我只不过是一个柔弱敏感的恋人。

我生病了唐鹤德,你专程来到我的身边,你说你会照顾我,你会治愈我,但你怎么能够治愈我呢?以前看到你,甚至电话里听到你讲一句话的声音,我都会安心下来,而现在,你知道我惧怕的是什么?我害怕时光走远,我害怕容颜老去,我害怕先你而亡,我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那些支持和贬低我的人说我是入戏太深,混淆了戏剧和现实,只有你懂唐鹤德,我是分不清戏里戏外的我自己了,戏里的才是真的我,戏外的已不是真的我,你懂嘛?你渐渐也不懂了,我从你偶尔茫然的眼神里能够解读出来,于是你给我请来了全香港最好的医生,医生告诉你,也告诉我,我是患上了抑郁症?抑郁症是个什么东西?它能有我那黑暗晦涩的思想孤单沉重的灵魂更加难以治愈?

我不仅累,我更加厌倦,我厌倦这个世界厌倦这一切,我唯一不厌倦的是你唐鹤德,再给我十辈子我对你也爱不完。我想退出了,我想每天除了面对你之外,我不想再面对其他的任何人了和任何事了,那就让我对我一直以来所热爱的音乐做一个郑重的告别吧。环绕亚洲,我再开展最后的三十二场谢幕演唱会,以告慰那些一直热爱着我的人们,告慰我那一直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告慰那一直都对我伸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我的音乐。谢谢你们,也谢谢我自己,唐先生,我又给你唱歌了,我当着全世界人的面,给你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那晚的灯光是你,那晚的舞台是你,那晚台下的观众全是你,我手里的话筒,嘴里被舌头敲击的牙齿,还有我喉咙里的声音,全都是你,唐先生,我的心属于你,请让我再为你哭一次。

如果容颜苍老,我不复往日的美貌,你还会一如从前般深情地望着我的双眼么唐先生?我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总是摸我的头像摸一个孩子一样说我幼稚可笑,世人同样也会觉得我问得无知浅薄,可是你真的会么唐先生?这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却无法得到你明确的答案,即使你每次都给我明确的答案。容颜会老去,新欢会老去,****会老去,就连人们给的赞扬和谩骂都会老去,这个世界,真是讨人厌!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或许我也根本没喝醉,我连酒都没喝,我身边一只啤酒简易易拉罐都没有,但我有一种醉了的感觉,微风吹到我的面颊上,我有一种想飞翔的感觉,这一刻我也确信我是真的能够飞翔的,我站的地处很高,香港在我脚下,没想到香港夜景如此之美,唐先生,此时的香港,与你倾城倾国的美貌相比,也是绝不逊色呢!你听,它们在向我呼喊召唤,要我投入它们的怀抱,那夜色,才是永恒。于是我纵身一跃,我在同时听到头顶上有空气振动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翅膀正在展开飞翔。那一年香港的冬天刚刚过去,而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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