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坐在一团潮润的月光中，被扯断揉碎的三叶草痒痒地覆盖着脚趾，缕缕不绝的凉意从趾甲缝透入我的血液。忽如其来的感觉是，我那些磷钙质的牙齿软如糯米糖，行将融化，而有谁正从我眼睛这两口新井中汲水，铝桶扑通扑通的。
你不要认为这是虚妄。
我身处峻峭的危崖，头脑犹如一个塞满了杂什的抽屉已被倒空，需要重新装进去一些零碎。牙齿和眼睛，你难道不认为它们是一个主战一个主降吗？可好，我的牙齿是一个排的懦夫，永远龟缩在它们的战壕里，不敢出击。所有动物之中，我最喜欢狼——勇敢的品质里势必会掺入一些冷酷的成份。
你一定很讨厌这三个字：舍身崖。似乎稍高一些的山就有这样一个令人血冷的名目。
我就坐在这翘起的崖头上，形单影只，像个孤魂野鬼，自己也能吓着自己。头顶是一轮惨白瘦削得令人干呕的月牙，而山下黑毵毵的森林经风的煽惑发出怪异的声响，陡涨如潮，一再扑向崖壁。
我想象自己纵身一跃腾空如一只纸鸢，不可能会有那么轻松，也许只是一块高峰坠石，划出不规则的弧线，落地而生闷响。那些饱吸我血的杂草、蚕食我肉的毒蛆有福了。较之无趣的生，这死更没有意义。
你还担心什么？
八月之夜，我原以为山中会有鸣蛩，然而遍地只积着厚厚松针似的寂寥。流星宛如湿火柴头好不容易在天上擦出一线亮光，瞬间就熄灭了，让人许个愿的时间也不肯给足。枭鸟断续的厉叫入耳惊心，纷纷簌簌地散布着八月之夜的忧伤。我并没有自杀的理由，但我拥有这进退一步即为生死不二之门的方便，竟感到某种近乎可耻的欣喜满足。
或许能找到更恰当的比喻。我说的是爱情。
石刻和壁画都不是永恒的物质，壁画势必剥落，石刻也注定风化，时间的指掌貌似慈柔，摩挲千回之后，你看到的却只剩下残忍。且不要过于痴迷，你爱一个人，便会制造出另一个幻影，它们也许能重叠一时，最终必定剥离开去。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忠告吗？
给你讲个故事。
那也是八月之夜，在刻意布置的烛光下，她两眼拨燃那么多的鼓励和希冀，使我二十四岁的血肉之躯猝发一场山火。我原以为那一刻将直登生命辉煌的金顶，然而，我感到的却是生命彻底的没落。你也许不能满意我如此简略的表达，你也许会轻描淡写地问道：就这么简单？实际上，就这么可怕。她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看见了宿命的魔影，他把浪子的徽章别在我的胸口。
告诉你，入山的第二天，我认识了一位避暑的女诗人。
散步时，她说她现在过的是一种既悠闲又惊险的生活：漫兴的散步为悠闲，睬死几只蚂蚁则为惊险。这话迹近于无色无味的幽默，我觉得她像一只飘飘欲仙的氢气球，生命缺少质量，及至读过她的诗，更觉自身也是一具空壳。她那繁茂的女性气质将整首诗弄成一盒潮乎乎的碎“饼干”，倒也算不上什么大的过错，但我对此毫无食欲。
感谢你送我一本《渴望生活》。
我真真确确被这位文特森·梵·高感动得泪流满面。他的《向日葵》现在已卖到二千四百万英磅的好价钱，当年他却困顿得几乎绝望。渴望生活，这是他内心的不灭之音。什么时候这本书被压到箱底，我的心灵重又漂浮。我从你手中获得的这份礼物，也许是一只救身筏，将我从淼淼的死域载返生活之岸。我并不膜拜梵·高超尘拔俗的天才，我欣赏的是他销铄困苦磨难的激情。渴望生活，我在苍山之巅俯瞰人间明灭的灯火，温暖了这薄衣轻寒的时刻。
我喜欢你支颐沉思的样子。
现在静静想来，你微蹙的眉尖挑动了我最初的好奇。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默守着一份淡淡的春愁，必有欲诉无知音的心曲。这忧郁很美，这美很忧郁。马斯涅《冥想曲》中的旋律从你的目光中流出，那一刻，你眼中一片空濛。《丽达与天鹅》从手中滑落到草地上，你浑若不知，目光定定地望着那片苹果花开的园子。阳光镀着你的秀发，鬓边镶一线熠熠的亮色。你欣赏苹果花或默想悠悠的心事，我欣赏你并猜测与你相关的事情。我走过那片草地，你没留意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我拾起书，弹去封面上的草末与灰尘，递还给你，你为之一惊，然后浅浅一笑。
与你相识却并非如此轻松。
我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幸运——在世间找到一位红颜知己，这是由来已久了。一位少女除了修饰自己天赐的音容，其智性的天堂多半是空寂的。我从不期望从她那里获取意想之外的心心相印。她的美焕发无遗，还能有多少积蕴？于是，我降格以求，她若快乐，我便怡然。
然而，你并不快乐，那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有许多话欲说还休。
你从小就生活在温室之中，却天生一段愁情，因此你自称为“蓝调女孩”。平日，你的打扮随意自然，一位漂亮的少女如此淡扫蛾眉，未免过于素净。其实你还没有爱情的壮举，便设想所有不幸的结局，你认为，爱情树上能开出生命最美丽的花朵，结出生命最香甜的果实，你害怕爱情的枝桠太脆弱，无法保全你的付托。
我永远不会因此嘲弄你。你的天性很不平凡，但你追求更不平凡的幸福。从你身上我看到女性对于爱情的过高期望。
此刻，天空上的星子斗成了一盘残局，运棋如飞的世外高手却隐身不见。深谷里氤氲而上的雾气带来浓重的凉意，我还要将他们收官阶段的精彩着法一一看完吗？我激励自己撑持到夤夜时分，仿佛面壁十年，已经脱胎换骨。
在一大堆嶙峋的乱石中，有一棵与我等高的柳杉，我抚摸它光洁的躯干，想到它有朝一日将挺秀入云，心中便潜涌着尤深的喜悦。
此刻，我内心突然灵光一闪——也许我能帮你改写性情中固有的篇章，这个念头使我下山时步履更加坚定有力，橐橐的跫音敲碎空谷的幽寂。
我要使你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