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此上述，他是不可能答应父亲远去巴黎的。他说过很多次，在国内挺好的，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天知道周亚明为何会如此固执，太没道理。
【4】
过于沉寂的安静，着实诡异。周亚明摆出一个长谈的姿态，却并不开口，较之喋喋不休，更令周清江感觉惶然。像是平静火山口下汩汩翻滚着的灼热岩浆，其实更具杀伤力。男生如芒在背，生怕自己的父亲又旧事重提。为了早点逃离危机，他也放弃久寻未果的感冒药，搭讪着走回自己的房间，迅速地换好衣服，背上书包就想离开。
周清江悬着一颗心，快步走到门口换鞋，在这之前，周亚明都没有任何动静。直到他绑好鞋带站起来，将手放在防盗门的开关上以后，对方才轻轻地开口了。
“像这种补课，不去也罢。我不是叫秘书帮你报了一个法语班吗？据我所知，你一次没有去。”
男生心里一沉，心想坏了。可是瞬间，他又调整出笑容，企图蒙混过关：“学校功课也忙嘛！”
“和你说正经的，别嬉皮笑脸。”
周亚明站起来，脸色明显阴郁了一成。他太厌恶儿子这个表情了，每当看见这样的八面玲珑的笑容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个小孩子，怎么就显得那么油呢？周清江有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世故与圆滑。周亚明走到他面前，沉声道：“去上法语课。”
“我不去。”周清江的话音未落，左耳就“嗡”的一声炸响。男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对方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怒。
错愕之后，却出奇冷静。男生冷笑，心想自己又不是第一次说不去，有必要这么生气么。嘴角弯出一抹轻蔑的弧度，周清江嘲讽地笑道：“莫非公司股价下跌了？”
“你！”周亚明气结，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儿子还敢同他开无聊玩笑。
周清江不以为忤，明明白白地切出声来：“如果打我一巴掌能够解决这样的问题，那么再打一下也无妨，反正，你只看重这些嘛。喏，还有右脸没打呢。”
沉默。周亚明眼睛眯起来，觉得眼前的少年无比陌生。忽然之间内心悲凉，他问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之间的沟通这样艰难。内心的距离如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彼此中间。时光露出无辜的表情，从他们身边缓缓流过。
短暂的对峙之后，周亚明敛了心神，隐藏好自己示意，振袖离开。
他终于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老实讲，那一巴掌其实下手颇重，周清江在说那些嘲讽的话时，内心其实也没有底。脸颊火辣辣的痛，太阳穴附近“突突”地跳，身上的热度，也好像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变得越来越高。
能坚持“爬”到学校，实属不易。整个下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坐在座位上与感冒症状对抗时他问自己，这个样子，有没有必要？从什么时候起，和他关系这么恶劣的呢？
可是如今，看到林默尘眼里掩饰不住的关切，他又忽然释然了。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注重自己与林默尘之间的联系。
“发什么呆啊，我说，到底去不去？”林默尘拍了周一掌，将他从纷乱的内心世界带回现实。
“我不要打针！”男生还想垂死挣扎。
“那就输液。”无视他的抗议，林默尘一锤定音，还是决定送他去求医问药。
周清江忍不住哀号，林默尘充耳不闻，抓着他的衣领便往门外拖。经过三班门口时，像是受了提醒，周清江问他：“珮珮还没有来上学么？”
男生的动作忽然一滞，心跳猛然漏掉一拍。沉默数秒，然后用最冷淡的语气回答道：“不知道。”
【5】
苏珮会成为话题女王。春日高中所有人都没能想到，那么一个傻傻闷闷的女生，竟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自从游园会以后，有关她的种种流言就没断过。先是诧异她有如此好运获得与校园偶像林默尘单独约会的运气，后又眼睁睁看着两人关系变得越来越暧昧。蔺典典的出现是一个高潮，令全校学生惊叫一场疑似三角恋的闹剧。最后王子与公主走到一起，灰姑娘却也未见得有多沮丧。最后就是她忽然不来学校了，说是生病请假，但却毫无征兆，而在这之前，还有便衣警察找来说了解情况。
那时她还没有失踪，与林默尘一起被叫到教务处。消息很快便传遍全校，每个人都被刺激得异常八卦以及兴奋。
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版本的都有。有人说他俩去酒吧玩儿时不幸碰上公安局临检；又有人说他俩不小心惹到小混混，双方大打出手，闹到了派出所……总而言之，两人的关系绝不简单，即使是坏事，那也是属于两人共同的秘密。
也不知有意无意，有好事的女生故意装作一脸不平的样子去对蔺典典说：“典典呀，我真替你生气！那个苏珮表面上看起来很拙的样子，其实都是假象吧……我算明白了，表面上越是无害的人其实越有可能是隐藏BOSS！听说，她又和林默尘搞得不清不楚了？”
最后一句说得尤其暧昧。女生戏倒是做得很足，表情、语言、动作都很到位。如果蔺典典视力没那么好，或是稍微笨一点，大概真以为她是在为自己不平。可惜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她眸子里幸灾乐祸的笑意却是最清晰不过的。
“哈！你听谁说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下意识地否定，而且说得特别斩钉截铁。蔺典典露出自信而完美的笑容，略带炫耀地说道，“昨天晚上我们才一起看了电影呢！然后去吃了宵夜，他再送我回家。你别看林默尘总是装酷，其实对女朋友呀，真的很温柔体贴噢！”
“真的？”见她说得神采飞扬，对方也不禁有些心虚。
“我有必要骗你吗？全校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你们也亲眼目睹他送我上下学的，难道你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吗？”
至此，她才显出自己明媚笑容下的凌厉神色。蔺典典就是蔺典典，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我不管你听谁说的，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奉劝你，最近风大，所以还是别到处唧唧歪歪的好。”
“你什么意思？”对方居然还有脸问。
“小心闪了舌头，我是为你好。”
无懈可击的讽刺，令对手哑口无言。本来是想看笑话或者想从她嘴里套点什么独家八卦出来的女生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很是尴尬，可嘴上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不知道你说什么！哎呀上课了，我回座位。”
蔺典典微笑，目送好事者离开。由始至终，她都表现得十分从容不迫。可是低下头，一直强压在心底的酸楚与不甘夹杂着些许愤懑，有如潮水拍岸，瞬间就将她淹没了。
事实上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林默尘就没有主动联络过她，她把电话打过去，想见面，他也会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偶尔在走廊里相遇，也只像单纯记得对方名字的点头之交一样，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了。
林默尘是说过，不想在学校里和她接触太多引人指点议论，但她现在强烈地怀疑，这分明是在躲避自己！
无法再装作平和静好的样子。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出一长串追问指责的话，临到发送，又犹豫了，想了想，又删掉，只是简单地发去几句话。“这节课下课以后。天台。有重要的事问你。”
出乎意料的，这次林默尘没有找任何理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不过蔺典典很快发现，之所以这么痛快，不过也只是因为想尽早同她划清界限而已。
他说，你可以同他们说，是你甩了我。可以的。我接受。而我想你也会因此而好过一点。
【6】
“她的手机还是停机么？”周清江把脸皱成苦瓜，惨兮兮地问。
“嗯。”林默尘轻轻回答，装作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那家里的座机呢，你打了没有？”周清江还不死心。
“谁知道那种东西。”暴躁的林默尘已经开始皱眉了。
“问她老师啊！或者同学。”
“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林默尘无奈的样子。
“恋人呀！”
“滚！”
林默尘想要忍的，但没有忍住，于是还是很利索地骂出口来。
他觉得讽刺，疑心好友存心损他，可很认真地审视下来，却见对方眼里真真切切地闪烁着名叫“正经”的光芒。
对视不过十秒，便败下阵来，只得叹息。
“你不开心是不是。”
“什么？”
“因为她没有联系你。没有告诉你事情究竟怎么回事。”
周清江的敏锐与一针见血，通常发挥得很不是时候。而林默尘也惊疑，自己是否像好友说的那样，愁眉苦脸得太明显。没错，他确实不高兴。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搞清，自己对于苏珮，到底算是怎样的存在呢？
这似乎是一个假命题。林默尘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对这样的问题如此在意。她微笑或者沉默，真的有想象中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忍受她对自己有一点点的轻慢呢？
他是骄傲的、敏感的、冷漠的。对林默尘而言，承认自己在意一个人真是一件非常纠结的事，而如果那个人看起来也不是很在乎自己，那么更闹心。
“还有啊，蔺典典那边你真的解决了吗？最近又盛传你被甩了。”
在那一瞬间，林默尘真的想把周清江除之而后快了，真的搞不懂为何他总有那么多令人难堪的问题。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好不容易才把那呼之欲出的暴躁情绪强压下来。林默尘努力控制着声线的起伏弧度，尽量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他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句俗语简直被你诠释得淋漓尽致。”
“关心你嘛！难道你还没搞定？”
明明是拿着锥子在凿别人的心，面上却偏偏是一副无辜的样子，一边凿还一边碎碎念，明明是为你好呀为你好。
懒得同他计较，林默尘只想赶快把话说清然后跳过。这并不是讨人欢喜的题目。
“无论如何，她接受现实就好。本来我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或珍惜她心意才同她在一起。”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她很可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难道她没有再拿苏珮出入夜店的抓拍照片做要挟吗？”
“当然有。可我们之前却都没想到，这并不只是对苏珮而言是把柄。蔺典典的确是有苏珮出现在违禁场所的照片，可她既然能够用手机拍到，那就说明她自己其实也在那里。所以我对她说，如果你敢举报苏珮，我就敢揭发你。”
完美的将军。至此，闹剧告一段落。
【7】
虽然周清江很不情愿，但林默尘最终还是将他押进了医院。男生在注射室大呼小叫，死活不肯打针。他涨红了一张脸，死死提着自己的裤子，就是不肯脱。林默尘无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叫他输液。周清江同几个小朋友坐在一起，也好似受了感染，嘟着嘴巴向林默尘撒娇：“我肚子饿了饿了饿了饿了！我要吃包子！”
林默尘本来不想动，但受不了他一直撂蹦打滚儿，还煽动同自己一起输液的两个小病友嘘他，于是终于无奈妥协。
咬牙切齿地离开，心想等你病好了再给你算总账。林默尘走进电梯，轻轻呼一口气，伸手按下关闭的按钮。眼看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合拢，有一个冒失鬼急急地叫着“等一下”，然后一头冲了进来。对方因为跑得太急，不小心在门口绊了一下，刹不住的冲力令她直直地撞到了林默尘的下巴。
“呀！”男生疼得眯起了眼，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撞起了怨。一口浊气登时上涌，林默尘没好气地骂道，“搞什么呀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女生低头如捣蒜，不住地道歉。林默尘就看着一个黑色的后脑勺在眼前不断地上下晃动。听声音，倒有几分耳熟，这谁呢？
冒失的女生怯生生地抬起头，在那瞬间，林默尘的眼睛都直了。两人面面相觑。有半分钟的冷场，终还是忍俊不禁的笑声打破沉默，苏珮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是你啊……”
“什么意思？”男生皱起眉头，听出话里有话。
“所以那么凶咯！”她小声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
“没有啦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苏珮连忙摆手，但眼睛里狡黠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我的意思是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惊喜呀惊喜……”
她眨着眼睛做鬼脸，看起来俏皮无比。错觉吗？林默尘飞快地回忆，何时见过女生这么活泼跳脱的样子？苏珮在他印象中，就是一个闷闷傻傻的女生，反应很慢，看起来总是欲言又止。
很多细节在最初发生的时候，总是被人忽略的。若不是有心去玩味，那大概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忆的地方。在苏珮玩“人间蒸发”的那段时间，林默尘被强压不下的担心以及隐忍不发的恼怒弄得有些神经质。他开始常常不经意地就想起她，那些个从前往往被忽略的小细节，现在都莫名地变得清晰起来。
他忆起她碰见不会做的题目就会下意识地摸耳垂；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绞手指；吃面不喝汤，而且从来不碰香菜；走路习惯在左边，就算一开始不是后来也非得换过来。
笑比不笑好看。不戴眼镜比戴眼镜好看。可是太多时候她的脸上总是一副为难的表情。大黑框眼镜的镜片又那么容易反光，总是轻易地将她眼里真实的情绪隐藏。
衣着很土，发型失败，头脑也不算灵光。对了，还有些缺心眼儿。对于他们两人第一次碰面时所发生的不愉快，林默尘至今还是耿耿于怀——有钱了不起啊？若现在再发生同样的状况，他依然是这句话，想起女生当时听了又惊异又羞恼的尴尬表情，还是觉得好好笑。
不过后来有想过，若当时强压不快收了她那五十元，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后来的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了吧？他也不会因此而记得这个女生。
林默尘的骄傲，无可救药。
“惊是没错，喜就算了。那么久不出现，我还以为你蒸发了。”半开玩笑半认真。林默尘小心地拿捏着语气，生怕对方察觉到他内心的异样。最新的一个发现，是刚刚忽然注意到的：苏珮的眼镜不见了，她没有戴，而她的眸子里闪烁着的点点光芒，就好像猎户座星云一样。
在这之前，她的眼里常常是大雾弥漫。也许苏珮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每当她陷入一种比较灰色的情绪中时，眼神就很容易放空。他第一次见是在那次摩天轮上，当他俩乘坐的那个包厢像流星一般缓缓划过最高点时，林默尘无意窥见了苏珮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她也许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没有。但林默尘记得，她说她只坐过一次这个东西，和哥哥。
那么，是想到了哥哥么？在后来的某些谈话中，她也有再次提到他。可是为什么，感觉起来却那样稀薄，好像是不曾真实存在过的人呢？
不过疑惑感在他内心只有如萤火，很快就熄灭了。林默尘只对她眼里的突袭的大雾印象深刻。而在后来，同样的情形也再次出现过两三次，于是他便认定，那是她心生悲凉的标志。
比如，被锁在体育器材室的那个傍晚，她抱着膝盖坐在垫子上同自己讲幼时离家出走的经历的时候。那一刻她看起来那么那么可怜而脆弱，像是质地最轻薄的瓷娃娃，一碰就碎了。
苏珮不会晓得，那一霎那他有多么想要抱抱她。突如其来的保护欲将林默尘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也是在很久以后，在心底红着脸承认这些的。他觉得自己傻透了！
“没有呀。只是因为他住院，没有人照顾，于是干脆请了假来陪他。”苏珮微笑着解释，眼睛里的光芒晶莹而柔和。林默尘明白，她口中的“他”就是指苏鹏。事已至此，傻子也该明白她的悲伤与家庭有关，而父亲苏鹏，是问题核心。
不过现在看起来，事情可能已经圆满解决了吧，不然她的状态不会是这样。
就像是一只先天不足的蝴蝶，在经历了不知多久的苦痛挣扎，终于能够破茧而出。她终于放低了耿耿于怀的过去放过了自己。林默尘知道，她一直在独自用力。那一切的一切，都同他没有关系。
失望吗，沮丧吗，血液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不知何时开始缓慢流淌。
周清江稀释了他的疏离，她稀释了他的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