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浩仔(化名)又没按时回到教室来上课!”我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上课铃已经响过两三分钟了,班里的其他孩子都已经在家长或自己的纪律约束下,陆续按部就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上课,而只有浩仔的座位上还是空空如也。如果单单从日常常规的认知理解能力上来讲,浩仔是完全可以自己听到上课铃声而自觉回到教室上课的,可是套用老子的话说,这小家伙就是标准的“智勇多困于所溺”呀。看来我不去亲手把他那倾心溺爱的宝贝儿给粗暴夺下的话,他是不会自觉回教室上课的。
这节课是陈老师任主教,作为辅教的我就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抓”回迷途难返的浩仔之任务。既然对于他的“所溺”已经了然于心,那咱就毫不费力地按图索骥就行了。果不其然,还隔着多老远的距离,我就看见浩仔正弯腰弓背地伏在操场旁边的几棵大树下“专心研究”呢。
“嗯哼哼!”吸取历次来因大声打断浩仔“雅兴”而引起其情绪大爆发的经验教训,我这次只是以中低分贝的音量清了清喉咙,希望能引起他的关注。但事与愿违,浩仔依然在极其认真细致地按照自己的工作规程,将一片片树叶或并列或叠加地摆放在一起。
“嗯嘛,绿绿的,好开心哟。”只见浩仔像常人鉴定钞票的真假一样,举起一片还算鲜嫩的落叶,眯细着眼睛对着天空端详了老半天,才终于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或许是因为终于鉴别出了树叶的心情而高兴万分吧,在说完这句话后,浩仔又一脸幸福特别满足地双手如抱婴儿般将那片树叶紧紧捂在胸前抚摸着。他那微垂的双目,含笑的嘴唇,再加上那如痴如醉的神态,怎么看怎么像一位怀抱婴儿的幸福妈咪。
打量着浩仔深深沉迷在草木当中而不能自拔的疯魔程度,我不禁低下头开始琢磨这样一个破费心思的问题:究竟该怎样帮助这小家伙尽快脱离不务正业的迷醉状态呢?可方案还没想好,没想到他竟又举起一片绿绿的树叶对着天空自言自语了起来。“我也好开心哟,哼哼哼。”他这一串陶醉的笑声,衬着周围寂静无声的操场草坪树木,还有天上悠悠滑过的片片云朵,再加上因寂静之极而在耳边窃窃私语的空气流动声,所共同烘托营造出来的那种立体氛围,从中所流露出来的那份神异、那份诡秘,顿时令我的全身不禁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或许,作为一名特教老师,置身此时此地有这种感觉会有些愧对职业操守,但这的确就是我当时的切身感受)。
凡事就是经不起对比推敲,作为一名有着一定语言天赋的轻、中度自闭程度的浩仔来说,平时在父母老师和他打招呼聊天的过程中,他绝对没有这么好的目光注视、心智解读和交流互动的专注力,更没有如此之高的社交动机。难道在浩仔这样的自闭症群体心目中,我们普通人还不如一片树叶更有吸引力?这未免也太打击我们自尊心重又特别爱面子的现代都市人了吧!
“嗯哼哼!”为了打破这种多少有些怪异的气氛,我又特意以中高分贝的音量清了清嗓子。
“郁老师,你看这一片叶子多快乐呀,我好喜欢哟。”当我的声音终于成功突入他的心智视野时,浩仔颇为慷慨大度地举起那片绿莹莹的树叶冲我晃了晃,依然用他那不紧不慢的男低音表达着自己的内心感受,和我一起分享着这片“树叶的幸福生活”。可是令我羞愧不已自卑万分的是,我也学着他盯着那片树叶端详了老半天,可怎么也不能像浩仔那样解读树叶的心理状态于万一。老实说,在我的心里眼里,那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树叶而已,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这片树叶开不开心?”为了摆脱自己不能解读树叶心理的尴尬,也为了确证一下这小家伙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更是为了自己的那份好奇心,我故意捡了一片枯黄干巴得几乎一捏就要粉身碎骨的树叶,挑衅性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片叶子睡觉了,他……他不会理你的。”浩仔屏息凝神地冲着我手中的树叶端详了一小会儿之后,居然非常认真专注地给出了这么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答复,真不知他的内心深处是怎么产生出这些异样功能的。“老师你就让它睡一会儿啦,它好困哟。”慢条斯理地说完这句话后,他很温柔地从我手中双手捧过这片黄叶,轻轻地放在他脚边的草坪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好像很不忍心打扰树叶睡眠似的。嘿,这小家伙,怎么搞得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个蛮横打搅树叶美梦的乡野村夫一样呢!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睡觉了呢?”此时此地,我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一百个不服气,一千个不自在还有一万分好奇。毋庸置疑,我已经被浩仔神乎其神的特异表现给迷住了。
“他睡觉了。”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我这才如梦方醒:如果浩仔真能回答我这么复杂的问题的话,那就已经证明他快要摆脱自闭症的困扰了。
“那它们有没有睡觉?”这一次,我俯下身来伸手在草地上一划拉,很轻松地就抓到了至少三四片树叶,然后托举着它们在浩仔眼前晃了晃。
“啊,不好啦不好啦,它们在打架啦!”浩仔眼瞅着我手里拿着的那几片树叶,脸上顿时流露出张惶惊恐的神色,他一边惊叫着一边后退两步撒腿就往教学楼的方向跑去。我能听得出来,在他那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已经明显透露着因痛苦而略带哽咽的哭腔。
手里依然举着那几片或青黄或碧绿或干枯的树叶,眼瞅着浩仔慌乱地挥舞着双臂跑进教学楼里去的身影,我不由得呆愣在了那里。手捧着这几片叶子,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就这么几片已经脱离母体飘零而下的毫无生命体征可言的树叶,怎么就会在一起打架了呢?至少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的角度看来,别说是落叶了,就是还活生生挂满枝头的树叶,也没有感觉他们在聊天、嬉闹、私语或者是在开什么大型的国际会议呀。
幸亏此时的天空中,太阳已经不知从何时起悄悄躲了起来,这才使得我有机会长时间地仰望这几棵大榕树的顶部,尽情欣赏这满头拥挤热闹的绿色。一阵微风吹来,那一片片绿莹莹闪着光的小树叶儿们,立马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真不知道,它们是在讨论今日这不冷不热的好天气,还是在议论着站在大树下仰望着它们的这个笨头笨脑的家伙,居然还不如他的学生更能读懂世间这最美妙的叶语,更了解这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也不知道我这么仰着头端详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头也有些晕眩,尤其是自己的脖子,就在我一扭头的时候,后脖颈处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一阵懊恼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为什么自己不能具备浩仔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天赋呢!他居然能跟一片树叶交流出如此之多的信息来。我敢保证,假如我们把他那一本夹满各色树叶、草叶的已经有些油乎乎的书本放在马路边的话,相信不会有人注意到它,注意到书本里那一些或睡觉或打架的树叶。或许唯一会注意到它们的就是那些不辞劳苦的环卫工人吧……对啦,浩仔的树叶书!说句实在话,在这之前,我还一直没有正眼看过那本书呢。因为我们始终认为,像他们这群自闭症孩子,再玩也不会玩出什么有社会化意义的名堂来。可是这一次,我一定要一不做二不休,非要从这本脏丑得出奇但现在看来却又充满无限神秘色彩的“叶子书”里探出一些名堂来不可。
“浩仔,给老师看一下这本书好吗?”第二天课间,我本着民主平等、自由协商的友好精神,主动向浩仔提出了这一请求。
“不行,是浩仔的!”真没想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小家伙居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这倒令我颇有几分失落。
“哎呀,浩仔很大方很棒的,就给我看一下啦!”看来,如果我不充分发挥自己脸皮厚、耐力久的巨大才能的话,就不可能从浩仔手里借过这本因隐藏着无限奥秘而诱惑力无穷的“叶子书”。
“不行,不行!”这一次,为了更加明确地表明自己坚决捍卫“叶子书”的坚定决心,浩仔在又一次明确拒绝了我的请求之后,又把他那件宝贝书紧紧地抱在了胸前。看来,其全力护卫主权、坚决反抗到底的意味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老师就看一小会啦!”人类似乎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越是自己追求不到手的东西,也就越是会被激发起更加巨大的好奇心和占有欲。身为凡夫俗子的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所以,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夺”得此书已经成了我此时此刻不可更易的一个目标。我就这么一边继续厚着脸皮跟浩仔磨蹭着,一边趁着浩仔一个不注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从他的手里夺过了这本昨晚令我一夜不成眠的宝贝书本。
“啊,还给我,还给我!”说时迟那时快,浩仔一手抓住我举着那本书的手臂尖声高叫着,整个身体猛地往上一跃,同时另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照着那本书就是一抓。耳边只听得哗啦一声,书本应声落地,满满一本书的树叶凌乱不堪地撒了一地。“啊,我的叶子!”面对这一意想不到的结局,我们全都先是一愣。紧接着,猛醒过来的浩仔疼苦万分地张开着双臂,惋惜不已、痛心疾首地大声疾呼着抱着脑袋在原地来回转了好几圈儿。然后,就蹲俯下身来一手小心翼翼地捡起书本在地板上平整地放好,另一只手则更加小心翼翼地一片片捡起树叶来重新夹回书本中。“啊,我的树叶……我很生气……啊,我的树叶,我很生气……”在规整树叶的整个工作过程中,浩仔就这么一边带着哭腔地不住念叨着,一边一丝不苟地按照他自己的标准分别将一片片树叶夹在书本不同的区域里。我就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愧疚万分地站在一边观看着这一切,一边不禁也对他把树叶进行分批筛选、存放的整个流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然,更为明显的感觉也还是震惊和羞愧,一如昨天在操场边榕树下时的感觉。
事后,我也曾多次地换位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对于我们这些从事自闭症康复教育教学的特教老师们来说,最需要具备的一种心理素质之一就是,每当我们向学生发出一个指令、打出一个招呼而得不到应有的回应时,自己很容易就会被那时不时袭上心头的强烈挫败感所击倒;可是,非常类似的情形,浩仔在一遍遍与那并不会说话的树叶对话时,为什么就不会在自己的交流热情没有得到应有回报时而感到悲观失望呢?
我当然知道自闭症儿童基本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思维模式,也了解他们的社交心理行为或许还远没有达到类似“悲观失望”、“心理受挫”等等较为复杂的程度。可是按照ABA等条件反射性的强化理论来分析的话,当儿童的某一行为得不到及时明确的强化时,这种行为就会逐渐消失。但一年多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发现浩仔与树叶对话的行为有渐趋消失的迹象;相反地,他的这一行为还有越来越专业化(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发展苗头,因为浩仔似乎越来越有将那片片树叶当成是自己亲朋好友而与之形影不离的行为表现。尤其令人惊异不已的是,现在的浩仔,无论你向其指出什么样的树种,他都能马上告诉你这棵树的名称是什么。说句实在话,就连我们这些相对“博学多闻”的老师们,也很难将我们校园里面的所有树木进行辨别,并且准确无误地叫出它们的对应名称来,但浩仔就能毫不费力地做到这一点。
佛说,“世间万物皆有佛性”;李白说,“**************”,我相信这是真的。的确,在这群自闭症孩子们的身上,有着太多太多的充满神秘色彩的闪光点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去培养。
【本章点睛】:对于诸如浩仔这样有着神秘特长的现象,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他们的这些特长又不能用来赚钱当饭吃,哪能有什么用?
当然,在如今这个多元、开放的社会大背景下,我们无意对持有此种观点的人和观点本身做出什么是非对错性质的评价。但是,对自闭症儿童有着更多了解的我们,也有必要在此毫不夸张地表明两个方面的观点。
首先,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我们应该以接纳、包容与欣赏的态度来看待自闭症儿童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点,而不应对之进行排斥、鄙视或提出太过功利化的苛刻要求。我们绝大多数人,都能以很大的同情心与怜悯心来尊重和体恤年老体弱者,也能够以无限的爱心与友好来帮助和亲近年龄幼小者,为什么就不能以同样的态度与心态来拥抱我们的自闭症儿童,来不吝赞赏地关注他们身上的独特之处呢?
其次,从人类社会的大方向、大目标上来看,民主、平等、包容的文明社会生活环境正在逐步成型。而对于社会弱者尤其是特殊人群的接纳、关注与支持,正是反映我们社会文明进步程度的一个重要尺度。更何况,就像美国电影《雨人》所描述的那样,自闭症患者自身一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特长及其独特的思维模式,如果一旦被我们常态人群所发现并有效发掘利用的话,相信我们的生活以至于我们对于社会人生的一些固有观念,也都会因此而发生一个令人惊喜不已的革命性大转变。
我,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