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就流行递条子了。孟忠递水秀，师爷递孟忠。
都是偷着递。孟忠是为偷人，师爷却是为何？
回思方才那惊魂一瞬，孟忠背脊仍有些发凉。
冯大海夫妇先走的，然后是师爷与刘玉和的四抬小轿。孟忠是看着他们走的，他还在笑。倦意袭来，他打着哈欠还在笑。
他笑刘玉和，他感到从所未有的滑稽，同时，他又很有些自鸣得意。
冯大海早就没影了，绿缎小轿也在大路上渐行渐远，已在二十丈开外了吧……月光明亮。
孟忠遥望师爷，遥望他总是缩进袖子的左手，这人真怪，似乎有些来历，“师爷”也许只是他的伪装，不知他究竟何等人物……孟忠凝神注视着师爷的背影，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事实很快验证了他的预感。这时他看到，师爷的左臂忽然向后一扬。
师爷没有回头，他从很远的地方，用一直缩在袖中的左手，向后一扬，向孟忠的方向一扬。
瞬息间，一点寒光激射而至，夺地一响，孟忠身旁的一棵枣树上，已多了一柄小小的匕首。
匕首入木直没至柄，离孟忠仅有尺许，与他的头齐平。
孟忠竟一动不动，不过这并不耽误背上的冷汗已涔涔流下。
他为什么走出那么远才发刀？他并未回头，怎知我还在这里没有走？他这么做摆明是在向我示威，用意何在？小小县衙门怎会隐藏着这等高手？他究竟是谁？
匕首是插着一张纸片飞过来的。孟忠拔下匕首，见纸上有七个墨迹未干的字：明日午时西北狼。
已是后半夜。饭铺后院冯大海两口子房中。
“臭不要脸的，你说！我冯大海哪点亏待了你？！”啪一个嘴巴，打在自己脸上，泪流满面。
沉默。
“臭不要脸的！你讲！除了种不上苗，老点丑点，我冯大海哪点比他差？！”啪一个嘴巴，打在自己脸上，满面泪流。
还是沉默。
“我能给你永远的爱情！他能吗？我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男儿，他只是个玩弄女性的流氓！另外……另外我是个商人！他呢？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到处滋事，不过是个吃软饭的嘛……”越说越激动，啪一个嘴巴，这次终于打在水秀脸上。
血丝从女人唇角渗出，冯大海是又哭又笑满脸放炮，嘴里不住说着：“你他妈自找的……”又冲过去跪下：“秀儿，我错了秀儿，我不该打你，原谅我吧……”
伸手拽住水秀的裙子不放，磕头如捣蒜。
水秀冷冷地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冯大海，嘴角闪过一丝蔑视的笑意，她轻轻甩开冯大海的手，淡淡地只说了三个字：“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衙门来了两名捕快，强行锁走了阿裂。
不过，为能带走阿裂，两名捕快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一个一瘸一拐，一个鼻青脸肿。
冯大海在暗中注视这一切，默默道：“兄弟，哥哥对不住了，如今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哥哥只有把你豁出去了……谁让你最弱势？哥哥我窝囊，你却比我还窝囊……”
白月楼，此时正是一派繁荣景象。
楼分四层。底层是供来此吃饭的普通客人消遣的，备有清茶好酒，并有卖艺人弹琴唱曲，这一层由于客人成分混杂，往往最为喧嚣热闹。
与第一层不同的是，第二层居中的大堂雕梁画栋，而大堂的周围，是用屏风隔开的一圈雅致单间。客人大都为具有闲情雅致喜好诗词歌赋之辈，这一层提供的是高一层次的茶酒，客人可在大堂聚饮，亦可在雅间密谈。演员是有一定名望的曲艺艺人，他们在堂上一个略为高出的台子上表演，有时也被召入雅间，单独为少数客人献艺。
上至第三层，你可以明显感觉到不同于前两层的清澈幽深，来到这里，你会感觉仿佛置身于浑然天成的大自然中，这里移植了遥远神秘的非洲的多种热带植被，丛丛簇簇，蜿蜒流淌的溪水中游弋着鲜活斑斓的鱼，加之以古朴恬淡的假山石桥，构成一个个小的生态环境。茶座酒廊便零星分布其间，整体布局精巧，意韵幽远，恍若人间仙境，世外桃源，足以使人的灵魂得以净化，从而一派空明……
这一层只对两类人开放。一类是江湖上各种声名显赫的人士，这其中有真正的大文人大骚客，也有身怀绝技的游侠隐者，总之都是可称作大家的角色。再有一类是些喜好附庸风雅，舞文弄墨的富商豪客，他们有深有浅，有厚有薄，但却有一个共同之处：肯一掷千金。
这一层提供的是百年陈酿的女儿红和本地作为贡品的上等雨前龙井，表演弹唱的演员更是非同小可，为名动江南的“罗家班”当家艺人罗净萍。所以，这第三层的消费水平自然甚高，非常人可以消受得起。
在此层之上，还有一层，按正常的思路，这一层应该是极尽奢华的消费场所，但奇怪得很，这一层却从不接待客人。
从第三层上行的楼梯被一铁栅隔断，挂了一把生锈的大铜锁，上面贴着封条，封条上竟然加盖着当朝皇上的玉玺，并有两位御派专人轮流职守。
看来在这第四层里，想必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个不起眼的江南小镇的酒楼，究竟钦封着什么样的秘密？莫非还与当今圣上有着瓜葛？
凉风习习，秋意朦胧，天气真好。
孟眼走在街上，向白月楼走去，她要去会诗友马思春。
柔和的日头浅隐在一大朵灰白云后，街旁槐柳轻拂着生动欲滴的条条片片的绿，清澈的气流吹在身上把裙带飘逸，清澈的气流沁入她的心，她的肺，她的脾，孟眼深深地贪婪地大口吮吸着，她在不自觉地微笑，她的心情很愉快。
走进白月楼，孟眼径直上至二层，“风烛泪”雅间内，马思春小姐早已在等她了。
孟眼看到马思春的眼神透着一股子幽怨空朦，多少显得魂不守舍，便问：“春丫头，又在盼想你那才郎吧？”
“唉！”马思春长叹一声，看了一眼孟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我那才郎？他若真个有才，倒也罢了，可惜，名为有才，却是个不通文采，不解风情的呆郎啊……”眼波流转，望向大堂。
“人家为你可说是用心良苦，从上次你过生日人家送你999支西洋……那什么花，我就看出他对你是一片真心，人家家境贫寒尚且这般待你，纵无文采，你又夫复何求？”孟眼不由低头垂眉：“唉，似这等痴情郎君，何时才肯眷顾于我……”
马思春抿了口茶，眼睛依然望向大堂，似是对孟眼说，又似在喃喃自语，语速缓慢：“我意念中的如意郎啊，该是这个样子的……表面庸庸懒懒，却是精明果敢，眼神忧郁迷离，却是电光闪闪，对我的爱不只有实际行动，还要常挂嘴边，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必须风流倜傥，善解人意，但又不能被别的女人喜欢……”
她说得如醉如痴，孟眼听得呆了，随即笑道：“如此说来，我二哥再也合适不过，只不过……”截口不语。
“只不过什么？”马思春收回目光，直视孟眼。
“只不过喜欢他的女人太多太多了……”
“花花公子！”马思春不屑地撇了撇嘴：“本姑娘生平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了。唉，还是他好啊……”目光又移向大堂，深情款款。
他？谁孟眼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
大堂之上，此时共有五桌客人。离她们较远的一桌坐着两位素衣老者，正浅啜低语。近一些的两桌团团围坐了四男三女共七个学生样的年轻人，在谈笑风声，桌上放了两坛酒，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酒，但没有一个人喝，他们续着一首字头咬字尾的所谓的诗，他们吆五喝六的，听上去都已醉了。再近些的桌旁是一对作情侣状的男女，男的大，女的要小许多，两人神态亲昵，男的正将一支鲜艳的什么花别在女的鬓边。靠近楼梯的一张桌旁，端坐着一个中年书生，他面对着楼梯口，而背向那几桌客人。
孟眼所在的雅间，就在书生的斜侧面。而马思春的视线总舍不得离开的，正是这个书生。
他四十岁上下，一袭白色长袍，肩背宽阔，身材颀长，一对英武的浓眉之下，却生了一双杏眼，他的手洁白细腻，左手杯与他的唇若即若离，右手轻摇一柄不知用何种飞禽翎羽编织而成的雪白扇子，扇背书有几行字，并赫然绘有一只漆黑的八卦图案。
书生凝视着迎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幅书法，似是在怔怔出神。孟眼看去，见是一幅狂放不拘的草书，写的是文天祥那首著名的《过零丁洋》。
一瞬间，孟眼的心砰然而动，她只觉得，在这个书生身上，玄秘与平和，孤僻与亲切，粗犷与细致，豪放与婉约结合得恰到好处，完美无瑕。
大堂里演奏的是一曲温婉动人的《梦里水乡》。
好的音乐往往会使人的感情迅速深入以至升华。
孟眼忍不住对书生看了又看，而马思春则干脆带着她的款款深情，款款走到那书生桌前，在他身边坐下。
书生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惊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仿佛早就料到她的到来。
马思春不禁有些尴尬，正想着该如何圆场，这时书生开口了，象是在喃喃自语：“人浮俗世我自深，晴雨尘嚣皆罔闻……”
马思春感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应对道：“小楼醉醒邀残月，顾影不见知我人。”
书生的目光从草书慢慢移动到马思春脸上，淡淡一笑：“哦，姑娘便是知我之人？”浓眉微蹙，一双杏眼流出柔善的光芒。
马思春被他磁性的中音陶醉，在他摄人魂魄的目光中，不禁垂首，又勇敢地抬起头，还之以微笑：“我看公子儒雅俊朗，独自一人，眼含思恋，想是在等心上之人，那懂得公子弦歌雅韵的红颜佳人……”
书生依然淡淡一笑，羽扇轻摇：“姑娘心思浪漫，文采翩然，骆某实感欣慰，可是姑娘只猜对一半……”说着转向雅间内的孟眼，招手道：“那位姑娘，也请移步过来一叙。”
马思春心说：还“移步”，够拽的……
孟眼见他与马思春对话却忽然叫自己，显然一直在注意着自己，不由芳心窃喜，心慌气短，当即盈盈挪来，坐在书生的另一边，垂首无语。
书生羽扇轻挥，浓眉舒展，杏眼含笑：“姑娘想必姓孟，芳名一个眼字。”
孟眼羞涩地点头，幸福地想这个马思春的嘴真碎……
书生又道：“孟姑娘兄妹三人，还有一位卧病的老父，可是？”
孟眼瞥眼看马思春，马思春却说：“公子可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孟眼低声斥道：“春妹，无礼！”接着，似乎为了缓和尴尬，有些没话找话地问：“公子这柄扇子甚为别致，不知是以何种鸟儿的翎羽做成？”偷眼观人。
书生仿佛早就在等她这一问，英眉一扬，微笑道：“此乃大理珍禽白孔雀之尾翎，柔而坚韧，用时只感暗香入脾，云淡风轻，姑娘不妨一试。”说着把羽扇递到孟眼面前。
马思春不禁心生妒意，暗暗希望孟眼不要去接那扇子。
孟眼却毫不犹豫地接过羽扇，轻轻扇了几下，又还给书生，微笑着说：“果如公子所言，此扇当真玄妙。”
书生望着她的眼睛，赞许地一笑，微微颌首。
马思春见不得他俩温情脉脉的样子，气鼓鼓地一把抢过扇子，用力扇了几下，望着书生冷冷一笑，酸溜溜地道：“哪里有什么香气？公子嗅到的，莫非是这位孟姑娘的香气吧……”还扇给书生。
见孟眼面红过耳，书生不悦，但依然微笑着对马思春道：“姑娘便是如此知我么？”
听他这么说，马思春不由心生惭愧，但嘴上却不低头：“我知公子绝非泛泛之人，公子可知我么？”
她原想书生能象了解孟眼一样也说出她的情况来，可令她失望之极，书生缓缓摇头：“我非神圣，岂能通知？然骆某不才，却还知道一事……”神色渐转庄重。
“哦，何事？”二女皆凝神看着他。
书生又望向那幅草书，缓缓地说：“我还知道，白月楼今日将有一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