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馗一死，莱芒追查的这起跨国贩毒案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刹那间便了无踪迹。与案件本身而言，这不是遇到了瓶颈期，而是走进了死胡同。就目前来说，无路可走了。让莱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起案件带给他这么多的困扰，他不是个初出茅庐、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没见过，什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事情没遇到过，可唯独目前彻查的这个案件，案情与其说是棘手，不如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他已经迷踪的认知看来这起案件不仅有点鬼魅的意味，似乎还有点超自然的因素。总之，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无形而阴森的罪恶之迷宫，一时间不仅举步维艰，而且进退两难。
一年前，案情突然取得了理论上可喜的进展，他们轻而易举的就抓到了一个他们认为在这个贩毒集团中至关重要的人物，而罪犯自己对此也供认不讳。但这种成就感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困惑不已，因为单就轻而易举的程度而言就令人难以认同，而罪犯供认不讳的方式又是那么特别，自从把他铐起来，他就像个哑巴一样，三缄其口了。既不据实招来，也不强烈反驳。在缉毒警这一方面，这个结论是经由蛛丝马迹和种种藕断丝连的线索推测出来的，并不是凭借真凭实据；在嫌疑人这一方面，原本忽隐忽现、七拼八凑、时断时续的线索，突然像被由一根无形的法网之针和一条细软的正义之线齐心协力编织成了一件善恶分明的织锦一样，在罪恶的阴郁背景上，绣上了明丽的善之花朵，相形之下，罪恶之行径就越发昭然若揭。他触不及防的露脸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捕了。这似乎表明，他是自愿落网，而不是被动被抓，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种还谈不上皆大欢喜的暗自高兴都不正常，且蹊跷的很。
事实上，这起案件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跟踪调查了那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出现证据确凿的时刻。任何违法之事都模糊不清，任何嫌疑人都模棱两可。这种局面，在莱芒的职业生涯中史无前例。因此在他无数次殚精竭虑去思索的时候，不止一次想到了鬼魅和超自然这样的违背真理之宗旨的词汇。
刚刚提到的那次理论上的可喜进展，实际的结果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事情是这样的：一包五百克的冰毒从火车站流通到了市场上。一个瘾君子不小心说露了嘴，依着这一口风，缉毒警顺藤摸瓜，经过三个月的追踪调差，终于把携带这五百克冰毒的嫌犯抓了起来，可自从抓捕归案后，嫌犯只说过一句话：“那五百克冰毒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但这是我从垃圾桶里捡到的。”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容冷峻，表情镇静，这是他给人留下的唯一印象。这句话产生的效果，好比奔驰的汽车耗尽了油，突然戛然而止一样，使缉毒警握在手心里的线索突然中断了，这些夜以继日工作的人似乎还听到了咔嚓声。事实上，这是他们因失望而导致的心碎之音，不是靠耳朵听见的，而是凭心痛感觉到的。
嫌疑人一被关起来，案情就变成这样的了，即除了那五百克冰毒的确是在火车站交易的，而且也确实是从他的身上辗转给别人，然后又逐渐流通到市场上这一事实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决定性指控了。这就好比，一具尸体被抛尸荒野好多天，凶杀案也暴露了，连日来警察布下天罗地网追查凶手，却一无所获。某日，一个人突然站出来承认人是他杀的，而且那具已经腐烂的尸体确实就横陈在警察的面前，可警察眼睁睁看着那个承认自己是凶手的人，却没办法抓他，因为证据不足。法律是不允许仅凭一句“人是我杀的。”就给此人定罪的。
法律要知道来龙去脉，法律要求的是真凭实据。即为什么要杀人，杀人的动机是什么？人是怎么杀的？杀人之前都干了些什么，杀人之后又做了什么，想了什么？等等，如果这一切不能调查的巨细无遗，也就是说构不成铁证如山，法律的利爪也无能为力。
当时的情况也是这样，几乎是嫌疑人一落网，线索中断，证据为零。嫌疑人拒不交代冰毒是从哪里来的，他的上线是谁，他的下线又是谁，他把毒品都卖给了什么人，是什么人把这五百克的毒品交到他手里的？一无所知。自从被逮捕，这个人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死不开口。他像磐石一样顽固，像坚冰一样冷漠。
当时，他们把他关在审讯室，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束手无策。这就好比一只幼貂第一次捕到一只刺猬，却不知如何下口，只能虎视眈眈的看着。莱芒和奕理当时的处境连这只幼貂都不如，因为他们早已心力交瘁到连虎视眈眈都做不到了，充其量只能有气无力的看着。
深夜时分，其他同事都回家了，审讯室只留下莱芒和奕理俩个人。他们站在外面的一个明亮的房间，通过唯一的一块单向透视玻璃看着黑房间里坐在靠背椅上一动不动的嫌疑犯。他的面前是一张灰色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发出苍白光芒的台灯，此刻那寂寞的光晕打在他坚毅而硬冷的身上，光点照在他那死人般苍白的额头上。他始终低头坐着，一整天都没有变换过姿势，就像一座雕塑一样。
奕理看了嫌犯一会儿，然后转过脸对莱芒说：“这里就是他的坟墓是确定无疑的，五百克的冰毒，不是死罪，也是无期徒刑。”
莱芒什么也没说，只是扭过脸看了奕理一眼，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又转过脸严肃的盯着犯人。
“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奕理用胸有成竹的口气继续讲道。这时莱芒完全转过身，面对着奕理了，他打算认真的一听究竟。“我们要么放了他，放长线钓大鱼，直到捣毁整个贩毒窝点，撕碎整个贩毒网络，抓捕所有贩毒人员，这耗费的时日和付出的代价也许是不容乐观的；要么另辟蹊径。但就是不能让他死或者蹲大牢。很明显，他是有备而来的，他的态度表明他就是来送死的。至于他为什么活够了，这是我们想知道的，但也是他绝口不提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的伏法就意味着我们又一次前功尽弃了。”
“怎么个另辟蹊径？”莱芒问。
“有这么一句话，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奕理慢条斯理的说，“很显然，看问题的角度不同，采取的措施不同，结果就不同。我们为何不仿效这句话提示给我们的真理呢？这个人，”这时他把锐利的目光转向犯人，“从外看起来像铜墙铁壁一样难以攻破，但是，也许他的内在不堪一击也说不定呢。”
“你指的是他的精神和意志？”
“没错，看来你懂了。”奕理用轻快的语气回答。
“别忘了血液科的报告，他不吸毒，”莱芒严肃的说，“这说明他的意志不好对付。”
“哦，对，”奕理突然兴高采烈的说，“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那么他被判死刑是确凿的事实了，贩毒不吸毒罪加一等。”
莱芒却没显出丝毫的兴奋，他似乎陷入了忘我的深思中。
“我们再破釜沉舟干一次，死马当作活马医。”认真的思索了一番，奕理又说。
“你还是坚持让单仁再一次介入？”
“是的，”奕理用异常肯定而执着的语气说，“上一次我们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如果那个中间人不死，想必我们的这起案件早已水落石出了。莱芒，我正等着你点头同意呢。”
两年前，他们抓捕了一个从泰国回来的中间人，此人异常狡猾和顽固，硬是把调查此案的缉毒警给难住了。在万般无奈下，奕理说服了单仁，让他第一次把精神分析学和犯罪心理学调和杂糅在一起，在私下里，在一种实践性的宽限内，参与到了案件的侦破过程中，这种另辟蹊径的做法的确对案件的进展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但遗憾的是，那个中间人突然暴毙了，案情就又走了下坡路。这一次，奕理又提到了这个办法。
左思右想后，莱芒同意了。
“记住，这件事依旧不能泄露一点风声，只有你知，我知和他知。要不然这会影响到我们缉毒警的声誉。”莱芒再三叮嘱。
这样决定的第二天，一名警员突然追查到这个毒贩有个女友。而且这个女人在一年前，也就是那五百克病毒现身的那一天正和男友在一起，当天他们一起乘坐一辆列车回到了本市。然而，当缉毒警终于找到这位女子的巢穴时，却发现她由于吸毒过量早已不幸身亡，尸体都发臭了。事情又像航船触礁一样，搁浅了。
而这一次更令人大跌眼镜，震惊不已的是，当单仁即将用心理战术打开这位缄口不言的犯人的心理防线，从精神和心理上摧垮这个讳莫如深之人的意志时，这名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罪犯却突然咬舌自尽了。一切又回归到了捕风捉影的论调。
莱芒和奕理都认为自己像猴一样被耍了。但不管怎么样，虽然这位嫌疑人口风异常严密，但在单仁巧妙的不动声色的围攻下，他的表情还是越俎代庖司了舌头之职。
那是个柔和的傍晚时分，单仁像平时一样面色温和的走进审讯室。犯人在五分钟以前已经被带到了哪里。他一听到推门声，便抬起头睨视了一眼来人，然后又默默的低下了头。
“我想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单仁一坐到罪犯对面的椅子上，便用怜悯而温和的语气说，“你的女友因为吸毒过量去世了，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罪犯的肩膀动了动，仅此而已。这个人异常谨慎，他从不直面别人的眼睛。眼帘始终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你不用紧张，我今天不是来问话的，而是想和你随便聊一聊。”单仁又平静的说，“以我的理解，任何人失去亲密的人都会悲痛万分，即便他不愿承认，想必心里也在泣血。我是知道这一点的，我理解你，我也同情你。所以我想和你说说她生前的过往，以此缅怀，也希望你节哀顺变。”
犯人依旧一动不动。
“去年初春时节，她是和你一起从南方回来的吧？她可真是个大美人，可惜，因为吸毒太瘦了，不然她可谓是个完美的女子了。”单仁像拉家常一样用随性的口吻说，“那趟列车的终点站虽然不是本市，但是有很多本市人在同一天乘坐了那趟列车，其中就有仲馗。”单仁注意到，男人的嘴角难以抑制的抽动了一下，这是自从拘捕以来他唯一的一次自控脱轨的表情。令人惊讶的是，接下来，他便像死人一样，无论单仁说什么，他都一动不动了。
当天夜里，他咬舌自尽了。事后，单仁用异常肯定的语气对莱芒和奕理说：“你们应该密切关注仲馗的一举一动。”
他们的确这样做了，这一观察就是整整一年。以前对于仲馗和这起案件是否有所牵扯，他们的内心里只有一个模棱两可的疑点，但现在却在思想上有了一个周全的概论。他们深信，仲馗本人就是这起案件的源头。他们已经在顺水而上，他却突然死了，顺流而上的疑案线索之水源又随着他的死枯竭了。这次的局面已经不是希望渺茫，而是纯粹步入了绝望之境。单仁在墓园通过对实际情形的观察认为仲馗的死亡漏洞百出，这一点显而易见，因为他死的太突然。而且死前动静太小，死后又动静太大。但是，即便事情实际上蹊跷至极，看起来却浑然天成，没有突破口。莱芒想开棺验尸，却知道不可能得到批准，因为没有任何理由去打开灵魂刚刚安息的‘无辜之人’的棺木，如果强硬去实行，就是目无法纪。
以上种种，令他既苦恼，又惆怅。今早，他一去到办公室便看到其他部门的同事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毫无疑问，有九层的同事在对案情的突然中断幸灾乐祸，剩下的那一层不是隔岸观火，也准备袖手旁观。对此，莱芒已经习以为常。他目不斜视，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拉上百叶窗，一脸严肃的坐到了办公桌前的旋转椅上。办公桌上文件夹里的卷宗，几乎都是关于这起案件的，事到如今，白纸黑字已经理不出头绪了。
他双手扶着紧锁的额头，凝视着办公桌光滑的棕色桌面，陷入苦恼的沉思中。这时，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了起来。他态度不好，语气不好，因为他心情沉重，一切都不可能很好。
但是，对方的声音让他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这个被无常的命运抛进他生活的女子一下子就照亮了他阴暗的心房，他狂躁的心灵宁静了，他的心灵之窗也明亮了。他原本严肃的额头舒朗了，他原本冷峻的神情柔和了。他用既不容反抗又咄咄逼人的语气问清楚了他目前想知道的一切，因为他认为这一切很可能会成为他生活中的阳光，思想航线上的指示标，心灵上的镇静剂。他知道了她工作的具体地址，而且还强迫她加上了自己的微信。他满心以为能通过她的朋友圈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她的生活细节，没想到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女子，他立刻肯定了这一点。
但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点也不好过。他不停的把目光投到他一进办公室便放在沙发上的黑色电脑包上，与此同时，脑海里想象着女子的倩影和容貌。继而他又意识到一个令他异常苦恼的问题，即这个女子和单仁的那种暧昧而模棱两可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就目前来说让他左右为难。他不能不为难，这一是因为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单仁都算是他难得的至交，他了解单仁的人品，珍视这份友谊；二是因为单仁不是个滥情的人，在以往的交谈中，他从中了解到单仁有着崇高而理想化的爱情观，这样的男人不会轻易的喜欢上女人，而一旦喜欢上一个女人，用情是异常深邃而真挚的；三是因为，他可以完全肯定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冒失而无礼的女子，这种爱就是人们梦寐以求的那种一见钟情，而且在阴差阳错下，他难以克制的偷窥了她的思想后，这种爱更植根到了灵魂深处而无法自拔了。可她偏偏牵扯着一层和单仁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综上所述的一切让莱芒焦头烂额、无所适从。
他没想到爱情这么搅人心魂，更没想到男人相思起来也像得了狂热症一样。这种状态与其说是魂牵梦绕，不如说是病入膏肓。他几乎一整天都魂不守舍，茶饭不思。他本想等到九点左右再去女子发给她的那个地址，但他一过六点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不住了。整整一上午，他双手重叠，抵在下颚上，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睛盯着对面的文件柜，心思却飘到了遥远的他方；整整一下午，他眉头紧锁，双手背后，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像个打转的陀螺一样。有人敲门，他粗鲁的喊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