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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蒲先生还没回来。房二爷急需和他谈谈,就在香铺门口一边坐等,一边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抽到腮帮子都疼。周遭街坊对蒲先生的印象都是他忒老实,老实得近乎于窝囊;也正因为他有这么个名声,才有那么多涂脂抹粉的大闺女小媳妇往他的铺子里拥,然房二爷却不这么认为。他一眼能看到蒲先生的骨子里,甚至能从蒲先生的一举一动中发现许多故事的蛛丝马迹,只要循着这些线索追查下去,一准会解开不少的谜团。

“二哥怎么这老晚还在这卖呆儿?”蒲先生回来,见了房二爷很远就打招呼,一脸的笑。

房二爷问他:“等你半天了,你做什么营生去啦?”

蒲先生一边从怀里掏摸,一边说:“给二哥你找个小姐讨个八字来。”

房二爷接过合着八字的纸头,瞄了两眼:“那小姐怎么样?”

蒲先生眉飞色舞地说:“鲜鲜润润的一个姑娘,梳个好头,打个好鬓,扎缚了一双好小脚。”

说着,二人进了香铺。平日这老二位都将生意看得天大地大,断不许任何人在店铺里抽烟,怕污了气味;这会子,他们俩抽着烟,聊着天,也不管什么气味不气味了。依着房二爷的意思,还要对酌两杯,蒲先生直说他乏了,改日吧。房二爷也不好勉强他,只得将他送出铺子,临走说了这么一句:

“宰个人也是力气活儿呀。”

“二哥,这个玩笑万万开不得。”

“你也可以当做玩笑听就是了。”

“二哥,你可屈枉死我了,我一直忙着给你说亲来着。先头有个小姐,样样都好,就是聘过人家,没等嫁过去就做了望门寡,我嫌不吉利,才又找了这一家。”

“三弟,你不也是一个人度光阴吗?”

“我跟你有所不同,我好静……”

蒲先生费了一大堆的唾沫,跟他解释,房二爷也只是笑。蒲先生进了花铺,只觉得有点魂不附体,他不知道自认为瞒得过天瞒得过地的事,怎么竟没瞒过房二爷呢?静怡师父确实是他杀的!照说,他跟她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只因她缠磨王品太紧了;他怕王品被她迷了,耽误了办差,便趁着静怡师父送知客出门的时候,紧随其后,将她杀了。这些年,他蒲先生着实隐秘得紧,王品始终都不知道有人在监视着他,更不知道监视他的人是蒲先生。每回传递消息,王品都将信压在西坟地倒数第十二块碑下边,并不晓得谁来取信,一直都蒙在鼓里。本来寻思天衣无缝,只因日子久了,难免有些昭彰,这一次叫房二爷抓住了把柄,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只是不清楚房二爷会拿这件事做一篇什么文章,故而茫茫然不可言,折腾了半宿都睡不着觉,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

李耳说:

给我传信的那个人死了,他是得了光绪帝驾崩的消息,当天就上吊了的。我对他也不是特别了解,不过是隔仨月碰个头而已。只知道他是在德国读军事的,回来没让他领兵打仗,而是让他守了两年城门,说是晾晾他身上的洋气。后来光绪帝召见了他,总算对他有知遇之恩……知道了这个噩耗,我又气苦,又思念,竟害起大病来。

“我给你请先生瞧瞧吧。”王品三番五次地这么说。

“用不着,我只想安静……”我心烦得很,哪还顾得上斯文体面,轰他出去。

我知道他是慈禧老妖婆那一头的,光绪帝病的时候,老妖婆若肯请一个太医来看脉,也不至于夭折,我将这笔账都一并推到了王品身上。我觉得光绪帝这么一殁,中国真的没救了,光绪帝尸骨未寒,老妖婆即刻就又扶起一个吃屎的孩子当宣统皇上,企图仍旧垂帘听政。万幸的是,光绪帝咽气的当天,她也一命呜呼了。我越想越绝望,就拿起一瓶鸠来——原来预备这个,是怕万一被敌手识破,不得已时封口用的——摆弄了半天,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偏这时候,王品进来了,还以为我服毒自尽了,赶紧舀一瓢粪水要灌我,好让我吐出来。幸亏我醒得早,反应也及时,一巴掌将水瓢打落在地,一骨碌爬起来。不然,这大大的好处就都便宜给我了。接连几日,屋里都是臭气熏天,半箭地都闻得到,招来苍蝇嗡嗡地飞。我埋怨王品道:“这屋子还住得了人吗?”王品一脸无辜地说:“怨不得别人,谁叫你拿装鸠的瓶子玩耍来,吓也能将人给吓死了。”

国丧期间,到处都是兵,戏楼也不许开张,只能在屋里憋着。二更天,刚服了一服药,便听见外面敲门。我问:“这时节敲什么门呀?”外面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灯吹了。”知道这是巡街的,惹不起,就欠身将灯熄了。头天,王品告诉我,一个道人醉了酒,夜半在街上哼哼唧唧地唱,巡街的问不过三句话,就一刀就了结了他,还说五日不让收尸,示众。我倒不是不敢出去,而实在是不想出去。这几天,孤孤凄凄好不难过,没了给我传信的人,便仿佛没了根茎的浮萍,我不知道何去何从。王品还不是跟我一样,就跟没鞍子的马一样,漫山遍野地乱跑,归不了厩。书自然是读不进去了,他帮我煎了药,就往寺里烧香去,顺脚瞧瞧热闹,望望女人——肥的、瘦的,丑的、俊的,两眼不够使唤的。女人见他直目瞪眼地瞅人,都拿扇子把脸遮了。

十天半个月,身子松快多了,镇日在家气闷,我便四下里走走,疏落疏落。一日,我信步进了王品屋里,见他桌上摆了一张图纸。细看,是一幅京城全景图,墨线勾绘,有的打了勾,有的画了叉。说是个全景,其实画的不过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府邸,想必他是在盘算做什么手脚。王品看我盯着图纸,忙忙地将图纸卷了,压在画轴下边。我说:“这一季,四门都有重兵把守,内外关防,十分严紧,慎着点儿。”王品红了脸,也不做声。怕他莽撞,招灾惹祸,我便天天陪着他,他上街逛书肆,我也寸步不离。没想到在书肆里竟发现了不少大内藏书,有的上面还赫然着有乾隆爷的御笔:着好生收贮,不可虫蛀,钦此。王品纳闷:“这些宝贝,是怎么流落坊间的?”我说:“还不是那些太监倒腾出来换酒喝。”王品一气都买了下来,银子不够,把我的兜也翻个遍,搭上了。更多的时候,我俩都在驿馆里转悠,差人都遣散得差不多了,驿馆越发显得空旷。过账房时,忽听到一阵怪异的声音,我们不由得煞住步子,捅破窗纸,只见一个厨娘正骑在账房先生腿上,下身不着一缕,瘙痒难当地乒乒乓乓大弄。

王品气倒了,悄声说:“忒不像话了,我们干脆捉他们奸,他们拿驿馆当什么地界了?”

我说:“走吧,莫坏了人家的好事。”

王品还不依不饶:“起码也得跟林驿丞知会一声。”

我说:“算了,怕是林驿丞也没少干这个营生。”我强拉硬拽才将他哄骗走。

“难道就寻不到别的消遣法儿吗?”他还絮絮叨叨。

“别的消遣都要破费。打牌掷骰、押宝摇摊,哪个不要花银子?就这个,最是俭省。”我说。

“驿馆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闲的。”

“我俩也闲,如何不胡来呢?”

“我俩缺心眼儿呗。”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没意思,才这么说。”

“你是不是也要拥着粉面油头,闹上一闹?”

“除非你去青楼曲巷给我叫一个来。”

王品说了句想得倒美,我们就各自归房。

甭看跟王品在一起,我有说有笑;静下来,心里还是一阵阵酸楚,又不便告诉人。闷在心里,越想就越难过,不免寻思:死了倒干净,何须这般苦闷。正想着,忽闻窗外一阵嘤嘤地哭,似女声,蝉鸣一般。我急步出了屋子,来到院中,只见三娘领着个十四五的闺女,满身的泥污,简直像个乞儿。三娘开言道:“我刚头去娘娘庙磕头,正遇见这个闺女插着草标自卖自身,我瞅着怪可怜见儿的,就领回来了。”我问:“她家里没亲戚吗?”三娘说:“你还记得半月前东门口的那场大火吗?她家就在那场大火中毁了,爹妈也没逃出来,只活了她一个。”不知为什么,我张嘴说了一句:“要是无亲无故,就到我那去吧。”三娘瞄我一眼,笑了。那闺女却说:“这位奶奶,我不跟他去。”三娘问为什么,那闺女说:“他长了一个猪耳朵,太大。”把一院子的人都逗乐了。我说:“你跟我去,我就找个耳朵帽把耳朵遮上,叫你瞅不见,行不?”张目这时候推着三娘往屋里走:“才出了月子,再冻着了。”三娘转身对那闺女说:“得,你先跟他去,要是实在看他不顺眼,回头再找我来,我就住这院。”说着,还冲我叽咕叽咕眼儿。

我把那闺女带到屋里,到井台上打了水让她洗洗。她洗的时候,我又跑到三娘那里要了两身家常衣裳。张目问我:“你是动了善心,还是动了淫念?”我忙说:“结个善缘,结个善缘。”回去,那闺女已经洗干净了。我不觉吃了一惊:她白净净的一张脸,很有几分姿色。问她叫什么,她说叫九儿。我也不敢把侧面给她,唯恐我的耳朵吓着她;怕她饿,又操持她吃喝。九儿对我说:“你总捂着个耳朵怎么做事啊?”我说:“不是你嫌我的耳朵模样不济嘛。”九儿微微笑了:“没事了,我都看惯了。”她这一笑,仿佛月色光明,着实可爱。

九儿吃着喝着,我坐她对面,把半生经历唧唧哝哝地讲给她听;她听得也仔细,不懂的地方,还要问了又问;我竟竹筒倒豆子,一星半点儿也不加隐瞒。饭罢,我一边给她烹茶,一边接着跟她唠叨。我都奇怪,我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快赶上王品了,这一天说的话怕是比我一辈子说的话还要多。不知什么时候,九儿竟伏在桌旁睡了,想是乏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抱到床上,掩上被,让她睡个安稳。偏这时候,三娘来了,见状,误会了,一把将我扯出门外,斥责道:“你也忒性急了,总要有一派鼓乐,两行花烛才好行事。”我忙解释,却越解释越解释不清。三娘又说:“是我将她领来的,我就算她的娘家人,总要问她愿不愿意,怎么能先斩后奏呢?”可能是我们吵吵得动静太大了,把九儿吵醒了。她立在门框边上说:“我愿意嫁他。”说罢,又是一脸的女儿情状,娇羞睥睨。我赶紧说:“千万别误会,我李某要是心怀叵测,就天诛地灭。”九儿倒不乐意了:“我一个好人家的闺女,在你屋里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怎还算得上清白,不嫁给你又能怎么办?”三娘也跟着推波助澜:“就是嘛,你干脆拿几两银子出来,置办一桌喜宴,暖房饮酒。”三娘说办就办,站在门口一嗓子就喊来了一伙子的妇人婆子,一拨安置新房,一拨装扮新娘。一时间,欢声谑语,几乎将一驿馆的人都引了来。驿馆很久都没笑声了,自然都跑来沾沾喜气。就我一个人没事可做,呆鹅似的愣在一边,只等着过一会儿拜堂合卺了。

王品说:

李耳居然突然做了新郎,看着他被女眷们喧闹着要送进罗帏,我恍若做梦一般。我说:“真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明明晌午头我们俩还遛弯儿来着,压根就没提起要成亲的事。李耳却回我一句:“我也没想到。”饮酒时,想到这会儿李耳与新娘行坐不离、好生恩爱的样子,我便更显孤寂了。听说新娘的爹还是个贡生,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了。闷闷中,我不免多喝了几盅,醉了。

神志不清时,做了个梦,梦见一群天女将粉蝶似的花瓣散落下来,人人都能接到,唯独我没份儿。我徒劳地张着胳膊跑来跑去,花瓣就是不往我的手上落,反而把脚下的草地践踏得狼藉一片。正着急呢,被林驿丞给叫醒了,让我把滚烫的醒酒汤喝了,是祝氏特意为我熬的。林驿丞说:“伙计醒醒,我找你还有要紧的事呢。”我坐起来,定了定神儿,脑袋还是有点疼,疼得欲裂了一样。“这小子是嫉妒我。”我听见李耳在旁边说。

李耳真的站在林驿丞旁边冲我咧嘴笑,我说:“你不陪你的新媳妇,跑我屋里来做什么?”李耳挤眉弄眼地说:“我怕你孤单。”我抡抡胳膊说:“我好着呢,不劳你挂念。”林驿丞把我们拉开,不让我俩继续斗嘴,又吩咐驿馆里的所有仆役,都备好了家什,他要挨个儿分派活计。

林驿丞命一拨人去拆掉牌楼门,一拨人去砸毁雕花影壁,另一拨人去锯断前殿的几个巨大的抱柱,瓦片也揭走一半,大伙儿都让林驿丞给搞糊涂了,这不是败家吗?这么一糟践,气派颇大的潞河驿就一点气派也没有了。谁都不动劲儿,老的好似泥塑,少的如同木雕。我问:“驿丞,你的意图何在呀?”林驿丞说:“不用你管,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快给我动手。”众人翻翻眼睛,只好遵命。要盖起这些玩意儿来,没个三五天的工夫怕是够戗;要是毁它,就容易了,一袋烟的工夫都用不了,便可交差了。林驿丞见我们这么快就完活了,又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们捎带脚儿再把垂花门、游廊也都拆了吧,还有两座石狮子也推了,就地刨坑埋了。”三娘急了:“这多可惜呀!”林驿丞镇定自若地说:“我自有盘算,保你是一件只赚不赔的好买卖,你就甭管它可惜不可惜了。”我劝三娘:“万事休提了,只管听凭他吩咐吧,反正驿站也要裁撤了,到时候还指不定归哪个王爷贝子呢。”

三娘不舍地说:“要是不裁撤,我宁可老死在驿馆,再不他适。”林驿丞说:“谁不是这么想,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一片吵嚷之声震天价响,他们只得住嘴,不言语了。片刻之间,驿馆早已四处凌乱,狼藉不堪,像是被强人劫掠过一般。我看着,不免心疼起来,暗自埋怨林驿丞太无情,好端端的一个所在,竟生生地叫他这样糟蹋了。我知道,我就是这时候跳出来阻拦他,也无济于事了,瞅他那副架势,他是已铁了心啦。

糟蹋得差不多了,林驿丞又让把瓦砾灰土拾掇起来,将石板路也清扫一遍,可见穷折腾的说法一点儿不错。驿馆越穷,他林驿丞便越折腾。众人揉着酸疼的胳膊大腿,刚要松上一口气,又听林驿丞说:“早点回去歇着,明早还有差使呢。”一时间,大家怨声载道。李耳倒显出少有的好脾气,一句怨言都没有,乐呵呵地过来挽住我的手说:“走,去我家喝两盅,顺便认认你的嫂子。”我心内还在怪他,就懒懒地说道:“改日吧。”幸而他将与九儿的奇缘一一叙说了一遍,我才释然了些,口说:“还是你的命好,这个媳妇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直接落入了你的怀里。”李耳也道:“谁说不是呢。”进他屋里,九儿迎出来,只一夜工夫,她已出落得一个美貌少妇模样。到底有些眼生,就招呼一声,便低垂粉颈,嫩脸蛋涨得通红,匆匆躲了。反将我也闹得局促起来,草草喝上一盅,就罢手回自己房去了。躺在空床上,直觉得齁冷,虽然天气暖和,我还是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沉沉睡去。

连着几日,大家把驿馆毁得彻底变了样儿,并做了旧。乍看去,仿佛十年都不曾有人住过了,荒芜得很。好几回累得都不想干了,又经不起林驿丞一阵吓唬一阵哄。

好不容易得空,我便上街散散心去。

“王老弟,老没得见了?”花铺的蒲先生问我。

“忙了些日子,这不才喘口气。”

“快坐坐。”蒲先生搬出一条长凳来。

平日里,我跟蒲先生并不怎么亲近,他这么亲热,倒让我不很自在,便随便敷衍几句,也没落座,就慌忙告辞了。走出去老远,再回首,他仍站在远处瞅着我,像是有话要说。不料,走来走去,竟走到静怡的庵堂门口来。门上的封条还未揭去,忍不住顺门缝往里看。只见满地落叶,却不见静怡的影踪;就地坐了,不禁伤感满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青春年少为何遭此横祸?不知坐了多久,天都傍黑了,一个赶车的提醒我:起风了,着凉了不是玩儿的。回到驿馆,林驿丞正等着,便让他进屋;我心里直嘀咕,不知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只瞧他里外打量了一个够,返身对我说:“你将房内凡是值俩钱的物件尽都收起,别摆在明面上了。”我问:“为什么?”林驿丞又不言明,只说:“别人我也都嘱咐过了,照办就是了。”我又问:“这些个书呢?”他说:“把孤本珍本尽量藏起来,只将‘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合称“三百千”)搁在浮头就可以了。实在没地界撂,我把西院的地窖腾出来了。”我顺嘴说了一句:“知道了。”待林驿丞走了,我挑拣出两本佛书,翻上几页,想我既已厌倦了世事,就似眼下这般随波逐流,混俗时光,岂不将此生虚度?况且我禀性又不合时宜,倒不如削发为僧,出家当和尚去,劝人为善之道。那天,我只随口跟他们一说,就遭到三娘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揪着耳朵转了好几圈,惹得边上的人都笑。

“你一准是中魔了。”三娘说我。

“我想天天斋心祈告又有什么错?”我问。

“你别问我,先去问问你老王家的祖宗,看他们答不答应。”

“又非做歹,他们如何不肯答应?”

“你绝了老王家的后,连一男半女都没给他们留下……”

周围的人也都替三娘帮腔。

“三娘言之有理。”

“这小子定然是读书读傻了。”

我只好说:“那便容我再想想。”

“想你娘个脚,紧着成家立业方是正理。”

让他们一阵啰唣,我也蔫蔫无生气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就此给打消了。

李耳家的九儿大概见我终日无事,天天洒扫庭院,晾晒旧书,怪孤单的,就要将她的一个远房姐姐说给我。那女子万般都好,就是生了个六指。我还没言语,三娘头一个就不干:“残的不能要。”驿馆里的人都有个一窝蜂的毛病,一个人出来说不好,便都跟着嫌弃起来。他们说:“咱王品兄弟,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没个天姿国色的断然不娶。”倒把九儿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的,我只好跟她道了半天的歉,还送她一包好茶叶。

九儿说:“要是厨下的菜吃不惯,就来家吃。”

“少不了叨扰嫂子……”

不久,发生了一起纠纷,大家都介入了其中,婚事不婚事也就暂时撂在了一边——因两个洋人带一车的蹊跷玩意儿来测量,说是要在通州城通电气灯;不少人传说电气灯害眼,点不上几年,人就瞎了,洋人此举是心怀叵测,遂引起了争讼。最后,老百姓一把火将洋人的大车点燃了。衙门派兵赶来弹压,大家一溜烟地都跑了,那两个洋人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一场风波就此才平息下来。我是站在反对派一边的,原因很简单,我讨厌洋人,凡是洋人时兴的东西我就烦恶;李耳偏就将电气灯奉为神明,极力袒护。他说:“东洋电气灯施行了多年,方便得很,也没见谁因此而失明。”我说他:“你就是洋奴,处处替他们说话。”若不是因为九儿在旁边,我俩吵着吵着,兴许就得动起武来。

“中国倒霉就倒霉在你们这些守旧派头上了。”李耳说。

“你就是醉心洋务。”

林驿丞来了,将我们俩拉开。

“驿丞你是反电气灯,还是兴电气灯?”我们叫他评理。

“这个都争了十几年了,也没争出个结果。现在要我来说,还真是说不清……”

林驿丞告诉我们,光绪十几年,朝廷要将天津的铁路一直延伸到京城,途径通州。老百姓也闹过,地基白天修好,晚上就给扒了。这事儿把李鸿章都惊动了,来调停好几回,最后还得由慈禧老妖婆定夺。老妖婆见都没见过火车是什么模样,李鸿章为了得到她的首肯,干脆在中南海铺了一里地的铁轨,开着火车让老妖婆开开眼。最后,老妖婆见这玩意儿跑得挺快,就答应了。这下子,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大兵压境,谁要无故在铁道边上转悠,抓到后,轻者一顿板子,重者杀头示众。直到火车开通,兵勇们才撤。现在要问老百姓通火车倒是好还是不好,他们仍旧说不清楚,因为他们压根儿没坐过。坐得起火车的俱是富贵人家,寻常人家谁舍得坐?坐一回,得卖两头驴!林驿丞也只坐过那么一趟。甭说,真是快,刮风一样,确实比套车或坐轿强似几十倍、几百倍。

“我倒是没少坐。”李耳说。

“你是个少爷羔子,谁能跟你比?”

九儿正好取了茶来,笑道:“你二人就像长不大的孩子,镇日打打闹闹,没个消停。”

林驿丞嘬着牙花子说:“你说,天天跟长不大的孩子打交道,我容易吗?”

这时候院外边有人吆喝而来,大家都以为又出了什么事,颠颠地跑出去,见一群人押着三个拿头的差役,说他们偷着将后院院墙掘开了。后院墙外不远就是一片坟场,常常见神见鬼,众人都有几分畏惧,夜里不敢单独通行。拿头的差役却说这是林驿丞叫他们这么做的,人们不信,都骂道:“你他娘的真是说鬼话,林驿丞会傻到叫你们做这个营生?”

“确实是我让做的。”林驿丞十分坦然地对大家说道。

“驿丞大人,你是不是疯了?”

“我一点不疯。”林驿丞摆出一副少见的冠冕堂皇的架势。

“看来,这个驿站实在是没法待了。”

几个秉阳刚之气的汉子捋胳膊挽袖子,带头要弃之而走,声称他们再也不愿跟一个糊涂老爷混浊乾坤了。在他们眼里,林驿丞就是一只钻孔打洞的硕鼠,还说猫鼠岂能同眠?

“众位都先消消气。”我跟李耳伸长了胳膊拦住大家的去路。

“我们忍了他很久,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众人都在驿馆里当差多年,眼瞅着一座富丽的驿馆被林驿丞拆的拆,砸的砸,糟蹋得跟破庙一样,既心疼又愤懑,今日终于爆发了,打上门来,声其罪而致讨。

“忍不住,就不要忍了。你们要留下来,我拍巴掌欢迎;想走,我也断不拦着,随你们的便,列位斟酌吧。”林驿丞的这番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大家更是炸窝儿一般的闹将起来,砖头瓦块横飞。我们赶紧将林驿丞推屋里躲起来,不然非得给他办一口棺材伺候着不可。

腿快的麻溜地把三娘叫来,人们都知道三娘的拳脚好生了得,惹她不起,才消停一些。三娘说:“各位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众人嚷嚷着:“跟这么一个阎王一般的驿丞,还有什么话好讲,不如散伙。”

任凭我们几个如何央求,他们只是不听,还是卷了铺盖走人了。当院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按人头数数,不过才十余人。我们几个唯有相对凄然,唉声叹气不已,林驿丞却只笑。

我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他们恰好中了我的计了,我怎么不该笑?他们若不自家提出辞行,我早晚也得赶他们走,那时候脸上更不好看。”林驿丞倒像是如释重负,还要我们跟他一道去吃酒。

我们几个都没动,觉得心寒。原来还当他林驿丞色是色了一点,总归是英雄旷达,现在却变得这么无情无义,也不免起了去意。惦记着寻一份差事,将自己打发了,省得将来被他设法轰出去,反倒狼狈。

林驿丞倒仿佛一眼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说道:“只要有你们几个在,我便心里有底了。尽管放心吧,咱们若同舟共济,不为良相,也可以成为良医。”

“驿站眼看着不久要裁撤了吗?”我问道。

林驿丞眯着眼睛笑道:“就是因为驿站要裁撤,我才有了算计,也才将这些个闲人赶走。”

“就我们几个,又能做什么?”

“这几个正好,不多不少。”林驿丞说。

只道这一回他会将他的小九九摊开,跟大家知会一声,谁想他仍是卖关子,绝不提起将来如何的话。三娘实在忍耐不过,脱口而出:“只待裁撤那天,我夫妻抬腿便走,一分钟都不耽搁,不再跟你一道打腻歪。”

林驿丞显见是不想多话,听了三娘的话,笑了一笑,索性作了个揖掉头走了。丢下我们几个,眼虽无泪迹,眉亦少愁痕,心里却甘苦自知。

“到我家合计合计去。”三娘说。

大眼瞪小眼,挤在三娘家,有坐的,有立的,都不吱声。想想,大伙儿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真要风流云散,着实还舍不得;就盘算着合伙儿做点什么营生,好歹还能厮混在一处。只是谈及做什么,把各式买卖放秤盘子上称了又称,都觉得不够本。

三娘说:“来日方长,各位留心就是了。”自此,我们几个就常背着林驿丞聚在一起,商议未来,那悄悄然的样子倒像是偷香窃玉一般。张目要开个杂货铺;李耳想办个戏园子;我则期望起个蒙馆,做一个训蒙的先生,教小孩子们写字读书。三娘也赞同我。不过她赞同与我又有所不同,她是有私意的,惦记着将她的孩子捎带脚管教了,也好能让她的孩子聪明日进、文理日深,将来能有个出息,还省得她延请西席了,正好一举两得。

林驿丞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我们的手脚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了也不恼,只时常拿话来敲打我:“举人进士是前世修来的,正人君子却是今生学得的。”他把我说个大红脸。三娘宽慰我道:“往后他再这么说,你就劝他先读几遍《太上感应篇》,管保他无话可说了。”这样刻薄的话,三娘一个妇道人家说得,我却绝对说不得,见了林驿丞,我仍然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日,签押房唯一剩下的一位老仆招呼我,说是有人找。我寻思又是林驿丞找我晦气,出来一瞧,却是花铺的蒲先生,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没待我开口问他,他倒先主动说了:“我这里有一个锦匣要送与你。”我犹犹豫豫接过来,锦匣十分雅致。蒲先生说:“为何要送与这个,料你好奇,我在内里附有一封信,写得明白。”我刚想打开,他又说:“十日之后,再将它打开方可。”见他神乎其神的样子,我也只好满口应承,不作丝毫的难色。蒲先生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就扬长而去。

“蒲先生,蒲先生,坐一会儿再走吧。”任我怎么喊,蒲先生就是头也不回。

我立在大门口,目送他飘然而去的背影,不知东南西北,仿佛做梦一般。既然答应人家十日之后再开锦匣,又不能不遵守诺言……

林驿丞说:

知道张目、王品他们几个打算另起炉灶,跟我生分起来。起始,我像一瓢凉水浇将下来,寒到从头至脚;可是,时辰未到,我又不便马上揭锅。只得先和软下来,担当一下;等大功告成,再与他们摊牌,这样岂不更好?到时候,他们也就肯了,自然对我一一依从。这天,兵部差官来到驿馆,不用说,准是为裁撤的事而来。我特意挑了一身补丁衣裳,赶到门口去接。兵部差官才下马,还没进驿馆先就傻了一半,惊讶地问道:“头二年我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现而今怎破败成这个样子了?”

我痛心疾首道:“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一个驿馆,让洋人、拳匪几经践踏,狼藉不堪。因手头拮据,无力修缮,加之拖欠饷银,差役们辞的辞散的散,就零落到这一地步了,总归我也难逃失职之罪,还是我办事不力……”这一番表演,我已演练多次,所以做起来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架势。待差官前前后后巡视一遍之后,失望之态,更是不消说的了。他说兵部原打算裁撤后收回,另派用场的,于今这个破烂摊子,怕是想用也用不了啦。他也不愿在此耽搁了,当日回京交差;我又把一点好处付与他,让他多多美言。兵部很快行文,着就地作价,卖出去,所得俱呈兵部。拖了有半拉月,我天天睡大觉,任什么都没干。兵部又派员来催,我跟他诉苦道:“这个地方卖也卖不出去,一个是风水所致,一个是现状使然。”我带着来人出了后院墙,果然见好大一片坟场,荒草丛生。我再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些神鬼妖狐的故事,唬得他面如土色,什么都不再提了,拍拍屁股就溜了,只收回了印信,顺脚把多宝格、屏风和一车粗使家伙拉去。我心中暗暗得意:有我萧何在此,还虑追赶韩信无人吗?本以为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没想到横生枝节——

有人密折参揭,说潞河驿隐匿珍宝,须严加抄检。于是,几个御史陪着兵部的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地闯进驿馆。我镇静自如,只三娘显得慌张,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院假山中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却又不便说破。其实,她尽可放心,我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得干干净净了。来的人把驿馆翻了个底朝天,从里到外无一处遗漏。我小心伺候着,来人却不买我的账,与他们说一句私话,他们便勃然变色;我不敢再言语,只好静等发落。

幸亏没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我刚要放下心来,御史大人却说:“驿站之所以破败至此,实属经营无方所致,着革去林某人驿丞之职,罚没应得的三年饷银,潞河驿即日起裁撤……”我咕咚一下跪在御史大人跟前:“大人,将我的饷银一应扣除,我一家老小往后吃什么呀?”御史大人给我出主意说:“你把驿站里的砖头瓦块卖上一卖,还怕你一家饿得着吗?”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您让我卖给谁去呀?”御史大人不耐烦了:“你就自处吧。”一干人等将所有的马匹都牵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无官一身轻,高兴得直蹦高儿。祝氏笑我:“你越发的没个正行了。”我竟口对口地亲了她一下,说道:“我出头的日子终于来了!”把个祝氏羞得嗖地跑远了,我却仍站在那里嘿嘿地笑。

“把人都给我喊来。”我吩咐签押房的那个老仆。

“是不是轮到遣散我们几个了?”三娘一来就问。

我说:“现在你们的用场太大了,就是遣散了我,也得把你们几个留下来。”

他们非但毫无喜色,俱都陪了些虚惊。我便告诉他们,这个驿站已经归我们几个所有了,我们干脆开他个客栈,迎来送往,不消一年半载,就能赚下些不伤阴德的银子,吃自己烧的饭,穿自己缝的衣。我说得这么热闹,他们还是不明就里,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得将我如何骗兵部说这里是个不祥之地、凋敝之所,兵部又如何弃之不用的经过,一一说给他们听。他们这才欣然信了,不觉喜上眉梢,直说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救了一干人。三娘即刻铺排出一桌子酒菜,亲自下厨,满满一席,竟如设祭一般的排场,嚷嚷着要犒劳我。只是李耳担心:“如今,火车都通了,一日就能跑出几百里地去,谁还肯住店?”我说:“你好糊涂,我们靠这漕运码头,熙熙攘攘,还愁没买卖做吗?”这么一点化他,他也梦醒了似的,连声称是。三娘又把景儿和祝氏招来,荟萃一堂。夜里突然墨云四合,噼里啪啦落下大雨来,还夹着雷裹着电,众人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只顾喝个痛快高兴。

当下,借着酒劲儿,大家又都领了差使。张目依然管厩房车马,三娘照旧看顾着厨下,李耳署理账目,王品待客,余下的六七个人也还是做他们的老本行。驿馆跟客栈原本就是相通的行当,都是轻车熟路,做起来也花不了太大的气力。

我喝到九成醉的时候,嘴巴就没把门儿的了。“我们其实都不是称职的细作。”

众人都住了筷,眼珠瞪得溜圆。祝氏要是不掐我一把,我还警醒不了,可能还会说下去。其实,我要说的是,当细作,起码要有两个本事: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面貌,叫人一眼看不透;第二要有一种刽子手的心肠,杀人须不眨眼。我们几个确实不济,不济就不济在太讲义气,待久了,渐生和睦,开始多了些儿女情长的意思。

王品说他还缺一个小厮,随时使唤。我说:“这个好办,我正好有合适的人头,机灵过人。”王品问是哪一个,我跟他说:“就是茶楼叫伴儿的那个小子。”看王品的神情,似乎还不大放心,我拈住八字胡,明告他:“伴儿是我安插在茶楼的眼线,甭看他整天张头探脑跟个猴子似的,很管用。”王品这才不说什么了,垂着手应了一声:“就是他吧。”伴儿确实没少给我建功立业。他每日里虽然都是立在茶楼的二道门里边,随时听候招呼,眼睛和耳朵却一刻都不闲着,书铺、香铺和花铺的那几位掌柜的许多行径,就是伴儿为我提供的。我注意这老几位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静怡师父的死,我怀疑跟他们几个有直接的关系,特别是那个房二爷和蒲先生,因为黄老板那时候已失踪了。几次我都差一点动手了结了他们俩,又怕伤了自己的同志,毕竟不知道他们俩的来路。不过,就在驿馆门口,有这么俩眼中刺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总还是扰人清兴。回回碰见他们,我都设想,怎么给他们夹棍跪火伺候,再上两道脑箍,谅他们熬刑不过,非招不可。要是跟我一路的,就放人,轰出通州城,别跟我凑热闹;若不是,就省事了,下到死牢里,让他们不得见天日。

我曾想过假借三娘的手,去掉我这两块心病,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将他们的形迹透露给三娘一二,三娘总会有所动作,轻饶不了他们。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一念头阴毒了些,方才作罢。这一程子公务倥偬,无暇顾及他们俩,所以暂时撂到了一边。今日,打他们门前过,两家买卖却都大门紧闭,没开张。看来,伴儿即便到了我们这家客栈,也得让他多留心那位房二爷和那位蒲先生。

我们将里外好歹拾掇了一遍,又把后山墙重新砌上,即可择个黄道吉日开张营业了。李耳和王品两个杠头为此又争竞起来,一个说双日子好,一个说下雨天好,我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干脆,咱们哥们儿明个日出扶桑就敲锣打鼓,迎接四海宾朋。”这下子,大伙儿都说可以。及至转天天亮,张目、三娘他们都早早的站在新换的招牌下边招徕生意,招牌已经由潞河驿易名为潞河客栈,而这时候的我,则躺在炕头上抽叶子烟。祝氏跑来责问我:“大伙儿都忙得脚丫子朝前了,你怎么可以在这里躲清净呢?”我说:“通州城虽小,可是督抚藩臬俱全,万一哪个上一道参折,说我任上作弊,以用肥私,兵部照单一提讯,岂不麻烦?我还是做个幕后师爷的好。”祝氏听了,也觉有理。伴儿过一时就来报一回,外头哪个地方的哪个老客又到了,过了晌午头,已经有四成的客人落脚了。张目他们几个早脱去公衣,换上秃襟仄袖,显得利落多了。时不常几个人还跑我这里说艰难,道苦楚,三娘说她的脚肿了,王品亦说他的嘴木了,脸上却都不见疲乏。

我想:到底是做自家的买卖,劲头就是不一个样。过午时,门外围了不少的叫花子,一个劲儿地敲打着讨饭棍儿。三娘做主,将他们都请了进来,一人赏一碗面,拉脚的、抬轿的和算命的也都开了一桌,让他们开怀畅饮。有了这些土地爷爷帮衬,客栈绝不至于车马稀疏,门前冷落。开始,张目还嫌弃他们,我说:“越是混账的行当,越是规矩大;越是小人,也越能做大事,休得小瞧了他们。”张目才不吭声了。我灵机一动,叫张目去对面的香铺和花铺一趟,把房二爷和蒲先生也请上一请,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该有个客情儿。不一会儿,张目就回来了,说两家买卖铺还是没开门。我问:“你敲门没敲?”张目说:“敲了,没人应。”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却是一桩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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