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院回来的当晚,永恒又被关在之前自己所待的那间单独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尽管所有的牢房都大同小异,性质也一模一样,但每一个世纪与每一个世纪的牢房相比较起来却千差万别。无疑,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以及高度文明时代的到来,牢房似乎也变得有点人情味了,尽管这种人情味是存在于司法体系中的一种独特的,拘泥且狭隘的人性体现,但这依旧是一种充满幽微人性光辉的人道体现。因为毕竟现在监狱的基础设施的确比以前强多了,文明多了,也干净多了,犯人的伙食也没有以前那么恶劣了。但对于一个自由人来说,这个地方依旧是毫无希望可言的,依旧是存在于人间的正真的地狱。尤其对于一个少年来说。
当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了,早在最终审判以前,他已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了搬开十个指头已经数不清个日夜了。这一次充其量是短暂小别后的重新归来。但这样的归来是多么的让人心碎呀,想必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喜欢这样的归来,宁愿痛痛快快的死在半道。但生活总是那么的无奈,所以,这种归来显得那么自然,又那么不可抗拒。不过归来之人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了。以前所有的一切永恒都可以忍受,而且也很容易忍受。因为在那时虽然前途看似灰暗,但毕竟还有希望,一个人活着只要充满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极其渺茫的,但好歹还可以称其为希望,那么任何的辛酸、艰苦和不幸都是可以熬过去的。但一旦希望破灭,期许落空,精神上完全奔溃了,那么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重的打击对于一个对生活绝望至极的人来说也是承受不起的,因为于他而言活着已经毫无意义,活着也等同于死去,生与死已经毫无差别。
至少今夜,永恒便是这种体会。这一夜他彻夜未眠。虽然审讯的前一夜,他始终都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但今夜他和睡眠铁定是彻底诀别了。流浪的那三年,生活环境促使他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野人。按理说他早已习惯了那种随遇而安的生活。对他来说,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他的眠床,因为他对睡眠地点从来就没有要求。如果他困了,他可以随意的躺在任何一个僻静的角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只要不冷、不饿,不被野狗欺负就行。但现在,他已经不能适应这种环境了。不是他不能适应牢房里的这种依旧带有野蛮特性的环境,而是他不能适应自己心乱如麻的情绪和跌宕起伏的思潮。说到底,现在的永恒已不是昔日的那个目舜了。
永恒坐在那张简陋的硬板床上,蜷缩起双腿,用双手抱在怀里,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眼前一个黑漆漆的角落孤零零的坐了一晚上。这个场景就连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他为什么不睡?他究竟在想什么呢?是什么让他彻夜未眠?他的确想了很多,但却不是他已经承受了几个月并且还要继续承受几年的囹圄之苦,而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对自己提了无数个之前从未提到过,而且连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为什么我如此孤独?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女人我不牵挂任何人,任何人也不牵挂我?为什么当我的思想情不自禁的去触碰某个地方时,那个地方会呈现出一片空白,一种茫然的感觉让我害怕?为什么人们都会谈到童年、家庭、父母、兴趣爱好、回忆、人生、以前、现在、将来等等,而我对这一切都模棱两可、概念模糊?我的人生只有现在,似乎既没有过去,亦没有将来。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不一样?
他苦苦的思索着,却没有答案。其实,永恒突然意识到这些问题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的心智却是健全的。而且比一般人还要健全、灵活很多倍。因为他在世俗中陷得并不深,还没有沾染上一些人情世故的诟病,他的心智还处在原生态,既纯洁又充满了灵性。可以这样说,永恒的心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个人的神祇,在必要的时候,这种心智会突然揭示一些他在生活中需要的启示。而此刻便是这样。来北方之前,他虽然过的是流浪生活,但却心无旁骛、无忧无虑;来北方之后,他的生活状态完全改变了,他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所有别人需要面对的事情,像三岁孩子一样简单的他也需要面对。而且始终充斥在世俗生活中的那些恶劣的品质:圆滑、世故、狡诈、阴险、歹毒、诓骗、诱惑等等,始终以各种各样武装诡辩的形式袭击着他尚处在原始状态的心智,侵扰着他简单纯洁的心灵,日复一日改变着他做人的原则和态度。因此,在北方生活了两年,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后,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普遍面对的问题他也在面对,人们普遍思考的问题他也在思考。就这样,社会的大环境以及人为影响使他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不加甄选的浅薄的生活观念。而现时现刻,正是这种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生活观念指引着他神思恍惚的思考起这些问题来了。
那么,为什么他之前没有思考这些,而偏偏在今晚要思考呢?这是因为,之前他有灵魂的支柱,那便是他的爱情。而现在,他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一具皮囊和一颗干瘪的心。之前,他爱一世,是把她当做母亲、姐姐、恋人的混合体来爱的,在某种意义上,她一个人就支撑起了整个家庭所能带给他的一切,如今,他认为自己远离了家的呵护,因此他感到分外孤独和忧伤。在此种情况下,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家的温存。想起了母亲和父亲这两个角色,以及家的意境和亲人的意义。但想到某一个零界点时,思路戛然而止。不是故意停下了,而是硬生生的断了。这种断裂立刻又把他打回到无情而残酷的现实中。
“我该怎么办?”永恒依旧以那样的姿势坐在硬邦邦的床上想,突然他害怕的浑身哆嗦起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在一种异常可怕的境地。他因为犯罪坐牢了。“我为什么要犯罪?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他在心里问自己。但很长时间过去了,他都无法给出自己答案。谁也不知道,由于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多年来永恒养成了一个内心独白的习惯。他总是不厌其烦的自己和自己对话。现在便是这样。
“我为什么要犯罪?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自己。
“你在不知不觉中犯了罪,你犯了涉毒罪。”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回答。
“什么是毒品?”他又问。
“毒品就是害人的东西。”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回答。
“可我从未想过要害人。”他辩解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但你毕竟这样做了。所以你要为你的行为产生的后果而负责,你现在就是在赎罪。”
“我在赎罪?”永恒重复道。
“是的,你在赎罪。”内心的那个声音柔声说道。
“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肃清身上的罪孽呢?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重新变成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呢?”
“五年,我可怜的孩子,五年。”内心的那个声音悲切的说,“所以,这五年你一定要虔诚的改变自己,重塑自己,别破罐子破摔,别灰心失望。即便为了外面的那个人,你也应该顽强的活着。”
“是的,我要顽强的活着,为了那个女人,为了某一天能和她重聚。”永恒大声的对自己说。
第二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狱警为永恒换了个牢房。这是个双人牢房,环境相对好很多。他被押送过去时,里面已经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永恒第一眼看到他时,觉得他至少有七十岁了。他满头白发,面容几近枯萎,而且身体枯瘦如柴。狱警把永恒押解过来,用漠然的口气对他俩说:“从今往后,你俩就住一个牢房了,好好相处。”随即便走出牢房,锁上牢门,转身离开了。狱警离开后,这一老一小俩个男人一言不发的看了看对方,然后各自都移开了目光。永恒向一张空床走去,因为穿着一身灰色囚服的白发者此刻正赤脚仰趟在另一张床上,翻看着一本皱巴巴的书。当永恒默默的向那张空床走去时,这个阴沉着一张脸的男人抬起眼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然后又低下头聚精会神的看起了书。永恒慢悠悠的走到床边,一扭身坐了下来,看着自己的脚尖,情不自禁的发起了呆。男人又抬起眼瞥了他一眼,但这一次没有立刻移开目光,而是看了他很长时间。
“小子,你究竟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被关了进来?”白发者放下书坐了起来,问。
听到他和自己说话,永恒只是抬起眼看了看他,并没有回答。
“怎么?难道你是个哑巴吗?”陌生人又问。
永恒恶狠狠的瞥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吱声。
“看来不是个哑巴,听得出我刚才的这句话有点侮辱人的成分。”年长的囚徒继续自言自语一般的说。
“您为什么不看您的书,非要和我说话?”永恒又生气又不耐烦的问,“难道您看不出来,我现在不想说话吗?”
年长的囚徒破颜微笑。露出一口异常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满嘴漂亮的牙齿和他粗糙的外形形成了鲜明的并不协调的对比,令永恒困惑不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疑惑,但这个男人的这一笑的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至于若干年以后,当他成为一名耀眼的巨星,穿着一身笔挺、端庄、优雅的西装,站在举世瞩目的舞台上接受命运赐予他的馈赠时,他看着台下一张张赞赏的笑脸,听着回荡在整个辉煌的颁奖典礼大厅的不绝于耳的雷鸣般的掌声时,眼前又浮现出这种慧智的笑容以及这满口漂亮的牙齿。
“‘您’这个词我喜欢听。就凭这个敬称,我不计前嫌,原谅你刚才的不礼貌了。”年长的囚徒用赞赏的语气说,“年轻人,好样的,教养不错。说实话,现在的年轻人几乎已经把这个敬称望的一干二净了。无论对谁都是直来直去,以你相称。”
永恒只是默默的听着对方讲话,也不看他,依旧盯着自己的脚尖。
“孩子,难道你的鞋里藏着什么贵重的东西吗?从进门到现在你一直眼巴巴的望着它?”
永恒立刻抬起头,英俊的脸上露出窘态,不再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年长的囚徒又情不自禁的笑了笑。
“你叫什么?”
“永恒。”
“几岁?”
“十八。”
“因为犯什么事进来的?”
“涉毒。”
年长的囚徒沉默了。他不再提问,而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很长时间,他又问:“判了几年?”
“五年。”
年长的囚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喃喃自语:“应该还有机会。”
永恒既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理解他所说的机会是指什么机会。但他并没有轻率的向他提问题。
“你准备怎么过?”对方又严肃的问。
“什么怎么过?”永恒疑惑不解,于是反问。
“这五年你准备如何过?”对方耐心的解释道,“是打算破罐子破摔,还是振作精神,好好改造?”
永恒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认真思索。随后,他用并不坚定的语气说:“当然是后者。”
“听你的口气似乎对自己并没有自信。”对方盯着永恒的眼睛说。
永恒低下了头,没有反驳。
“孩子,现在我不问了。”对方又说,“但在吃午饭之前,我希望你能主动和我说说你的身世和你犯事的经过。我必须要知道,在我死在这里之前,我毕生的所学值不值得倾囊相授与你。我不得不说,你来这里说明我们之间有着某种前世的缘分,你来的正是时候,而我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身体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原本就病恹恹的身体被这潮湿阴冷的环境榨干了,我心里清楚的很,我等不到出狱的那一天了。”
对方说这些话的时候,永恒只是用淡漠的眼神默默的看着他,等他说完了,他依旧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永恒的那副样子,让对方觉得他就像一尊没有听觉,没有感知的塑像。
“怎么,难道你听不懂我的意思,你的理解能力这么差劲?”对方用一种大失所望的语气说。
永恒依旧缄默不语。年长的囚徒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巴掌大的牢房里走来走去。
“难道这个孩子是个傻子?”他停下来看看他,然后又继续踱步,一边走一边说,“不可能是个傻子,他的眼睛分明透出一股灵气。而且气质上也很独特,绝对不是个傻子,那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对于我的问题表现出一种茫然的呆滞神情?”这时,他走到永恒面前停了下来,他用自己干瘪的双手握住永恒单薄的双肩,弯下腰,盯着他漂亮的眼睛,语重心长的说:“永恒,好孩子,告诉我,你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你在什么时候中断了学业,你为什么会沾染上毒品?”
永恒镇静的回应着对方的目光,机械的回答:“人必须要有父母吗?”
“白痴!”对方放开他,情不自禁的喊道,“没有父母你从哪里来?”
“可我对他们没有记忆?”
“你是个孤儿?”
“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回答?”对方用疑惑不解的语气大声说,“你看起来并不像个笨蛋,但回答的问题听起来比笨蛋也聪明不了多少。”
永恒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你在什么时候中断的学业?”对方又耐心的问。
永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回答依旧是不知道。他意识到,对方听到这个答案肯定又会奚落他一顿。因此,为了避免被他奚落,他决定保持沉默。
“怎么?难道你又不知道?”显然对方已经知道了答案。
永恒不得已只好点点头。
“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对方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
“我知道近一年多的时间我干了很多错事,所以我被关在了这里;我知道因为这些错事,我不仅连累了我所深爱的人,而且使自己更没有资格去爱她了;我更知道,如今因为我被关在了这里,我们从此生死两茫茫。”永恒突然变得异常激动,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没出息的家伙,小小年纪什么都不知道,却首先学会了谈情说爱。”老者像教训自己的儿子一样,教训起永恒来了。
永恒又垂下头,默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