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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西田无麦黍 向东收桑榆

“……打扶余!他竟然想着去攻打扶余?!”

柏木书案上裂出一道蛇纹,苏信瞠目结舌,嘴角懦懦蠕动,不知如何应对常千户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一股凌冽的杀气彻骨冰寒,犹如一盆雪水从头浇淋到脚。在常虎臣微微斜侧的眼角中,苏信敏锐的发觉一缕嘲弄,一股杀机。“这位千户大人看来也是极聪明的人物!”只是这一刹那,苏信已经领悟常虎臣窥破了他百般做作,只怕再无先前那种优容,心胆俱寒,躬身伏地,道:“愿听大人吩咐!”

回到自己帐篷,阿莫迩已经等待多时了。看见常虎臣进来,赶忙起立,他一脸倦容,看来这几日劳累不浅:“禀报千户大人,属下奉命引路征剿叶赫余部不敢怠慢,共袭破流贼十四股,小寨三座,斩首二百余。将军吩咐小人辨认叶赫部首领贵酋,在下已经再次详查过了,担保再无一人漏网。”看着阿莫迩毕恭毕敬恭敬的样子,常虎臣甚感满意,微微点头“嗯”地答应一声。出征叶赫阿莫迩居功甚伟,难得对自己更是服顺,恭敬感激发自真心,看来与叶赫部灭族之仇多半是真,但知人知面不知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顺服未必他日不会再反,又有些犹豫。等回过神,发现阿莫迩未得吩咐不敢发问,神色好奇带点紧张的站在一边注视着自己的神色,连忙挥挥手示意他靠近过来:“阿莫迩,你去替我编练一支‘曳落河’怎么样?”

阿莫迩眼中射出不可置信的惊喜目光,左手捶胸单膝跪地,猛然应诺。

大雪已经停了,融化的雪水浸得眼前的地面一片泥泞,早几日被大雪覆盖的草地又露出干黄的枯草,被骑兵的马蹄踩入泥泞,仅仅残留极少的绿草集中在几处避风的边角,半黄半绿的草叶摇曳展示着荒原冬季来临之前最后的生机。

常虎臣翻下马背,伸手探进一个泥泞的凹坑,阴寒略微有些渣滓的泥水浸得给人刺骨的感觉。北方吹来的朔风扑扑拍打在人脸面上,越往北看,天地的色泽越见单调,超出山梁庇护的范围之外已经是一片白雪覆盖的苍茫。

泥泞的地面上,四支军马将熊阴山寨前的空地切割成了四大部分:最中央是常虎臣亲自统带的五百兵马,大部来自遥城出发到来的八百精锐,挑选被俘的北镇军老卒补充,无论忠诚士气都是四队兵马中最可靠的一支;西面飘扬的战旗下,黄面大汉施无量耀武扬威,叱喝指挥,沐天德骑在一匹强健的黑色蒙兀马上驻马站立,两人身后不远就是排列整齐的千名战士,大部由叶赫寨中的夏人奴隶和蛮人俘虏组成,在施无量的整编指挥下井井有条,依次进、退、攻、守,冲锋放箭。常虎臣微微点头,眼前战阵变化虽然简单,但能在短短时日内将奴隶与俘虏调教成一支能攻能战的部队,足见此人不凡。由遥城带出来的几名百户都是极有才干的,不要说升作佐领,就是千户、标统也是胜任有余的。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向后移动到长脸马面的辛日马身上。此人看来粗鄙,其实也是个有干才的,可惜了,伤势未曾痊愈,常虎臣只能将他安置在后队辎兵中。今趟轻骑突袭,由遥城出来时并无辎兵编制,人带干粮马负弓矢,直至过了渤澜河,才从沿河兵寨中装载了几大车火油火yao随军运送。在叶赫大寨中缴获颇多,再要离开,这辎兵队是非有不可了。

辎兵队中,奴隶多而士卒少,常虎臣将二狗也安排在了这里,正是要借他的机灵。见势不对,弃车而逃,珠宝金银、牛羊粮秣身外之物,舍不得直接放弃也不值得影响大局。

此次东征常虎臣打的仍是骑兵突袭盘算,扶余军沿汨罗江岸筑有坚堡固守,一击不能得手,放弃了熊阴大寨的东征军必陷死局。孤注一掷,可谓险极!也只有常虎臣敢打这么冒险的主意。而他仗以执尖批锐,当前突击的刀锋就是阿莫迩统率的“曳落河”!

“呜──呜──呜──”三支兵马演练过后,高地上响起悲凉的号角。仿佛万马奔腾,数百名骑兵冲锋竟然产生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一队衣衫褴褛的轻弓战士,驾着驽马从东侧一座馒头状凸起的泥岗上纵马冲下。他们没有批甲,有的鞍边挂着盾牌,许多只有带着缺口的猎刀和战场上捡来的半截骑兵枪。唯一装备齐全的大约只有肩上的短弓和自制的箭矢。这些人并不如何强壮,没有任何一件值得夸耀的装备,即使是蛮人引以为傲的战马,在经过了北镇军正规士卒的挑选后也是拙劣不堪。但是那股气势一往无前,就象一群负伤的蛮牛,双眼血红,挥舞着猎刀或者刺枪呼啸而下。冲锋的队列中有老有少,很难想象,在数日之前他们还不是职业士兵,仅仅是一群猎户与牧民,甚至奴隶。

当日常虎臣分别命令施无量与阿莫迩从山蛮人中挑选俘虏编入部队,阿莫迩极为大方,几乎将所用精壮温驯的兵员交给了施无量优先挑选,而他则将剩下所有男子集中起来。不问贵贱,不论老少,不分族别,有的只是血腥死亡与胜利者的奖赏。能活过来的就是这不到五百人!

一支鸣镝响箭飞向前方,“嗖嗖嗖嗖”一阵与蜂鸣同样震得人耳嗡嗡的破空声,木质的箭矢密麻麻爆射击飞,篝火烤硬了的箭头刺穿草靶,插在支撑的木桩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准确而密集的齐射!仅有少数箭矢偏离了目标。如果在战场上,即使是木制的简易箭头也能在对方防护简易的轻骑与步卒身上制造出数百个漏血的皮袋吧。

大部将领都聚集到常虎臣身边远远观看。

蛮人凶悍,老幼亦能纵马骑射!常虎臣心中又重复默念了一遍这个故老相传的事实。在场北镇军无论兵将都是久经战阵,或者在蛮部多年,这样的场面还不能使他们震惊,只有极少数将领才想到了一些东西。

“千户大人!”又是纵马两圈集体齐射之后,阿莫迩跃马出列奔了过来。志得意满,脸上那条大疤也充满了飞扬的气焰,跃马扬鞭,邀功似的远远就向着常虎臣大声叫嚷起来。

“阿将军作得不错!什图……阿莫迩,以后就叫你‘申徒将军’可好?”

阿莫迩身躯一震,脸上露出极度惊喜,下马拜倒,大声道:“多谢大人赐姓!阿莫迩以后就是夏人,从此就是一家人,誓死追随大人!阿莫迩……阿莫迩在我族中是神鹰的意思,我以后就叫‘申徒鹰’好么?”

常虎臣原不是想帮他改名易姓,只是觉得不好称呼,称作“阿将军”不妥,叫他“阿莫迩将军”,此人其实却是姓“什图浮”的。按照夏语与“申徒”发音相近,顺口就这么一说。见阿莫迩兴高采烈自然不能冷了部将的心,索性再给他加上个官职,道:“甚好!甚好!申徒将军练兵有功,本官携有陈先生密令,手头有几个县丞、县尉的官衔可以委任,申徒将军就先作个元菟县尉好啦!哈哈!”

“多谢大人!”阿莫迩满脸欢喜再度拜谢。

见诸事挺当,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常虎臣借机开始向诸将透露布置东征事宜,转向苏信道:“苏参赞劳苦功高,熊阴一郡政务正要倚仗高才,你先前是行军司马,就转任熊阴郡司马一职吧!哈哈。”司马是郡、州一级的军政官,管理民团粮秣等事,在大晟地方多半充作校尉都尉一级军官的佐官。但作为一郡主要官员之一,比起早前常虎臣随口委任的那个行军司马,和区区一个千户队中的行军参赞是高上不知道多少级了。

“谢大人!”苏信有气无力地拱手下拜道。这几日来常虎臣整训编练部队,收拾粮草辎重,巩固寨墙挖掘壕沟也不似先前那么用心了,苏信冷眼旁观,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进兵扶余。可是这是容易做得的事情么?凭心而论,扶余崔氏、李氏冲突日渐激烈,小小一个朝廷亦是倾扎不休。大司马金桥屯兵海东,扶余精兵十之六七操于其手,去岁竟改海东道为“金州”,眼见又是个祸胎。苏信是个有才能抱负的,真金又待他甚厚,两年来惮精殆智,力图为叶赫在两面受敌中谋划出一条出路。扶余内争正在他算计中,故此常虎臣问起扶余情况、道路,苏信皆能对答。从去岁至今秋,江州崔氏挟地利之便,大肆收购囤积战马兵器,种种迹象推算,此时崔氏或许已经发动。东征扶余正当其时!

但趁火打劫此事,叶赫部作得,北镇军却作不得!顺化侯徐伯苍在关东两路形同天子,陈琊威望素著,多年来尚且不敢私自兴兵征伐朝廷蕃属。常千户何德何能耶?苏信对常虎臣引兵东进一直都不赞成。引兵攻打扶余简单,如何向朝廷交待却难。苏信心中忐忑,唯恐祸及己身。见常虎臣忽又开始大肆加封官爵,不由暗自冷笑:“我看你如何向迁北带出来的兵马交待,他们可不象蛮子好欺!”

常军总数如今虽有两千多人,骨干仍是从遥城带出来的八百精骑,他们可不是常虎臣的私兵!

常虎臣手中握有陈琊的委任状他却是不知道的。

“申徒将军,你带的这一营‘曳落河’能出阵与蛮子对战了么?”

阿莫迩倒不已常虎臣在他面前直呼“蛮子”为嫌,反到颇为高兴,常虎臣已不再将他视为异族蛮人。答道:“还不能!这一支‘曳落河’只能算是粗具,初时交战不可使其于我军势弱时出动,不可趋势与其族人交战……些许毛病,打上两仗就好了,到时大人让杀打谁,他们就杀谁!”

“去吧!替老子练好了兵,咱们上扶余捏软柿子去!”常虎臣扬鞭笑道。阿莫迩纵马归列,一旁毕鎏未免看他不顺眼,道:“千户大人,要打仗何必指望这些蛮子?蛮人无义,咱们大夏人多地广,可不必学赫帝斯人指望蛮人作战!要这些山蛮人去杀来攻寨的山蛮人不妥当吧?”

“我可不是指望着他们去打山蛮部落。”常虎臣话锋一转,笑道,“往后还有好几场硬仗要打,驱使蛮子岂不比消耗自家兄弟要好?毕百户也有大功,我意欲请毕百户加带方县尉,由施百户任江州都尉,辛百户任白狼县尉兼巡河防,曾百户为昌黎县尉,齐、沐二将分别出任巡河副使。”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虽然不知捏软柿子是怎么个意思,“上扶余”是人人都听得明白的。况且眼前几人都是带兵打仗的,元菟、带方、昌黎与白狼、江州都是扶余境内地名。巡河使、巡河副使的职务大约就同北镇军中各边境未所千户大致相若,是防备蛮人越过汨罗江的。先前诸将未曾注意,此时听得分明,常大千户一个一个官衔私自委任,怎不震惊喧哗?

“稍安勿躁!众位将军请听常某一言!”常虎臣挥手压下诸将指责议论,大声道:“常某生于迁北,长于迁北,又蒙督帅与先生提拔,可是那背义负恩之人嘛!一切事宜,扶余之事陈先生早有安排,出发前将密令交与常某。”他由怀中掏出那两页纸张,递到策马抢到他身边的施无量手上。

施无量接过密令,展开阅读,双眉不由皱起。看完将陈琊手书的两页纸张交与诸将依次传阅,然后恭敬迭好,交还常虎臣,问道:“千户大人!陈先生密令上确实委任大人为熊阴校尉,兼领与扶余交涉事宜,有权提拔委任郡下,末将等先谢过大人提拔!只是这密令并未示意大人出兵扶余呀?”

常虎臣收回陈琊手书塞入怀中,道:“这就是施百户有所不知了!”仰头哈哈一阵大笑。

“请大人明示!”几名百户被他笑得惶恐,纷纷下马,躬身抱拳。

“呵呵,诸位将军,是这么回事。”苏信为人精乖,所谓“密令”文字并不甚长,区区百余个字,晃眼间他以瞥明了然。见了常虎臣脸色,自动上前解释道:“诸位将军可知这‘熊阴’一郡是何人、何时所设?”

“不是侯爷因我等荡平叶赫而增设的吗?”

“自然不是!朝廷法度严谨,顺化侯也不能任意更改路郡州县各地划分。”苏信长须微振,面露微笑,智珠在握,自信而洋溢着强大的说服力,似乎对诸位将领的说法不屑一顾,“熊阴一郡之名始于大夏,当年大将军东征筑有数城,熊阴、带方、白狼、元菟等城皆是当时建造,连同夺来的江州等城统归一郡,至熙宁年间自然早已不属我朝所有。但熙宁十八年,武英殿大学士上书云‘关东千里浑然一体,将军之令大于中枢’,朝廷恐徐侯势大,以陵州、思州等地设置关东南路,增设迁北路,令徐侯总领迁水北路军事。当时迁北可称州县之地寥寥,唯独迁阳稍见繁华。设置一州一郡或许可以,称为一‘路’未免夸张,户部堪定图籍亦不好下笔。为替朝廷遮羞,户部硬是添上了渤澜、大东、熊阴、遥城、依兰诸郡,也好让内阁与皇帝方便下诏。这熊阴郡的地理图籍就是照抄前朝。这些郡县都不具实地,迁北亦没多少人知道。陈先生委任大人为熊阴校尉,尤其注明‘兼领与扶余交涉事宜’,并且另纸交待,点明扶余内斗,江州崔氏变乱可能就在今冬,这还不够明白吗?”

“擅开边械自然是不行的,不过户部既然将这些城池划归迁北了,如何就取不得?诸位将军无胆乎?哈哈哈哈!”

常虎臣竟能掏出两张“密令”,实在令苏信出乎意料。陈琊当真神机妙算,渊深如海,算尽今日变局?还是常虎臣这厮,胆大包天,竟敢假传顺化侯军令!苏信一阵胆寒。不论心里如何翻江倒海,眼前也还要帮定了常虎臣。他抚须含笑,悄然用上了激将法,不伤大雅的调侃着几位军将,一双贼眼在常虎臣身上飘忽游移。

诸将受激喧哗,慨然应诺,求战纷纷。寨前诸军演练精彩万分,再也无人注意。

常虎臣微微点头,暗喜道:“军心可用!”

一场演练火热热地喧闹了个多时辰。主将传下号令,诸军纷纷收兵回寨,收拾行装准备东征。

已至黎明,寒风吹过瑟瑟的荒草。呼啸声,风与大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一声一声传来,那是荒原最深处的悲怆。

熊阴大寨中火光嘈杂的骚动,一队一队整好行装的士卒,抓起兵器,从营帐中走出,整齐的排列在大寨前方。兵甲齐全的士卒挺着尖利的长矛在大寨中穿梭,驱赶着充作苦役的奴隶从营帐里走出。无数的牛羊金珠聚集在山前,少数叶赫贵族显要和美貌女子被驱赶到斜坡上,面对士卒们闪耀冰凉光芒的矛尖颤栗哭泣。作为少数有价值的俘虏,他们将被后队辎兵一起带走。

一千轻骑散布大寨门外,施无量与沐天德已经整顿好了兵马,率领兵马在寨前压阵。齐二狗猎犬一般,还带领辎兵在大寨中穿梭,搜寻着一切有价值带走的物品,顺手在营帐间堆上一片一片的柴草,洒上硫磺和火yao。搅得鸡飞狗跳,所过一片狼藉。

“我们的火油在天城峡的时候已经用尽,现在发火yao也快没有了……”聚集在中军大帐中,毕鋈、辛日马与苏信正在这里同常虎臣商议着具体的军务。既然决定了放弃熊阴,山寨还有牛羊马匹都是不能给山蛮人留下的。大量的柴草和发火yao被投放在营寨间,这种配制粗糙的黑火yao在军中多半用作纵火时引火之用,所以也称作“发火yao”。“在叶赫部缴获的物品牛羊很多,还有申徒将军、苏先生指出的叶赫贵族,这些人将军全部都要带上,后队辎兵实力恐怕不足,我怕万一……”

“后队带着大队牛羊俘虏,行动缓慢,必定被蛮族视为抢掠目标。”

“将值钱的金珠珍品与少数重要俘虏交与中军随我行动,这部分东西不会太多,还带得来。告诉二狗他们将行走缓慢的牲口俘虏能杀就杀,不必顾忌。另外……”常虎臣手指习惯性地敲打着木几,“发火yao还是要配制一些带上。天池边上出产硫磺、硝石,毕百户,待会你派人快马取回一批,加上炭粉就是火yao,我在书里看到过配方。”

“我亲自去办!”毕鋈肃然起敬,长身立起道:“发火yao此物野营生火,用以攻城都有大用。此去扶余虽是冬季,不利火攻,但我军兵少,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将军既懂得配制,那就最好不过了。”此物军中诸将都用过不少,说起配方却多不明白。

常虎臣点头答应,毕鋈旋即一礼,大步匆匆出帐而去。

“辛百户,至于后队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要知最紧要就是不必拘泥,当弃则弃。苏司马久居熊阴,熟知蛮人情势,你多多向他请教。”常虎臣转头望向另一边的苏信,道:“我军行进路线……”

正说话间,大帐外一阵吵闹,胡语蛮声喧哗嘈杂,还夹杂着哭喊嘶叫。

“发生何事?”常虎臣厉声喝问。

亲兵急急跑进报道:“曳落河军营暴乱,申徒将军引兵镇压已经打起来了!”

几人大惊,连忙跑出帐外。

黝黑的天幕降下雪籽,北风呼啸,原野上的风吹得越发强劲,连夜赶制的熊阴校尉大旗猎猎飞扬。

曳落河蛮兵所住营地喧哗呼喊,兵刃交击的金铁声响混乱嘈杂,夹杂着胡语喝骂,判断不出局势好坏。常虎臣喝令亲兵备马,中军劲卒都是久经战阵,闻变不乱,披甲执兵出帐集结。一待主将召唤,百人骑队随即跟上,往乱起出飞驰。

蹄声落雷,曳落河蛮兵营帐独处一隅,为防蛮兵作乱常虎臣早有准备,将其营地独立隔开,周围营帐全部拆毁,上马跑出中军营后看得清楚。那曳落河营地虽是一片嘈杂,却未见乱兵冲出撕杀,施无量、沐天德等部兵马早已刀出鞘,箭上弦,包围营地四周,心中稍安。

驰到近前,施、沐二将迎上常虎臣马头,脸色俱是铁青,连忙问道:“怎样?可是蛮兵作乱?”旋又心中一紧,压低声音道:“你二人部下蛮人亦多,是否有所异动。”

“无妨!”施无量摇头将常虎臣拉到曳落河营地边缘,“施某既敢收录自有制约手段。况我部蛮兵多半有夏人血统,有些尚是夏人奴隶后裔,蛮子平日里视他们为半个夏人,并不亲近。其余大半也是叶赫由其它部族虏来的奴隶,绝不会为叶赫效死!营中出了何事,还是请将军自观吧!”

常虎臣策马走近营前,营帐中间阿莫迩挥舞着战刀,中气十足,领着二十名亲信骑士吆喝撕杀。听他号令的蛮兵还占上风,正将一个个叛逆蛮兵挥刀砍倒。放下心事,看了片刻,他问施无量道:“为何那些叛乱蛮兵身边每人都护着一名女子?”

施无量摇头不语,沐天德策马近前在常虎臣耳边道:“大人可还记得编组曳落河之时给了申徒将军五百蛮人女子?”常虎臣颔首点头:“不错,确有此事!那些妇人就是……可是为何?”这五百名蛮人女子是阿莫迩半磨半泡硬从他手里要去的,常虎臣只因曳落河是初次编练,一切求稳小心,才答应了阿莫迩。他心中有个计较,将蛮人编入北镇军中终究不妥,建曳落河,独立一营才是长远之计。为此对阿莫迩诸般需求从宽计算,诸营士卒还意见甚多。

“正是那些女子了!”沐天德苦笑道:“申徒将军设立营妓之法与众不同,一女配一夫,形同夫妻般分发下去。他营中规矩又极为严苛,百般折辱,短短数日,许多男女感情已是不浅。将军下令拔营东征后,申徒将军亦令营中士卒收拾行装,头一件事就是亲手斩杀枕边女子。那些反乱士卒就是不肯动手的。”他又压低了声音,象是自言自语地道:“先以女子抚慰,使士卒适应严苛军法,然后再下令士卒亲手斩杀身边女子,断去最后一丝妄念,阿莫迩还真好手段呢!”

“前几日由蛮人中补充士卒,夏人后裔和被叶赫部掳来的其余诸部男丁都被我等选走,申徒将军手中都是叶赫族人,与我军有灭族大恨。怪不得他,只是这手段也……”施无量不住摇头。施、毕、辛、曾四百户久经战阵,亲手杀死蛮人妇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只是先诱使士卒与蛮人女子生情,再号令亲手杀之,种种手段实在匪夷所思!

营中杀戮已经接近尾声,不肯听从号令的蛮兵连同五百女子尽数被同伴斩杀。一个个杀戮过后的士卒浑身染血由营中走出,冰冷的提刀注视着包围营地的数百骑兵,毫无畏惧,眼中施放出森森的死气。

阿莫迩得意洋洋,小跑出营,倒头拜在常虎臣马前道:“大人!曳落河编练完成,全营剩下二百八十七人,个个都是能上阵蹈死,个顶个的勇士!”

常虎臣抬手冷冷道:“很好!出寨集结,此次东征你为前锋!”

“是!”阿莫迩欣然领命,带领三百蛮兵上马出寨而去,所过之处诸军无不退避,为其气势所慑。

施无量羞愧低头,翻身下马请罪,道:“申徒将军练兵之能末将不及也!大人命我二人同时练兵,末将虽得千余兵马,尚不及申徒将军部下三百人,末将惭愧,只是他这手段也太……”

“施百户何过之有!施百户所行为兵家正道,曳落河营训练的是野兽……”常虎臣瞪了一眼向他使个眼色,下马将施无量由地上扶起。环顾四周,不仅新编练数百轻骑,就是随他而来的精骑百人乃至施、沐、辛、苏诸人面上也都暗含惧色,纵声一笑,道:“况且,这曳落河军看来吓人,实则我军亦不怕他!”运上内力,声音广及营寨,数百兵马都听得清清楚楚:“曳落河可曾在迁北占过便宜么?”

常虎臣身后百骑都是军中精锐,北镇军与赫帝斯交战多年,对曳落河自不陌生,只是一时被曳落河训练时的残酷吓住了,闻言齐声呼喝,精神大振。

“不错!”施无量猛然跃起,振臂呼道:“老子在战场上见过他们不是一次两次了,倒被这小子吓住!真刀真枪撕杀老子也不怕他!”猛然惊觉的样子激起士卒一阵哄笑。

一轮红日跃上熊居山巅。

“呜──呜──”呼应着远去的马队与旗帜,牛角制成的号角以低沉广阔的音色同时宣告着终结与新的开始。

最后一批搬运辎重的苦力被从大寨中驱赶出来,當曦阳的光芒越过宛如双臂环抱的山梁照耀到叶赫人居住了上百年的城寨上的时候,鲜红的火焰仿佛一丛丛绽放的血花,从山寨的各个角落同时蹿了起来。一种低沉压抑着悲怆在俘虏与苦力中蔓延,苍凉的歌声在贵族俘虏中响起,一名年老的叶赫贵族奋力挣扎,试图冲破包围向大寨跑去。很快,这种努力消失在尖利的刺枪下,四、五支蒙蒙闪亮着锋锐金属光泽的刺枪同时刺破他的身体,从血污中穿过。细细溪流似的血液沿着枪柄流落,一点一滴流淌到混合着血和泥水的草地上。

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宽厚的大山顶部,浓浓的黑烟沿着山势扶摇直上,青黑的臻树与柏树、松树还在温泉与熊山的保护下,坚持着纯绿的本色。白色的山脊,深绿的山体沿着隐约散发出薄薄水雾的溪流向下蔓延,远远望去,好象一头四肢长着绿色条纹的白绿相间巨熊,俯卧在雪原上。

熊居山巨大的山体隔挡了北方的寒风。遥想山南群山谷地间那郁郁葱葱的树木、野兽与美味草菰,象是做梦一般,常虎臣心中忽发豪情,遥望着熊居山忖道:“将来回到熊居山我必在山南另筑一城,与熊阴遥相呼应,互为犄角!”

寒气茫茫的冬季早晨美得象梦一般。苍蒙的天穹下,蜿蜒数里长的队伍在青空下蠕动爬行,三千兵马、数万头牛羊马匹组成的大队在雪地上迤逦前行。尚未沉眠的田鼠、野兔钻开头顶的草垛、土层,好奇地挣开眼睛。在冬季的雪原,大规模的部族迁移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情。

走在大队中间,施无量策马跑到常虎臣马旁,面有惭色的致歉道:“大人,属下一时思虑不周,几乎坏了军心士气,幸亏大人补救及时!”

常虎臣叹息一声,摇头摆手道:“此事不必再提!施将军所虑极有道理,我亦有此感觉。曳落河士卒悍勇凶蛮,毫不畏死,嫖锐还在我军之上,今后驱使时务必小心驾驭!”

施无量状甚惊奇,睁圆铜铃似的双眼,惊异诧道:“大人!赫帝斯军中的曳落河与我军多次交手,也不见得厉害呀!便在赫帝斯军中,曳落河战力不及铁甲骑士与重装步兵远甚,怕他怎的!”

常虎臣长吐口气,笑道:“哈!怎的不算?曳落河士卒用的是什么兵刃,穿的是怎样的甲胄?我军和赫帝斯人用的又是怎样的武器甲胄?曳落河蛮兵编练之法源自北疆蛮族,山蛮、蒙兀便常常驱使战俘奴隶上阵,设有奴军编制。到了赫帝斯人手中加以改进,挑选、训练方法更见惨厉。不比山蛮人只懂一味凶狠,赫帝斯人的方法才是真正集其大成,泯灭人性。纯较士卒,曳落河兵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强悍,我军与赫帝斯人都有所不及……”

两人边行边谈,到了晚间,大队辎重终于走出熊居山底的丘陵地带。是时天色昏沉,暮星点点,旷野上烟全无,似乎入冬降雪以后,熊*上的蛮人、商旅都已绝迹,踪迹全无。常虎臣吩咐安营扎寨、众军造饭,道:“多派斥侯快马广出四野查探。来人,将苏先生与申徒将军请来,我要问话。”

正说话间,阿莫迩就已经从前队匆匆赶回,禀报道:“大人,至少有三队蛮贼已经把我们盯上了!”诸将陆续汇集到中军,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刚离开熊居山不远,雪域上流窜的小股蛮人马贼已经将他们这一队人马盯上了,而熊居山中的叶赫余部也在第一时间察觉,数股兵马衔尾追了出来。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答话。常虎臣心道:“来得好快!不过熊居山道本来就是扶余到迁北的两条商路之一,有马贼活动不算稀奇。而今早上一把火烧了熊阴大寨,山里的叶赫残部发觉不了才叫稀奇了!”问道:“诸位,你们有什么看法呢?”

果然,苏信干咳一声道:“校尉大人,各位将军,由扶余至迁北以至赫帝斯、蒙兀诸部商道共有两条。一条是由江州过飞虎口,通过迁北路飞虎卫的辖地到达迁阳;另外一条就是这熊阴古道了。迁北到扶余两条道路上两座大山一熊一虎,由卧虎山虎嘴峡至飞虎口进飞虎关到达迁北领地一路道路崎岖,且扶余崔家在江州屯兵设卡,垄断商贸,因此这几年来熊阴古道又渐渐兴旺。”常虎臣暗暗点头,苏信所说与他从银瓶那里听来的相差不大,确是有商人愿意走熊阴古道的。只听苏信喝了口热茶润喉,又道:“熊*地势平缓,除了山南那一段路,车载人行远远容易过飞虎口,故此虽然道路较远,当年未被蛮人侵占时还是主要商道,前夏大将军东征走的就是熊居山一线。恶虎食人,而熊者其力虽大,性好守家,只需不主动招惹不会攻击人类。蛮人重信义,守誓约,叶赫在山蛮诸部中不算凶悍,计算下来,这条道路虽然危险,比起受崔家盘剥还好些。”

他伸手在地上的泥灰中大致画出熊阴至扶余间地势,说道:“但这条道路复杂无比,除叶赫部和扶余巡河镇守使部扼守两端外,中间有四、五日的路程归属何人范围无人可知。沿路百里之内主要是施蛮罗两个附属部落活动范围,一个是且言哈部大约有六百余人;另一部浩瀚势力稍大,兵力在千人上下,其部首领是当今施蛮罗酋王的外甥,为人还算诚信,不太贪婪,走熊*的商人寻求保护多半都是找他的。中间这段路上活动最多的就是各股马贼,他们人数不多,一些是冻、饿在雪灾中失去了妇孺部众的小部落,还有一些则是争夺汗位失败被各部逐出的贵族。象这些人多半有青壮追随,劫掠到一定财帛部众之后或许又将销声匿迹,避开这段危险地带,几年后又是一个新部落生成。有些则互相吞并攻伐,消失无踪。象这样的小势力,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实在无人能数得清楚。战斗方式与蒙兀、山蛮相类,但更为凶猛狂悍,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可说是蛮贼中的蛮贼。不但夏人扶余商贾,蛮人部落亦深受马贼劫掠之苦。好在人数都不太多,马贼人马很少有多过百人一股的。本来此处尚不到马贼活动范围,想来多日没有叶赫骑兵驱赶扫荡,马贼们已经觉察有异了。再往北就是汨罗江,扶余巡河镇守使兵马的防区。老黑山山势蔓延被汨罗江分作两端,望扶余境内是鹦哥山、勒嵝山,白狼城建造汨罗江和勒嵝山的夹角上,背山临水,往东三十余里是昌黎县城,沿江向南一百二十里则是元菟,元菟再向南七十余里就是江州,扶余在此驻有三万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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