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三那年,我和大军躲在厕所里抽烟。他很紧张,抽一口然后就把烟藏在身后跑到门口看有没有老师会过来。我被他搞得也很紧张,于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大军,你知道一个叫王奎的人吗?他被我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说,王奎?你说的是王奎?!我以为他知道王奎,高兴起来,说,你知道?他说,不,我不知道。我说,操,没劲,我们走吧。于是我们把烟扔到粪池里去上课了。
高中毕业后,我在家里没事干。我父亲给人送了一条烟,然后我就去了采石场干活。活很累,是重苦力。我其实非常不想干。因为我觉得干这活的人大多是农民工,不识几个屌字,我毕竟高中毕业啊。但我又没有办法,所以我只能闷着脑袋干活,尽量不和别人讲话。
有一个中年人老李在一天下雨休息的时候问了我一些情况,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表示理解。我躺在地铺上听着外面的雨哗哗的声音,和老李抽着烟,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很忧伤。我说,老李,说说你吧。老李说,好吧就说我,跟你讲,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总想着去干另外的什么。我说,你当时干什么?他说我那时候在家种地。我说,那你现在不种地了,实现想法了。他说,也不能这么讲,说不定过一段时间我会干别的呢。我说也是。他说,要说的是,当时我都快娶老婆了,老婆是同一个村子的姑娘,长得一般化,但我们没结婚,如果娶了,我大概现在还在老家种地呢。
我说,幸好你没结婚,为什么不结婚呢?他说,因为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什么事?他叹了一口气说,她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失踪了。我说,是不是不想嫁给你呢?他说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在之前关系已经发展的很不错了,差一点儿就在草堆里日屄了。我说,你快讲。他说没什么讲的啊,反正是她失踪了,我就出来了。我说,不对,这不对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失踪呢?他说哪个知道呢。我说,那你和她家里的人就没找?他说找了,但没找到。后来呢?后来?后来我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说,你出来后,那个女的有没有回来过?他说,没听说过,总之她家人也放弃了,我出来后,只听说她父母老来又得了个儿子。我警觉起来,说,那儿子叫什么名字?老李说,好像叫王奎,好像。
老李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不久之后又跑到其他地方干活去了。我则在采石场因为识字,不爱说屁话,干活又肯出力气,被领导看中,把我送到驾驶学校去学驾驶,将来出来后做场里的运输员。这当然是个好差事。
学了将近一年,考了个B照,送石头送了半年,所在的场又解散了。因为市里有专家觉得山是城市的风景和屏障,胡乱开采是不对的。好在我有了个驾驶照,领导又把我推荐给长途客运公司,算是端了半碗公家饭。同样是开车,因为人比石头高级,所以我的工作看起来好多了。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走了大运。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主要跑南京到苏北响水这条线路。其实开车子非常之枯燥。能引起我兴趣的是路边的鸡。这些鸡多是业余的,不少是有夫之妇。苏北境内很多地方相当穷,夫妻觉得种地没指望,就在路边开小饭店,所谓“停车吃饭”的那种。吃一只老母鸡五块钱,住一晚十块,相当便宜。但我一般不和有夫之妇搞,觉得你在这边跟人家老婆搞,丈夫就在隔板的那边,很不是滋味。当然,我承认我搞过。但我还是主要跟没有丈夫的女人搞,五十到一百不等,少说多做,搞过就走。所谓拔屌无情,反正就那意思。
2000年秋天,我在响水认识一个自称刘秀娥的女人,她长得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她比较清爽,觉得好像很熟的样子。所以我好几次经过都去跟她搞。那次搞完了,我想跟她说说话,就问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因为多次,她对我也有点信任,就讲了她的故事。她说她以前曾经有个叫王奎的男朋友,两个人相爱了,但两家都不同意。所以他们跑出来了。但后来他们经常争吵,因为穷啊。王奎在一个工队里拎泥桶,是小工。有一天,他回来说,要和工队去邻县,大概两个月时间。因为刘秀娥当时已在当地找到了一个服装厂,不便同行,所以他们就此分开了。想不到一分开就再也没相聚过。一打听,王奎好像又有了一个女人。这下她无依靠了,又没脸回家。打算去死,跳了塘,又被人救上来。一撂摊子,就走上这条道了。
我说,那个王奎有多大?她说,比我大三岁,二十八,不,现在三十一了。我说他长什么样子?她说,他啊,当然很英俊了,否则我也不会跟他跑。说着刘秀娥眼睛就红了。我抱抱她,很同情她,觉得自己也像要哭的样子。就这样抱着她吧,其他什么也不干。但是,我还是干了,不干是不对的,不干是要吃亏的。
就这次回来的路上,我出事了,和人家会车的时候一下子晕了头,撞了。好在损失不大,死了两个,自己也断掉一根肋骨。但差事算是丢了。本来就不在客运公司的编制之内,临时工嘛。
在家歇了半年,总不是个事。过去在驾校认识的一个叫郭涛的朋友,他看我没事,就叫我帮他开“二驾”。他家里条件好,买了一辆富康。他开白天,我开晚上。
因为郭涛家有钱,所以他对开车也无所谓。经常用自己车子接人到迪厅跳舞什么的。生活比较混乱。有一天晚上,他打我手机叫我去中央门接他。我跑去一看有四个人,两男两女。我说这不好办啊郭涛,交警看到要罚款的。我的意思是看他怎么说,他说我不怕你怕什么!是这道理,反正车子是他的,我所怕的是驾照被记。不过还好,没碰到交警。我把他们送到一个旅馆。半夜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要我把两个女的送到湖南路。郭涛说他还有事,没一起。
在路上,我注意那两个女的说话。一个说,郭涛还可以,王奎不行,鸡巴小了点。另一个说,王奎昨天差点被抓去了。我就回过头问,你们讲那个王奎是不是刚才和你们一起的那个男的?她们说,不是他。我说是谁?她们说,你烦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我也认识一个王奎。她们笑了起来。我说你们讲的那个王奎是不是三十二岁?她们说不知道,差不多吧。我得意地说,我说我认识王奎你们不相信,我还知道他长得很英俊。她们说,英俊有屌用。我说我还知道他们家就他一个儿子,是从苏北农村来的。她们奇怪起来,你怎么知道他的?我说你们先说是不是他?她们说我们不知道。我说你们讲他差一点儿被抓什么意思?她们说他是票贩子呀,就是黄牛,你不知道吗?我说我天天在火车站拉老客,我操,还真不知道!她们又笑了起来,说,那你瞎鸡巴讲什么屌东西!我说我真认识一个叫王奎的人呀。她们说,你认错人了,这个王奎不是你讲的那个。我还想说什么,但她们不再理我了。我觉得很气闷。把她们送到湖南路的时候,我叫她们付钱,她们又笑了起来。一个说,你是不是想干?我说,干你妈的屄,臭婊子!说完我一踩油门走了。
世界杯期间,万人空巷,生意相当难做。跟我一样的人大都挤在中央门火车站等佬客。如果逮到一个佬客送到饭店,饭店会给我们一百到两百不等的回扣,这还不包括车钱。但这生意太少。一般情况很难碰到。所以你不仅要喊,而且要找一个替你拉客的,拉到一个给他二十块钱就可以了。我没找人,我把我女朋友小百货找来,她还不错,因为她是百货商场里的小姐,甜言蜜语,很会拉客。
我把一个佬客送到饭店折回来的时候,发觉小百货跑不见的了。问了,都说没看见。跑到侯车大厅去找,那么多人,哪里找得到。我刚张嘴想喊,就听到旁边一个女的在喊:王奎——。我赶紧看那个女人,睡眼模糊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看样子才醒过来。是个外地人。我就奇怪了,不再找小百货,问那女的,你喊的王奎是不是三横一竖的王奎大的强?她警惕地看看我说,干嘛?我说你别怕,我问问,是不是?她说,是的。我说,他是你什么人呀?她又看了看我,没出声。我说,是不是你男朋友?她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是啊,我知道,刚才他在这里吗?她说你真认识王奎,你叫什么名字?我说这不重要,总之我认识你的王奎。她说,刚才他就坐在这儿的,我睡了一觉他就不在了。我看她所指的那个地方,也就是王奎坐的那个地方,摊着一张报纸,一张屁股的形状清晰可见。我说他可能出去了,马上可能就要回来的,你等等。她说,嗯,等等看。我说我也和你一起等。她又警惕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我说你别紧张,我真的认识你的王奎。说着我坐到那张报纸的屁股形状上去了。我觉得坐那儿很坦然,心想,王奎啊王奎,我终于要看到你了。
她犹疑了片刻也坐下来,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开出租的,车子就在外面。她说你是南京人?我说算是吧,你们是苏北的吧,王奎是苏北的吧?她点点头,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问,真是奇怪,你怎么会认识王奎的呢,你怎么会认识王奎的呢,我怎么从没听说他认识南京的人!我高兴地笑了起来,呵呵,他确实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他的许多事情我都知道,奇怪吧!于是我把自己所知道一切有关王奎的事情和她说了一遍。其间我一直很高兴地笑着,但她表情非常古怪地看着我,没笑,也未置可否。她的样子看起来可爱极了。她就这样一直看着我,我也不再多问,总之一切当王奎出现就行了。
大厅里有一面很大的电视屏幕,没睡觉的人都在看电视。因为已是深夜,世界杯赛早已结束,放的是一个非常粗糙的乡村电视剧,灰帽子,花褂子,咱啊啥的……
等我醒来的时候,睁眼一看,心里紧接着就是一惊。她走了,面前的人已是另外一拨肮脏的乘客。我不知道王奎有没有来,我想他肯定在我睡着的时候来了。女的把情况告诉他,他看看我,一脸陌生,然后对那个女的说,火车来了,走吧。于是他们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的车子被车站管理处拖走了,小百货因为上了一趟厕所就没看见我整整找了一夜。她说,我都急哭了,打你手机也不回,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不知道怎样对她解释,我只感到沮丧,其他一概不知。她说,你是不是找小姐去了?啊!你,你真他妈的混帐!不要脸!说着她就哭着跑了。
郭涛说,我费了多少力才把车子搞回来你知道吗?你啊你,你到底怎么搞的?我只有抱歉。我说是我不对,真的,我抱歉。他说,我是说那天晚上到底什么回事?!我想把事情告诉他,但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算了,我说,郭涛,谢谢你了,我以后不来替你开车了,你另找人吧。他说,我操,你什么意思啊你,我又没说不要你干!我说,我懂,但我不想干了。他说,你是不是脑子有屎啊?我说,是的,我脑子有屎。
后来。
报纸是这么说的,21日下午,在我市月苑小区发生一起民工坠楼事件。据知情人说,当时该民工正在雇主高先生家安装纱窗,由于民工缺乏安全意识,没有一定的安全措施,一不小心从七楼掉了下来,当即死亡。经初步了解,该民工叫王奎,男性,三十三岁,苏北某县人,去年来宁打工。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了。我对小百货说,那件事你放心好了,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她说,算了,别提了,你以后怎么办?我说,下个月房子我不租了,我想回家去了。她说,你回家干什么?我说,能干什么呢,种地。她说,那我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难道我也从商场辞职陪你回去吗?我说随便你。她说,那我也回去吧。
我把她搂在怀里,鼻子一酸,泪流满面地说,王奎死了,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