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和小全子一前一后地穿过由卵石铺成的园路,来到距离不远的一座小巧玲珑的笠亭,只见两旁的柱子上插了火把,点亮四周的漆黑,还在亭内摆了盏油灯,而坐在里头的男人在蝉叫声中,好不惬意地喝茶赏月。
小全子上前禀明。“大人,双月来了。”
待双月走近了几步,就见薄子淮啜了口茶,然后合上碗盖,将茶碗搁在石几上,偏头看向自己。
“见过大人。”双月福身说道。
薄子淮瞅着她片刻。“进来坐着说吧。”
“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就可以了。”她要记住自己是个婢女。
他眉头抽动一下,心想这名婢女不是态度不驯,就是故作卑微,分明就是故意跟自己作对。“是我让你坐,你就坐。”
“……是。”谁教人家才是主子。
双月走进笠亭,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瞥见石案上还有宵夜,害她肚子有点饿了。
“想吃就吃。”见她盯着那几碟点心,薄子淮拿起一边的折扇说。
“谢谢大人。”既然主子都说了,双月也不客气。
“开始说你的故事吧。”他很少如此迫不及待。
她塞了满嘴的螃蟹馅小饺儿,手上的筷子也没停,过没多久,就把那几碟点心给吃完了。
“先让我想一下……”双月一边说着,一边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当婢女虽然不愁三餐,可是却吃不到好料。
“别想太久。”薄子淮原本要纠正她,不能用“我”,要自称“奴婢”,才张口又作罢,只因不想坏了今晚的好心情。
“是,大人。”她这句话愈说愈顺口了。
用手绢擦了擦嘴,双月头顶的灯泡已经亮了。
“从前有一个叫白哉的男人,他是个出身显赫的贵族,不过却爱上一个叫绯真的平民女子,打算娶她为妻,家族里的人当然反对,因为身为贵族,本来就有许多规矩必须遵守,要娶也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可是在这样的压力下,白哉还是坚持迎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也希望能够得到家族的认同……”双月真的很羡慕绯真,有个男人这么爱她,可惜两人无法白头到老。
“……接下来呢?”薄子淮被这个故事的开头给触动了心事,不过故事终归是故事,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很难存在的。
双月从思绪中回过神,调整了下坐姿。
“两人终于成了亲,绯真也因为害自己所爱的男人违背贵族的规矩,心里十分内疚,于是希望白哉以后能以家族的荣誉为先,不要再触犯任何规矩,想不到婚后不久,绯真却病倒了,这时她才告诉丈夫自己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希望白哉能够找到她,替她照顾妹妹。”双月每次看《死神》这一套漫画,尤其是翻到这一段,都会很想哭,再没有比相爱的夫妻却要面对天人永隔还要悲惨的事了。
“就在绯真过世之后,白哉也找到了妻子的妹妹露琪亚……”她才要说下去,突然被打个岔。
只要发现疑点,薄子淮就马上提出来。“你说白夫人的妹妹叫什么?”
“白夫人是谁?”双月睁大眼反问。
薄子淮一脸莫名地瞪着她。“就是白哉所娶的妻子啊!”
“我有说白哉姓白吗?”她愣愣地反问。
“那么他姓什么?”听双月这么回答,薄子淮也被搞糊涂了。
“朽木不可雕也的‘朽木’。”她的中文至少比历史念得好一点,还特地用上成语,让表达能更清楚。
“那么是你编的这个故事有问题,汉人不可能用‘朽木’二字为姓氏,至少我没听说过。”他立即指正。
双月马上反驳回去。“因为他不是汉人……”而是日本人。
“满族姓氏中也不曾见过。”薄子淮理直气壮地回道。
好吧!是她错了。
“你是对的,白哉是姓白没错。”她也懒得争论国籍问题。
这下薄子淮又有意见了。“方才你明明说他不姓白。”
“他突然姓白了不行吗?”双月也回得很大声。
“你这是在敷衍我?”薄子淮拉长了俊脸。
“大人是主子,主子说一就是一,说白哉姓白,他就是姓白。”她垂下头,状似卑微地回道。
“听起来像是讽刺。”他额际抽搐。
“大人说是就是了。”双月挑衅地回视,这个男人还真是难伺候,怎么回答都不满意。
“这会儿我可以确定是讽刺。”薄子淮也被激怒了。
“你到底要不要听故事?”她也有点火气了。
“你的故事有问题,当然要先把错误找出来,加以更正。”他不容许这类敷衍了事的行为。
“哪里有问题?”听到自己最爱的漫画被批评,双月心里也不爽了。
“就是白哉妻子的妹妹,她的闺名叫什么?”薄子淮直接点名。
双月很自然地说:“露琪亚。”
“汉人会帮女儿取这种闺名吗?”他可是很认真地在听。
“嗄?”这又关汉人什么事?
他一脸正经地说:“既然是汉人的故事,就得按照规矩来,不能随便。”
“你做什么事都要按规矩吗?”双月反讽地问。
“既是规矩,自然要遵守。”薄子淮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这样活得不累吗?”她回呛道。
这句话问得薄子淮哑口无言。
累,他当然累,可是不该由她来说出口。
不该被一个婢女给戳破。
“即便如此,也不是你能过问的。”薄子淮恼怒地说。
双月马上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是,因为你是主子,我是婢女,只能把你当神一样仰望崇拜。”
“这是你对主子说话的口气?”他气得脸色也变了。
“请问奴婢哪里说错了?”她硬挤出笑。
“态度不好!”
“喔。”双月也承认。
“眼神也不对!”薄子淮继续挑剔她的毛病。
“嗄?”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要学着去摸懂主子的心思,这样才能得到主子的喜爱。”既然她不懂,薄子淮不介意教她。
闻言,双月一脸避之唯恐不及的惊惧表情。“那还是不要懂比较好,你千万别喜欢上我。”
他顿时愣住了。
其实薄子淮方才的话根本不是她说的这个意思,可是被双月这么胡扯一通,让他也莫名地跟着困窘。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低声呵斥。
“不是这个意思吗?太好了,真是吓死我了……”双月拍了拍胸口。
“被我看上有这么可怕?”薄子淮冷声地问。
她先点了下头,见对面的男人脸色倏变,马上很聪明的摇头。“是奴婢高攀不上大人才对。”
古装戏里就常有婢女不幸被老爷看上,然后被XX○○,双月可没那么天真,会不晓得将发生什么状况。
更何况被困在清朝已经够惨了,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失掉,就算永远回不了现代,那种事还是要跟真正喜欢的人做比较好。
见双月宁可摆低姿态,也不想被自己“看上”,心头很不是滋味,虽然薄子淮根本不曾往那方面去想过,可是……
似乎也不排斥这个念头。
这是第一次,薄子淮觉得在身边摆了个女人也不错。
是因为对象是她,抑或是因为自己看上的?
这个想法也让他的眼神多了温度。
双月被对面的男人紧盯着,原本像冰山一样波澜不兴的眼瞳,突然像点燃了两簇火光,让她本能地竖起防卫,想要逃离对方的视线。“大人若不想听故事,奴婢就回房去了。”
“继续说下去。”薄子淮舍不得就这样放她走,回到冷清黑暗的寝房内,一个人独眠……舍不得?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让他又是一怔,心想今晚究竟是怎么了,一点都不像平日冷静自制的他?
即便是被她给惹恼了,对于这名婢女的无礼,还是一再姑息养奸,一再纵容让步,为什么呢?
薄子淮真是愈来愈不懂自己。
“那我就从白哉决定让露琪亚当自己的妹妹这里开始……”双月先喝了口水,润了润喉。
“这对贵族来说,又是破坏规矩,不过白哉亲口答应死去的妻子要照顾她的妹妹,所以还是不顾众人的反对,让露琪亚成为家族中的一分子,只是没想到几年后,露琪亚却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也让她被判了死罪,白哉这一次没有选择替妹妹说情,而是亲自监督死刑的进行……”
说到这儿,双月反过来问坐在对面的男人……
“如果是大人会选择哪一边?是所谓的规矩,还是妹妹?大人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小姐或二小姐被处死吗?”
这个问题让薄子淮陷入了两难。
若是自己,会选择怎么做?
“换作是我,规矩是死的东西,可是心是活的,我只想要保护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不希望等到将来后悔。”她说出自己的选择。
见薄子淮兀自沉思着,双月已经困到眼皮一直往下掉。
“大人,这个故事还满意吗?应该足够抵消那个处罚了吧?”见他似乎没听见,双月也管不了那么多,便作势起身。“既然这样,我就当大人同意了。”
于是,双月便先回到二小姐房内,说故事也是会累的,才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而依旧坐在笠亭内的薄子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他无法反抗规矩,无论是大清律例,或是自己的额娘,无论是为人臣,或是为人子,这些无形的东西,都像枷锁般,一道道的加诸在身上。
可是必须做出取舍时,自己真能无视内心真正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