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这两件事之外,我实在是想不起爷爷还有什么事让我这么温暖了,而更多的时候我则是看见他那张严肃得让我害怕的脸。我爷爷的往事我其实知道得并不多,而且大部分还是童年没什么评判能力的印记而已。我只记得爷爷很凶,尤其是对他唯一的儿子还有他儿子的媳妇英子,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残忍。
我的叙述还得从一个厕所和一扇用钉子钉上的门说起。
我家的房屋是木结构的,呈一个长方形,最左边一个偏厦是厨房,中间是一个没装门的堂屋,里面除了一个祖宗的牌位什么都没有,堂屋的右边是爷爷、奶奶的卧室,堂屋的左边还有三个成品字形的房间,那是我爸爸、妈妈还有几个姑姑的房间。房屋的背面搭了一个偏厦,是厕所和养猪的猪圈。在那呈品字形的三间房的中间有一道门,是从外面那间屋通往里面那间屋的一个正门。这道门在我小时候是用钉子钉起来了的,根本无法打开,现在已经拆开了。在屋子前面的院坝里,有一个栽满花的水池,那个水池在我小时候还不是水池,而是一个厕所。这种结构在农村看来很是奇怪,因为厕所一般都不会建在自家前面的院坝里,而都是建在房子的背面的。人们觉得把厕所建在自家前面的院坝里很不吉利,会带来晦气。
我爷爷一家有六口人,一个大儿子下面还有三个女儿,家里的住房一直显得紧巴巴的。英子和我爸结婚之后没过好久,就和爷爷他们分家了。我们家占三个品字形房间的前面两间,爷爷他们占其余的房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分家之后,爷爷硬是不准我们一家用他们的厨房和房子背面的厕所,搞得英子没得办法,就在一个卧室的角落里临时砌了一个简易的灶台。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个灶台,因为我小时候在睡觉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灶台,只是一些散碎的砖头堆在一起,上面架着一个被烟熏得黢黑的铁锅。
英子说自己那时是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是二十八块钱,和公公、婆婆分家之前个个月都要交十块钱的生活费,但是公公、婆婆不同意,硬是要英子把钱全部上交。这样天天吵天天骂,没过好久就把我们家分开了。那是在秋收时节分开的,分开的时候没有给我们一家三口一粒粮食,甚至连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没有。英子说当时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就去捡了一些别人不要的烂砖头来砌了一个临时灶台,再跑到学校去把自己那个铁锅拿回来架在上面,粮食什么的只能自己上街去买点,实在没法了就靠别人送点来过日子。关于这些往事我没什么印象,毕竟我当时还很小很小,但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起我小时候经常饿着个肚皮蹲在院坝等着英子从坡上回来。
由于打了灶台之后,那个房间就成了卧室不像卧室,厨房不像厨房了,英子没有办法,就把我的床支在那个灶台的旁边。晚间我睡在床上,看着那个黑黢黢的灶台,偶尔还会爬起来找东西吃。厨房问题解决了,还有厕所不知道怎么办呢。英子实在是没办法,于是就在房子前面的院坝找人挖了一个厕所出来,虽说不雅观,但总还是有一个。我记得小时候蹲在里面上厕所的时候,还可以看见远方的木桶盖。
我对那扇用钉子钉起来的门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因为那道门,活生生地把我们家和爷爷家分隔了开来。有时想到爷爷家去借个东西都要从偏房拐进去,很是不方便。
那扇门是爷爷钉上的。
关于这扇门的往事,我还有一件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有一个夏天的中午,很热很热,我坐在灶台旁边的地上玩弹珠,英子在我面前用盆子洗衣服,我爸正躺在英子背后用来装谷子的柜子上睡觉。而此时,爷爷他们正在用钉子钉起来的隔壁的那个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可能是天气热的原因,也可能是英子一个人太忙了而我爸又不来帮忙却在那里睡瞌睡的原因,我听见英子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在那叫我爸起来。英子叫了很久,我爸躺在柜子上一动不动,英子就一个劲地在那里叫,而我爸还是无动于衷。正在这时,我听见了隔壁爷爷的声音,那声音大得吓人,我手里的弹珠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快点起来。爷爷只说了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才一说完,我看见我爸像触了电一样,一下子就从柜子上弹了起来,甚至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那么怕爷爷,甚至怕得有点过分了。
我后来曾试着问过我爸,我说爸你当年为什么那么怕爷爷啊。我把我想起的这件小事说给我爸听。我爸点燃一支烟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些还算是轻的了,你是不晓得当年你爷爷是怎么打我的,那打起来是不要命啊,只要我们稍微犯了一点什么错,就跪在地上打,打得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得了。我问我爸,你遭不住打的时候怎么不晓得跑啊。我看见我爸苦笑了一下说,跑,跑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了。我爸抽了一口烟说,我怕你爷爷那是怕到了骨头里,哪怕长大结了婚有了你之后,还是一样的怕,有时甚至还会被他罚跪。我真的有点无法想象一个已经成家立室的大人还会被自己的父亲罚跪,我此时真的觉得爷爷做得有点过分了。我常听我几个姨说我爷爷当年对我妈英子怎么不好,我无法知道,但我在想爷爷对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都是这个样子,更不用说儿子的媳妇了。
我爷爷在我八岁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我没什么印象,我记得家里在办丧事的时候,我还一个人在离家不远的水沟沟里捉泥鳅。现在想起来还带着无限的遗憾,我觉得再怎么我都该去看爷爷最后一眼的。
我很少看到奶奶笑过,她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在家里忙来忙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的脾气那么糟糕,总是在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自打我记事以来,我就很少看见奶奶和英子和睦相处过。奶奶对英子不是咒骂就是殴打,而且是打起来不要命。
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英子生下我之后没得好久就回到了兴隆小学上课去了,英子舍不得这份工作更是舍不得离开那些学生,每天上完课之后再从学校回来照顾我,这样一天一天地周而复始。那时的我还很小,再加上爷爷、奶奶不是很喜欢我,英子知道他们是不会带我的,所以英子没办法就把自己最小的妹妹华筝叫到家里来帮着带我。那时的华筝才十二岁,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没得办法,只得到我家来帮英子带我。
我曾经听华筝讲过这么一件事。华筝说当时她一个人在家里带我,英子早上很早就离开家去上课去了,我爸一会儿也到学校上课去了,整个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华筝说其实当时她有点怕。我问华筝怕什么。华筝说怕鬼还有我的爷爷、奶奶。我说大白天的你怕什么鬼啊。华筝说我就是怕鬼,那么大一个房子就我和你两个小孩子,我当然怕鬼了。我说你怎么会怕我爷爷、奶奶呢。华筝说当然怕了,他们那么凶,有时还要骂我,我一个人在家说不过他们,当然怕了。我无言以对。我说那你怕怎么办啊。华筝说我怕我就背着你上街去耍。说到这里华筝笑了起来。我说华筝你笑什么。华筝说有一次我背着你上街,耍了很久才回来,走到半路的时候就想上厕所,但是背着个小孩子很不方便,于是就使劲地跑啊跑,好不容易跑到家,一到家就把我扔到了地上跑向了厕所,等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一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地哭,哭得那个造孽啊。说到这里华筝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天真。
看着华筝在那天真地笑着,我突然之间觉得小时候的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英子就这样硬撑着在学校和家里奔波了一年。这时刚好遇到民办教师整顿,全部民办教师要通过考核才能上岗,英子在这次整顿考核中取得了全乡第二名的好成绩。知道成绩之后本该很高兴的英子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由于华筝在我家实在待不下去了,而我当时小得必须要人来照顾,在完全没得解决办法的情况下,英子毅然放弃了在兴隆小学教书的机会,回到家里来照顾我。离开学校和学生的英子完全像是丢了魂一样,有时甚至会从睡梦中惊醒。我曾无数次地听见英子说,我昨晚做梦梦见了我在上课。听见英子这样说,我总是无言以对,只有默默地走开。我总是在想,我现在在学校里面当老师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英子自从嫁到我们家以来就很少有过空闲时间,可以说没有哪一天不是忙碌的,无论是家里的家务活还是坡上的体力活,英子总是在忙个不停。那时候我们家里穷,再加上我爸在当地一所乡小学当民办教师没什么空,所以家里的大小事务基本都是英子一个人在忙。英子往往在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就背着背篓上坡了,有时直到天都黑得要看不见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回来之后还要给我们煮饭,等我们吃完了还要去煮猪食,等忙完这一切的时候早已月上三竿了。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英子总是很早很早就离开家背着背篓上坡砍柴去了,等我一觉睡醒之后,我哭着闹着到处找英子,但总是找不到。那时的我以为英子不要我了,哭得特别厉害,可以说是声嘶力竭。在我意识的最深处,我永远记得那件发生在一个黄昏的事。那是一个阴沉沉的黄昏,没有什么美丽的晚霞,更没有什么动人的蛙叫,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一般。那个黄昏,我一个人在家,英子上坡砍柴去了,我爸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还没回来,我已经在家里等了整整一天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英子还没回来,我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我,怎么都无法摆脱。我不敢出门,一个人蹲在门槛的那个角落里,朝着英子砍柴的方向痴痴地望着,希望英子能够早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失望了,我一直没有看见英子,我看着天空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黑了。我已经饿得有点不行了,我趴在门槛边,不停地想着英子到哪去了英子到哪去了。
我闻到了一股香味,那股香味是那么的诱人,我已经连吞了好几口口水了。循着那股香味,我来到了爷爷、奶奶家的厨房外,我看见奶奶正在厨房里坐着吃饭。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半门槛高,我趴在那个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奶奶,我看见奶奶吃得好香好香。我不停地往肚子里吞咽着口水,我感觉我甚至有点体力不支了。我一直趴在那道门槛上,看着奶奶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其实好想奶奶能叫我过去一起吃,但是自始至终奶奶都没有叫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