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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文良老爷一行在潞河驿门口下马的时候,已经是钟鸣漏尽时了。张目那小子赶紧将他们迎进后院驿馆,偷眼瞅瞅,这位文良老爷气派不凡,就猜他即便不是西佛爷身边的王公贵族,也得是东暖阁常来常往的亲枝近派。”

“文良老爷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小的馆驿,内院倒是另一番天地,不禁夸了一句,里外端详起来。”

“张目赶紧说,您老见笑了,您老见笑了。”

“我听说张目这小子让文良老爷歇夜,被文良老爷拒绝了。说公事当紧,今晚就不歇了;不拘什么取上些酒菜来,随便垫补垫补打个尖就走,紧着要赶路。张目便招呼厨下备饭,上上下下一通忙,工夫不大,荤的素的就摆满了一桌,然后拱手道:您老几位请,夜深露冷,非喝两杯不可,防着感冒风寒。”

“张目这小子眼好,文良老爷一行饮酒吃菜时,张目盯着文良老爷的左右长随,俱是紫面长须大汉,威风得紧。不待说,此次盛京之行非同小可,他几人自然规矩守礼,万一出个一差二错,文良老爷必替朝廷行家法,不徇私情。所以文良老爷说什么,几个紫面长须大汉都点头称是,不敢顶撞一句,只顾憨吃。顷刻,酒便告干了一壶,厨下的李耳又添上酒来,站在一边伺候。趁这当儿张目去马房看看马喂得如何,文良老爷推开碗筷一旁剔牙时,张目早已料理好鞍屉,将马拴在外院桩上,听候着文良老爷的驱使……”

“我还听说,李耳在桌旁小心伺候着,听这几位说:文良老爷这一番确实是急务在身,起身前长随们就要将官衔旗扯起,叫文良老爷拦了,言明对外一概声称去省亲。眼下兵荒马乱,西佛爷的密函要是被途中劫了去,非掉脑袋不可。临行,西佛爷也曾说过,此一去盛京,断不可惊动地方,更不兴怠慢,几日内速来回复。其实,文良老爷知道首先不能告知的是皇上那头,这也正是他为何掌灯时分方才出京的原因之所在。他离京之际,西佛爷刚传了一个小班,问他是不是听了戏再走,他哪敢拖延,行了礼就匆匆退了出来。文良老爷不比其他同僚个个四世公卿、一门科第,而是从七品知县起家,吃粗茶淡饭长大。因一次押粮进京,遇了响马,他舍命维护,得了西佛爷垂青,加赏优恤,才有了金玉锦绣,怎可不拼了一死,报效西佛爷知遇之恩呢?那些长随显见俱都是文良老爷的心腹人儿,文良老爷与他们道出利害,命他们一路之上非但不可显形,亦且不可露影,小心行事才是,句句是肺腑之言。长随们知道不是闹着玩的,一惊非小,立马都郑重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酒都不敢喝了。”

“不像话的是,文良老爷一下马,张目就差人去知会驿丞,结果驿丞迟迟未到,不知他又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这位姓林的驿丞,打头年断弦后,就迷上了脂粉,尤其是那些残花败柳的小寡妇,姿色端庄、花容月貌的黄花闺女倒懒得招惹。李耳自己又拙嘴笨舌,生怕怠慢了文良老爷,让文良老爷挑了眼就不好了。幸好这时候王品拍马及时赶到,解了李耳的燃眉之急。王品天生有一张好嘴,这是咱们都知道的,饶是你钢炼铁肠,经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也能让你化为绕指柔了,赛似苏秦、张仪。他一进垂花门就说:怪道是今夜星明月朗,敢情有贵客登门啊。叩见过了,文良老爷赏了他几两纹银,连同张目、李耳也一便赏了,借他吉言了。王品望望天又说:俗称,南斗掌生,北斗掌死,您老是南北斗,我们小民的生死大权都在您手心里握着了。文良老爷笑了说:贫嘴。时候不早,我们也该挪挪窝了。起身就走了。”

“驿站本来就是个赔笑脸的差事,跟你我不同,张目、李耳和王品三人鞍前马后地忙碌,而林驿丞却猫在暗地里跟浪蹄子脸偎脸地调笑去,想想,他仨就气不忿。文良老爷走出去横有二十里地了,林驿丞才来。进门先泡茶打坐,倒跟县太爷坐早衙放告一般气派,又吩咐三娘拿来一壶酒、两样菜,小酌一番之后才问:这么晚了,你们怎还不歇着?王品便将文良老爷来驿馆打尖的事讲了一遍。驿丞跳起来:为何早不说与我听,现在老爷人呢?王品道:已走多时了。三娘过来问驿丞还续酒不续,驿丞一拂袖道:哪里还有心思饮酒,算了。把个三娘唬得浑身一激灵。这个三娘也算地方上头一名伶俐人,烧出菜来,比京城馆子的色香味还地道,还会一手好针线。张目一直中意于她,欲求之,三娘却推三阻四不从,这一笔风花雪月账只好悬在那里。眼下,他见林驿丞无端迁怒于三娘,心里不平,就说:我遣人四处寻你,大人常去打牌掷骰、猜枚押宝的地方通通寻遍了,也寻你不到。林驿丞也是心虚,就不再啰唣。张目怕三娘柔弱,经不起夜寒,便催她回房歇息;三娘低头走了。张目瞅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万种妖娆,竟看痴了;林驿丞咳嗽一声,他才收回魂魄。天色这时候确实已晚,便流水似的回房安歇。”

“转天,本以为文良老爷那一页已经掀过去了,新一天重打锣鼓另开张,孰想,不到日上三竿,一群官兵就把潞河驿围了,为首的瞪眼质问林驿丞:文良老爷可曾夜里宿在此处?林驿丞赶紧说:连夜上路走了。那为首的顿足道:你怎么不将他留住!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但是,对方是五品京官,而他只是一介掌管草料银的未入流的小小驿丞,惹也惹他不起,只好忍气吞声。”

“官兵不信林驿丞,馆驿上下分头去搜查。”

“结果查出什么来没有?”

“自然是狗咬尿脬一场空,屁也没查出一个。”

“为首的那位官兵仍旧不死心,一再追问:你知道文良老爷从哪条道走下去的吗?林驿丞用手指了指:沿东边这条官道,快马追下去,一天便可赶上。为首的官兵一声唿哨:上马,速速跟我去追。一干人马纵马追下去,须臾便没了影子。”

“林驿丞长舒一口气——潞河驿地处京畿左近,也算得上是个咽喉要地了,上传下达,不可谓不当紧;但是驿馆终究是个迎来送往的行当,随便哪个爷,都可以在这呼风唤雨。眼里夹不住沙子的人断然应不了这个差,好在他一颗心早就灰透了,叼个旱烟袋,剜上一锅子关东叶子,混上一天是一天。

“不过,驿馆屋子小,院子大,长廊曲槛勾连,绿萼红香围绕,却有一份情致,最宜养老;街上店铺林立,繁华一片。林驿丞把衣裳换了,踱出驿馆,信步逛去,顺便喝一碗韭菜粥,也不嫌有什么寂寞。”

“他想如往日一样喝了粥,就去找百长丢下的一个小寡妇祝氏。那祝氏眉弯两月,花容蛮腰,还有那双不及三寸的金莲,简直迷死人不偿命。听说,祝氏赶庙时叫人将一双绣花鞋偷了去,唯恐丧了廉耻,丢了名节,当街哭起来;林驿丞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动了怜香惜玉的心,叫祝氏坐他的轿回府,而他自己徒步。一来二去,两人便相熟起来。谁知,那祝氏是个许看不许吃的主儿,亲得,抱得,睡不得,急得林驿丞只得朝夕在她左右转悠。他以为做得神秘,一切都不为人知;殊不知,早有人把一切看在眼里。自他潞河上任以来,跟梢的就不曾断过,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统统记录在册。至于何人所派,却无人知晓。幸好林驿丞只在寡妇床头做文章,并无异心,更不与朝廷为难,所以位子倒还坐得稳当。要说一个驿丞,也不过管着二百来人、百十匹马、几头骆驼,何必如此兴干动戈?只因为潞河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馆,是进京出京的大小官员必经之处,就是宗室皇亲也常常在此处落脚,马虎不得。他走到哪里总有眼线跟到哪里。在粥铺,林驿丞脱掉官衣,跑堂的端来洗脸水;他拧了一把手巾,擦了擦,又把口漱了,才坐下喝粥。尾随于他的人,也不即不离地装作喝粥。喝了粥,林驿丞会账起身,那人也跟出粥铺……”

“林驿丞道上又拎上一瓶酒,惦记着与祝氏喝个合卺杯,推杯换盏后,谅她一个小女子不胜酒力,乖乖地让他林某人慢橹轻摇,捉她个醉鱼。后面那人见他进了寡妇门,便离开了。林驿丞怕是怎么想都想不透,老佛爷刚打发文良老爷出京,怎会又派官兵追他?祝氏见林驿丞来,沉着脸告诉他,晚间做了一梦,蹊跷得很,让他解上一解;林驿丞让她把梦说来听听。她说她梦见她死鬼丈夫从坟里出来跟她打招呼,林驿丞掐指算算,说周公解梦中云:梦见冢墓上开花是大吉,梦见开棺与死者言谈则主凶。祝氏一听吓坏了,赶紧轰他出去,扣上门闩烧香磕头,一天不敢出门。林驿丞正反扇了自己俩嘴巴,怪自己多嘴,可怜一个驿丞孤零零街头流落。路过勾栏曲院,花朵般的女子冲他招手,个个是破瓜年纪,娇得很;他正有火无处发泄,破口便骂:都他娘滚一边子去!勾栏女子也不是好惹的,撒起泼来厉害着呢,于是,两边当街对骂起来……”

“他们馆驿中人各有各的去处,比如李耳跟王品吧,俩人志趣相投,拜了把子,最常去的就是戏园子。叫一壶好茶,凳子上铺上狼皮褥子,听天津卫来的班子唱小戏;又都喜欢叫‘满场飞’的那个粉头,专捧她的场。‘满场飞’不光唱得好,扮相也标致,散了戏,还要递上拜帖,到后台跟‘满场飞’寒暄上几句。”

“他们两人一个掌着厨下,一个管着槽上,手下都引领着十几号人,也算得上是馆驿中的实权人物。李耳有个外号叫顺风耳,但凡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即便是蚊子打耳边过,也听出个雌雄来。王品则有个外号叫铁嘴,想必各位早有领教,伶牙俐齿的,死人也能说得活转过来。”

说这一番话者,是三位买卖家的掌柜,都是驿馆左近的邻里,隔三差五他们就去瑶窗轩吃茶闲谈。一个是开花铺的房三爷,一个是开香铺的是蒲先生,另一个是开书铺的黄老板,巧的是,正合所谓的俗中三雅。按古人的说法,花铺是蜜蜂化身,香铺是香麝投胎,而书铺则是蠹鱼转世。序齿算一算,蒲先生长于房三爷两岁,黄老板又比蒲先生长两岁,自然为大。

“几位爷续水不?”

伺候他们的小厮,是伴儿。

这个伴儿,也就十五六,保定人,荒旱年时,父母双亡,孤存一身,流落到此,茶楼老板收留了他。他也图个安饱,手脚很是勤快,招人待见。这三位掌柜只要来,必唤伴儿提壶续水;伴儿也喜欢听他们说话,觉得三位掌柜容止非凡,谈吐风雅,偷鸡摸狗的勾当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透着那么一点不俗,听得这个半大小子痴迷得不行,奉他们为圣贤……

“伴儿,快端些瓜果梨桃来。”

“几位爷,稍等稍等。”

“这小子倒是伶俐……”

三位掌柜从瑶窗轩出来,相互施礼散去,各自照看铺子去了;一直窃听他们言语的人也会了账,悄然走开,神不知,鬼不觉。伴儿送他们出来却瞅了个满眼,一心的疑惑,心想:这里的人怎这么喜欢拿听壁角作消遣呀?突然后脑勺挨了一鸡毛掸子,“小子,跟谁相面呢,快做活去!”呵斥他的是茶楼的二掌柜,鹰鼻鼠眼,脸上没有四两肉,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子。伴儿一惊,褪褪脖子,赶紧张罗客人去了。

张目说:

我给文良老爷拈个阄,拈阄的结果是凶多吉少。都说我是千里眼,三娘的眼力却一点不比我差。她问我何以不悦,于她,我是一片赤诚,她就是要东海龙王角、千年瓦上霜、仙山灵芝草、蟠桃酒一缸,我也勉力给她寻来,唯独天机不可泄露。三娘偷窥一下我的脸色,不悦道:“罢了,没工夫与你磨牙。”打帘便要出去,我紧着拦住,劝她留步,却又不敢声张。我这屋一明两暗,与李耳做邻,因为隔墙有耳,总是小心,出入也是蹑手蹑脚,其中缘由想必三娘都知道,所以她只是瞪我几眼,背对我站下。

我想出去巡视一遭,三娘却说:“不必去了,李耳不在,与王品上戏园子了。”我坦然了:“那就好,那就好。”三娘微微含着笑问道:“你不是与那李耳很熟络吗?防他做什么?”我亦不驳她:“倒也是,倒也是。”三娘穿着上素来淡雅,虽不穿凤冠霞帔,却比穿上凤冠霞帔更有风仪,没有一处不女人。这样的女子,竟也有一个怪癖,从不面对人,总是给人一个后脊梁,若要一窥她的颜色,难。我告知她:“往日,我确实常与李耳下棋饮酒,在我,也不过是虚应个故事,他却当真。下棋赢了他,他说我看他不起,意在敷衍,结果不欢而散;下棋输了他,则说我公务上不用心,只将心思放在丧志玩物上,自然精通博弈,到了,还是个不欢而散。最后,我只好使了一计——敬鬼神而远之。”三娘说:“论博弈,他怕不是你的对手;论刀枪,你就怕不是他的对手了。”我瞅瞅我那双太过白皙太过娇嫩的手,只得苦笑。上次打赌射箭,他李耳连中三元,而我距靶最近的一箭也有三丈开外。难怪三娘耻笑于我,整个通州城都拿这件事当笑柄。我想,三娘一直对我不即不离,不冷不热,恐与我的刀马功夫不上进有直接的关系。假如真是为此,我便冤死了,就是哭,也哭不出眼泪来了,连效仿项羽江边自刎的心都有。

我知三娘疑我,看她眼神便见得分晓,然而,我又何尝不疑她呢?细观她,姿色出众,丰盈而不见肉,娇美而若无骨,当是富家之女;再观她,为人有谋勇,处事有胆色,显见在场面上摸爬滚打过,何以凄惶得替人端茶倒水?……她的闺房我也见识过,就在驿馆的东头,房不大,却雅致,窗外摆着时花盆景,墙上挂着仇十洲的工笔群仙,住这样地方的人竟肯屈尊去做下人,恐怕谁都会怀疑内中有什么缘故。我也不便多言,听说一个借宿的爷问她可有婆家,她当下甩下脸子,说了句休要轻薄就拂袖而去,那客窘得出一身大汗。知道她这般厉害,生就一副一丈青的脾气,我就更不敢招惹她了,只在背后偷偷唤她三娘,她并不自知。

三娘真名实姓唤作个宋石榴,倒也名副其实。头回,她到我院里闲谈,曾问过:“别家院落都大树参天,伏天也可以绿荫纳凉,你院落怎光秃秃的雀儿都没落脚处?”我沉吟半晌,言说是嫌夜里树上落猫头鹰,不得安睡;三娘也不再深究,立在院门首左右张望。我猜想,她必是装迟钝,心里揣着明白。

有树,便有了遮挡。假如有贼人藏身枝丫上,防不胜防,干脆我伐了它,贼人也就无从下手了。她尽说我,她自家院子还不是掩饰得密不透风,窗帘镇日闭着,一道缝隙不留。疑归疑,慕她之心却又难以遏制,明知幽王宠褒姒,炀帝贪萧妃,唐明皇迷杨妃,下场都不妙,仍回不得头,走一步算一步,听天摆布吧。

人都说三娘乖张。馆驿人来人往,纷杂得紧,她这样性子在此恐有不便。

长舌妇干脆将这些闲言絮语跑到林驿丞跟前去说。林驿丞全做耳边风,一耳朵进,一耳朵出。说多了,他还瞪起眼来。

“她栖身于此,又不取你等的饷银,如何管得这么许多?”林驿丞道。想他平日是个笑面弥陀,突然色变,情状不免诡谲,倒叫众人多了些猜忌。寻常林驿丞见得女人就挪不开步,无不魂迷,这三娘十分的容貌,林驿丞竟避之不及,仿佛她身上有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即便是三娘上赶着他递话儿,他也一脸的不耐烦。偶尔醉酒,旁人问他:“你动不动就对三娘使气动粗,难不成与她是前世的冤家?”林驿丞言道:“我且问你,是鸡巴要紧,还是脑袋要紧?”旁人说:“鸡巴要紧,脑袋也要紧。”林驿丞冷笑道:“鸡巴没了,脑袋在,尚可苟存;要是脑袋没了,鸡巴也就成了溃烂的盲肠了。”旁人思忖一下,问他:“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鸡巴招了灾惹了祸,凭什么要派脑袋的不是,又有谁会要你的脑袋?”林驿丞却低头不语装聋作哑了。

许是因了这个缘由,我对三娘更不敢孟浪从事,三娘似乎对我也是加着十二分的提防。每次来,让她坐,她都是背转身去立着,我也不好勉强,便由她。她问我:“文良老爷是怎样一个人,朝廷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我告她:“朝廷当差的都一个模样,没什么稀奇。”三娘问:“条脸还是阔脸?”我回道:“生得倒是富态相,只是有些憔悴。”她又问:“身量高矮?”我说:“是个七尺汉子,可惜叩头叩久了,背都塌了。”三娘还往下问:“年岁大小呢?”我说:“不过三十上下,却已有垂垂老态。”我知道这些个并不是三娘真正想打听的,她要打听的其实是后边的几句。

“他深夜出京,要奔哪里呀?”

“说是去盛京,是老佛爷派下的差使。”

“随从几人可靠不?”

我着实是叫她问烦了,她这口吻语气,简直酷似大理寺问案。“你问这个,莫不是有何打算?”我问道。她忙说:“只是随便问问,话儿赶着话儿呗。”三娘把头低了,玉容泛赤,倒显出少有的女儿状来。我自知言重了,轻声说道:“其实,我所知也很少,仅此一面而已。”三娘道:“谁不知你生就一双鹞子眼,过目而不忘。”我说:“道听途说,取笑了。”三娘说:“听说你的眼力是养鹞子练就的,可当真?”闻听此言,我惊得一时痴呆,连话都说不出;这等事,天王老子都不知。“你听谁说来着?”我问道。她却说:“瞒得过别人,怕瞒不过我。”我越发的惶恐,不问个明白怕是觉都睡不踏实,忙张罗说:“赶在饭口,来,就便吧。”于是,将高邮鸭蛋、宁波淡菜和杭州醉虾铺排开,端到桌上,这些都是粮船打南边捎来的。三娘推辞道:“还是厨下吃着方便。”我打趣道:“怕什么,我又不能拿你做下酒菜。”三娘嗔了我一句:“你敢,板子夹棍早给你预备下了。”本想再调笑两句,又恐三娘怪我不老成,也便言语疏淡了些;好在三娘也未多说什么,抖抖潞绸红裤,对面坐下,只是不肯抬头。

二人一味闷头吃喝,倒都怯了,一时无处摘章寻句。想我因耐不了后娘的虐待,使性子来京投亲,找亲娘的娘家舅,却扑了个空,亲娘舅早两年便死了;我就流落街头,自卖自身,甘愿为奴。一户人家写了文契,作了五两银子的身价,我就跟了他。真像三娘所说,那家主人只教我养鹞子;问他养鹞子有何用,他说在后花园捉长虫、田鼠,免得妇道人家赏花时被吓着。我养的那几只鹞子,都来自口外,尖啄更尖,利爪更利,翅膀也更硬,飞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我问主人家:“我只养它,大人就管我嚼过?”大人说:“不错,你只管盯住它们,它们飞到哪里,你眼就跟到哪儿,不可跑到你瞅不到的地界。”这是什么缘由不打紧,打紧的是从此我再不饿肚子,这便是了。

“说是你跟鹞子一直吃住在一处?”三娘问道。

“确实,镇日里厮磨,形影不离。闲时,那鹞子跟我卖乖,还给我挠痒痒来着。”我说。

“久而久之,你的眼力竟能锐利得同鹞子一般,三更半夜也可远视十里?”三娘步步逼问得紧,一步逼我一寸,十步逼我一尺。

“这倒未必,传言总有不实。”

“这般功夫,沙场上观敌瞭阵岂不恰好,为何跑到这弹丸之处来喂牲口,料想必有什么蹊跷。”

“猜想我家大人还是嫌我年轻气盛,常与上下拌嘴,才打发我出来,免得将来惹出大祸跟着担些干系。”

“怕是未必这么简单吧,即便是你舍得那些个鹞子,那些个鹞子也舍不得你。听说,你走后,鹞子便不吃不喝,不几日,都相继夭折。”见我低头不语,一脸的悲伤,三娘又说,“你本性良善,狠心至此,恐怕有些难言之隐……”

三娘知道得越多,我便越发得惊诧不已,对她的来历也是七分猜忌、三分防范,嘱咐自己须审时度势才是——哪怕她再是风姿绰约、聪慧异常,也不可迷得若馋猫遇了硕鼠,似饿鹰见了雏鸡。

我现在忧虑的不止是她将我的根底摸个透,我却连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个清白;我最忧虑的则是她将我的把柄攥在手上,不知打算做一篇什么文章。恨只恨,我又没出息到家了,阎王爷勾不去的魂,却叫她勾去了。将来,她若强我做些个违心的勾当,岂不难堪?甭说再继续逍遥自在的快活,就是苟延残喘怕是也不易了。我干脆跟她摊牌:“你既知我的端底,准备如何发落?是打算去告发我,还是打算讹我一笔银子?”三娘并不答话,只是拿绢子掩住嘴,吃吃地笑,笑得我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张目老爷你是多虑了,信口胡说,你也上心?”

我痴痴地盯着她,显得再愚钝不过了。

“小姐若觉得我碍你的眼,不妨明说,我明日一早就卷铺盖走人。张目绝非迷而不悟的呆子,到哪里都是个糊口,料我还未蠢到沿街托钵的地步,好歹你给个痛快话。”我说。

我想以退为进,试试她的口风,也探探她这道水的深浅。

“看来你还是将我比作坏人心术的恶妇了,好心却拿来做驴肝肺,真屈得慌……”

“小姐怕是误会了。”我赶紧起身拱手作礼,她还是悻悻而去,只丢下一句——

“后会有期!”

三娘说:

我喜欢香味,夜夜入得黑甜乡之前,要么烧些沉檀木,要么点上一炷安息香,方能睡着。不过,今夜我却不能睡,等三更天,还要出去做正经营生。刚才与那张目斗了半天的嘴,微觉疲乏,但不想优游过日,便将单腿搭在窗台之上,压了又压,抻抻懒筋。若要做个济困扶危、怜孤惜寡的女中豪杰,吃不得苦,怕是不成。在屋中,我灯也不燃,否则,外人瞅见一小脚女子独自打把势,不定稀罕成什么模样,怕是要惊得跌一个跟斗呢。

才一落生,我也曾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来着;我七岁上时,家中一场变故,爹被奸臣陷害,落得个满门抄斩,家产也一尽搜去。幸而恩主把我救下,拣一位饱学之士教我;先生断言,我异日必成大器。其实,我对经史子集兴趣全无,更想会些拳脚功夫,打遍天下无敌手;奈何恩主仍将我看做官宦人家小姐对待,宠爱有加。于恩主,我深受大恩,无可补报,唯有言听计从,由他分派了。

稍大些,恩主让我攻女红拈针线,闷得我恨不得一条绳儿吊死。幸而恩主每夜都允我上西山走一走,解闷消遣,无奈一双小脚碍事,行动起来极不便。我要放,恩主不应,反叫我裹得更紧。走来走去走了半年许,恩主又叫我跑,仍然是在夜半时分,大街小巷都已沉静下来;跑累了,丫鬟喂我几匙红枣莲子粥,再接着。如是又是半年,恩主才允我挑些崎岖险境迤逦而行,并且在腿上和腰间系上米袋,鞋上钉上厚铁掌,煎熬不过时,恩主也不气不恼,只叹息一句:毕竟是女儿家,唉。这话仿佛当众鞭挞一般,羞煞了我,只好咬牙硬撑下去。不消数月,我已负重行走如常,恩主还要加码,将我的双眼蒙上,盲者上坡下坡。这下我算是尝到了瞎汉子的苦衷,很是遭了几把罪,身上伤痕累累。跌重了,不慎一头撞在岩上,昏过去,恩主用竹筷将我的牙关撬开,拿鸡翎子伸入喉管深处,逗出痰液,方才醒来。总之,吃了说不尽的千般苦。终于有一天,我摘去眼罩,脱掉身上驮着的米袋,竟能健步如飞,非常人能比;几个膀大腰圆的底下人与我同行,片刻就被甩在一里开外。恩主拉住我的手涕泪横流,一味说:这些年,也是难为你了。我也差一点哭出声来,但是我能忍,生生将眼泪咽了下去。我以为这一回恩主总算可以给我派用场了,恩主却依然说还早还早,非要我学规矩不可。无非是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之类的混账套子,捎带脚还要学如何顺情说好话,见谁都说小女子夜观天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今儿果不其然遇见您老人家了,等等,都是些拍马屁的言语,肉麻死人了。

一日,秋凉天气,恩主邀我吃荔枝、龙眼,这些都是稀罕物儿,除了宫里,北方极少得见。我怎敢贸然领受,慌忙推让,恩主却说:“今夜怕是你在我府中的最后一晚了。”我问:“此话怎讲?”恩主言道:“你已有了差使,此一去,也算是助老夫一臂之力,只是……未知小姐意下如何?”我桃腮不觉泪下纷纷,忙跪倒说:“恩主吩咐,小女怎敢有违。”一夜不题。转一天,一乘小轿将我送至潞河驿来,一住就是三年有余。

馆驿中,百十号人都是谋生来的,养家糊口,拿饷银要紧,所以相处起来简单。林驿丞也不过是寻常俗人,平生只两大毛病,一是财迷,二是色。我亲眼所见,这几年他都是吃别人的东道吃惯了口,从不破费自家半个铜板;再者便是没红裙佐酒,就咽不下东西去,镇日里流连于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我看他将来没什么造化。张目其人也不足虑,我对他的底细了如指掌,他对我的底细则一无所知,就凭这,他先输我一阵,而且他心内又钟情于我。虽说看是看不上他,但给恩主一个面子,也不得不周旋他一二。至于李耳与王品那两个活宝,更不在话下。他老二位都是戏迷,得空儿,就换上蓝线绢夹袍,扎上螭虎钩丝带,人模狗样地奔戏园子了。若说他俩全然无能也非实情,李耳的耳和王品的嘴都好生了得,一遇新任进京的官员下榻,他俩一个说一个听,将新任京官的来龙去脉准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李耳就住在张目隔壁,格局我是清楚的,而王品寓处却要穿过一条鹅卵石砌就的甬道。据说,他屋内典籍四壁,几辈子都读不尽,平日屋子上几道锁,谁都进不得;他睡则睡在耳房里,行径怪得令人生疑。料想必有些蹊跷,早想一探究竟,怎奈总不得时机。李耳与王品都是有妻室儿女的人,扔他们在家乡故土不理会,将服侍公婆、抚养儿女之事都丢给妻子一人担承,自家倒落得清闲,这年头,受累的总是妇人。如有来生,我甘愿跟神仙老祖叩上七七四十九拜,求他老人家格外开恩,让我托生个须眉汉子,少些个折磨。

时候不早,我该动身了,大门走不得,须钻一条人工石道。石道内有厅有台有楼阁,楼阁中石床、石桌、石椅俱全;更奇的是,石床上有石枕,石桌上有石笔石砚,石椅上端坐一石人,均是前朝凿出来的。想这一带是漕运仓储云集之地,钱粮多,财主就多;财主多,怪异就多。不知是哪一位大员外吃饱撑得难受,开凿这么一个所在,以备不时之需;我也是偶尔发现,一直用条石堵着,怕更多人知道。出得石道,便已是卧虎桥北。上了官道,一路疾行,来至一片树林,细细查勘。恩主传书说,蓟州城和永平府都没见到文良老爷的踪影,怀疑他一行压根就没走出通州去。走着走着,突然一面石壁横在跟前,上边赫然写着:妙人,你晚来矣。用手一摸,墨迹未干,赶紧隐身树后,左顾右盼,显见是有人先我一步。若有祸害的心,怕是早已置我于死地了,这么一想,不禁冷汗浸透衣衫。不过,一动不如一静,且藏躲起来瞭望片时,再作理会。周围死一般寂静,偶有狼嚎声一长二短,听着瘆得慌。不远处还有废弃的土谷祠一座,破落多年,时常闹鬼。路过行人总听见里边吹拉弹唱,一噪就是几个更次;有两个汉子壮着胆子进去查看,除了破砖烂瓦,却不见一人。没多久,进祠的两人都嘴歪眼斜,动弹不得,自此再无人敢去招惹。我也曾动过念头,想见识见识,总不得工夫。现在,又不巧,此处虽看似荒凉清净、杳无人烟;心底下,我却恍惚觉得有人跟梢,唯恐露出什么行迹,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悄悄巡视一遭,就匆匆离去。又不便径直回到驿馆去,绕着通州城转了几个圈子,一路留意身后动静,确信没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来,返回住处。脱掉夜行衣,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想来想去,总离不了这凶险危难四个字。我嘱咐自家,往后小心度日。万一不慎,我的身份传将出去,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哪消多时,就已传遍整个通州城了;我站不住脚事小,误了恩主的军国要事事大。折腾半宿,方勉强睡去,睡也睡不稳当。

天明,又是寻常景象,差人们晃晃悠悠地做些愚钝勾当,喂马的喂马,上灶的上灶。除非遇到六百里加急或是军机处廷寄,才会精心一时;一般的时光,当差的个个均懒于营生。林驿丞也又拉帮结伙传授勾栏功夫,要发情如何使兴阳带,要助力又当怎样用蝉酥锭,不嫌有失体统。见我奉茶过去,还装样儿谈些什么江山社稷,假是不假!应酬过了,我换了一件素净衣衫,沿西塔胡同来到一所幽静小庵,轻叩竹扉,一尼徐步而出,她是我在通州城唯一的朋友,法号静怡。只为这二年差徭繁,赋役重,爹娘要将她卖于一个失目老汉做填房,她不从,逃出家来为尼了。我与她惺惺相惜,常作竟夜之谈。静怡将我引入中堂落座,我见她玉容消瘦,泪痕满腮,不知何故,惊问缘由。静怡说:“刚接到一封家书,报知家母过世,不免想起往日许多情景,悲从中来。”

经她一说,我也浮想联翩,回忆起当年自家母亲操持内务、照管仆役之余,还教我读书;谁想而今已是阴阳两界,不得相见,不觉落下泪来。二人伤心一场,才相伴携手到后花园。几株梅花树俱是静怡亲手所栽,几年光景,竟也梅花盛开,香气扑鼻。静怡说:“还是梅花好,只要我不负梅花,梅花便不会负我。”我劝她:“姐姐也莫过于伤感。”静怡抹掉泪迹:“不伤感了,不伤感了,说说你那位多情种子吧。”我知道她指的是张目,不由得粉脸微赤:“谁又知你说的是哪一个。”静怡说:“鹞子眼张目呀。”我更是羞得低垂粉颈,抬不起头来:“他呀,我理都懒得理。”静怡说:“懒得理,却又怎会总是提及他?”我搡她一把:“亏你还是个出家人呢。”二人煮茗叙谈一番,我起身告辞,静怡也不挽留;走出去很远,再回首,见静怡仍倚门而立。我喟然叹道:这般凄凉时日,我怕是一日也难消受,真难为了她。

才迈进馆驿大门,就见张目纵身上了树顶,眺望远处,下面站满差人,口中都唧唧喳喳鼓噪成一片。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忙问门官出了什么事情,门官却脸儿失了色的冲我嘘了一声。

工夫不大,张目跳下树来,气喘吁吁道:“三百官兵,已经将通州城围了。”林驿丞着实吃了一惊:“凭什么?”我不禁说了一句:“还不是因为文良老爷!”林驿丞和张目、李耳、王品一齐问:“文良老爷如何了?”我自知失言了,又见他们几个俱是装疯卖傻,气哼哼道:“准是官兵在前边驿站没有追到文良老爷,又回来查寻。”张目瞅我一眼:“倒是可能。”林驿丞沉吟片刻:“我们也须做些准备,准备待客。刀枪兵器统统收起,双手难打笑脸人,谅他们也不敢跟我们动粗。”众人将信将疑,分头自去处置,林驿丞又镇定自若起来,接着跟手下人说起小寡妇如何比黄花闺女更有趣味,还说什么明珠产于老蚌什么的,皮厚!

我不知林驿丞有何神术,能使万象回春,竟泰然若此。不多时候,撞门声乱作,官兵气势汹汹地闯进来,馆驿中人个个心惊肉跳,都觉得大祸临门,怕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功。为首的仍然是先次来过的那位,五短身材,将林驿丞提走问话,叫他交代清楚。我等都悬着一颗心,恐怕殃及自家。跟手,张目、李耳跟王品一一被传唤,幸而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人,才不致遭到骚扰。张目一回来,我就上赶着去问:“他们都问你些什么?”张目竟故意敷衍:“也没问什么。”见他跟我卖关子,我好不心急:“究竟问你什么了,你说就是了,就不要跟我东藏西躲了。”张目这才说:“文良老爷从潞河驿一走,就失踪了,派出几拨人找,都是空手而归,老佛爷为此大发脾气……”我四下一瞧,见边上没闲人,就问道:“芝麻粒大小的事,还不至于惊动老佛爷吧?”张目说:“听说文良老爷怀里揣着老佛爷的一封密信——你可不兴泄露出去,否则你我的性命难保。”我说:“瞧你说的。”回房来,我仔细斟酌,老佛爷的密信指定事关军国大计,若写了些张长李短,也就不必这般兴师动众了。要紧的是,想得到密信,必先找到文良老爷,可是,一身披挂的官兵找他,都找他不见,我又如何找得到他呢?

官兵又在馆驿内外搜索,上下翻了个遍,连文良老爷的一根寒毛都没见;还是林驿丞主动请命,陪官兵沿途再寻一遭。不然,不光官兵覆不了命,潞河驿也得不到安宁。官兵已撤,馆驿的差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林驿丞要担些风险……

出了通州城没多远,林驿丞他们就遇见一队响马,自称是江湖侠客,专门抢劫路过的富商大户。官兵都娇惯坏了,跟一班如狼似虎的强盗狭路相逢,哪里是对手,不一刻,便死伤二十余人,尸首被戳个稀烂,横七竖八地挂在树上,其余官兵赶紧抱头鼠窜。“幸亏跑得快,要不,你们怕是就见不到我了。”他说。我嘴上说:“哎呀,好险啊。”心里却说:“你死了倒清静了。”王品问道:“文良老爷会不会落到这伙子强盗手里呢?”林驿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个我可说不好。”王品说:“这档子事,横竖是跟我们潞河驿没什么干系,用不着频频地再来搅扰。”林驿丞说:“那也当由老佛爷定夺。”张目说:“依我之见,就该剿了那伙子强盗,不然,永无宁日。”李耳也赞成。林驿丞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地叹息一声:“唉,我等没有定鼎江山的命,那么就只有听吆喝的份儿了。”仿佛他还有一肚子的委屈,想他镇日里不耕而食,不织而衣,靠大清国供养着,也不知他的委屈何来,真真是笑死人了!

掉头来,张目告诉我,官兵传唤林驿丞时,不曾对上三两句,他就咕咚跪倒,连声称失职,怪自己有疾好色,又说:“若是尽职的话,理当陪送文良老爷到下一个驿站才是。”官兵为首的那人说:“那倒不必,送他不送他非你职责之所在,不过,我还是奉劝驿丞一句,庶人好色,则亡身;大夫好色,则失位;诸侯好色,则失国;天子好色,则亡天下。”林驿丞潸然泪下,一径说记下了,记下了,并执意要同官兵一道去找寻文良老爷,一是将功补过,二是他熟门熟路。我骂道:“好一只老狐狸。”张目笑道:“只怕是劫数未到,到了,你我恐也难幸免。”

假如我身边没有张目,我将失去一双眼睛,这时候,我才觉出他的好。莫怪静怡师父说:男与女的趣味,不在粘皮沾肉之后,恰在眉来眼去之时。妈呀,我想到哪儿去了!反正往后我要对他亲近些才是,早间种树,晚间才能乘凉嘛。再说,也用不着封他百两银子,不过是一张笑脸而已。打定主意再见张目,给他一副笑脸。这可苦了我,这些年从不曾笑过,费尽许多气力笑出来,拿菱花一照,比哭还难看,能把他张目吓个半死。我才知道,嫣然一笑也是女孩家的本钱。

那日,张目坐厨下饮酒。我终于找到一个题目,端起他的酒壶:“啊呀,酒寒了,我去温了拿来。”赶紧收了酒壶,到灶台温了温,又递与他。可怜个张目,好不受惊,慌得宛如进衙门忘带了腰牌一般,手脚无处撂,一个劲儿回礼道:“有劳了,有劳了。”

我心说:莫想邪了,我只是要从你那里打探些消息。果不其然,消息很快来了。张目告与我:“老佛爷已经有了旨意,要剿那伙子响马。”我用扇拂去石凳上的浮尘,让他坐着说。“不过,文良老爷的生死至今未卜,了无头绪。”他接着说。我扮出柔肠三断的样子说:“可惜了文良老爷这么一个好官,不曾修得长寿,竟遭此大难。”张目说:“谁知他是死是活,况且他算得什么好官,好官怎能三年里挣下万顷田园,又怎能三年娶上四房美人……”见张目魂飞天外的架势,想必是眼热人家。我不禁来气:“他娶的是不是美人你怎知道,你见来了?”张目赶紧辩道:“我只是听说罢了。”言谈间,他眉眼总在我红绫鸳鸯汗巾上溜来溜去,却又不好启齿;我便临走故意将汗巾丢落,偷眼见张目匆忙收了揣袖内。

当夜,天降大雪,天气寒冷起来。我见张目房中黢黑,白天瞅他未着棉袄,一宿在外非冻他个半死不可,不免替他担心;走出走进,几次三番去他门口等,等得好不耐烦。后半夜他才踉跄而归,估计又饮酒了——人家徒自紧张,他竟快活去了,我一下子冷了心肠。

径直跑回自家房内,正反扇自己俩嘴巴,愧得不行。怪我凭空动气凡念,自找羞辱,还是静怡师父六根清净,修桥砌路,积德行善,行夜路者给他个灯笼,死无葬者施他个棺木,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烦恼!越思越想越气馁,笼起一堆火,捻亮一盏灯,三心二意地绣起兜肚来。可恼的是,心思乱,总扎手,一个狮子滚绣球的绣球没绣成就丢一边子去,和衣躺倒。不知张目那个活冤家睡了没,哼,一杯酒的量,人家一劝,就吃它七八杯,不醉才怪!醉了好,活该他醉,恨着骂着咬牙切齿着沉沉睡去,灯也忘了熄它。这一晚光是做梦,梦见我肩挑铺盖,脚下穿一双方头行履,翻山越岭,一夜都不曾停歇。

清早起来,两腿酸疼得厉害。起来徒步庭院,但见白雪已没膝深了,打扫打扫,也算活动活动筋骨。到厨下,早有下人报上一早有几位来客,要几间房,备几桌饭;厅间笼中的鹦鹉也不时的巧语传客。不过都是些寻常人等,我也懒得理,点点卯,竟自回房坐下。老妇人把点心摆在桌上,我随便用些个,剩下的叫老妇人退了。驿站的规矩跟皇宫内院正相反,皇宫内院都是十一二的女孩进宫当值,十八九即放出婚配,而驿站里则是二十八九的嫂子大娘进来当差,到差不多望六光景才逐出。管这些娘们儿家,不累,但麻烦。我发誓从此再不搭理张目那厮,与其愧之于终,何如慎之于始,这般一想,心内轻松许多。不经意间,我发现门口地下有一蜡丸丢在那里,不禁心存诧异,刚刚收拾屋子,明明没见有,这片刻工夫哪来的呢?无疑这是蜡丸传书,待我打开来,读过便知端倪。果然,敲破蜡丸,里边确实藏着一封信。刚取出信瓤儿,又恐旁人打扰,赶紧掩门闭户,拉严帘儿再读。笔迹是恩主的,嘱我查清文良老爷的生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再三叮咛我此乃天大的事儿,断断马虎不得;后面又叙了几句家常话儿……

我细细看过两遍,便将信丢进炉火内,烧了。

虽则雪天路滑,也不得不再夜巡一遭,倘若机缘巧合,亦未可料。此一番连那土谷祠也不能漏过,非查它个水落石出不可。怕闹鬼,我将箭头抹上些猪羊血及葱蒜汁,照常说,再蘸上粪便就更好了,小鬼闻之却步。只是忒腌臜,只好作罢。挨到暮色降临,忙忙地出得城去。一路上,数不清摔了多少跟头,手也红肿了。想我与静怡师父初次识面,她见我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禁不住赞了一声好;她要是现在见我的手冻得跟红萝卜一般模样,尚不知又要说些什么……走出十里地去,乏了,坐树下稍息一时;再行,渐入林丛一寸一寸地查找。即便找不到文良老爷的尸骨,找到些遗物也是好的。月光照得林中白昼一般,四下看得很是分明,却不见文良老爷一行的蛛丝马迹。我又手掣佩剑进到土谷祠内,虽自恃略娴武艺,芳心还是怦怦跳个不住。祠内残墙碎瓦,满院子的修竹早已枯败,供桌下面做了黄鼬的窝,吱吱地叫,惊得我一身冷汗。待看清楚,不禁自惭起来:石榴啊石榴,你何胆小怕事至如此,让张目等人知道,还不笑话死?我抖抖精气神,燃起火把,把祠内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唉,又白跑一趟,只得悻悻而归。半道上,发现雪地上竟然有两排脚印,一排是我的,而那一排呢?借着疏星淡月,那两排脚印看去甚是清晰,难道我又被盯梢了不成?这么一想,我不禁心情纷乱起来,脚下也连连踉跄,又滑了几个跟头。磕磕绊绊回到驿站,天已微明,满心颓唐地瘫坐一旁,想起恩主说过的话:可恨一个清白世界,欲被一班险恶之徒弄得一塌糊涂,更是愤愤。不知哪个存心偏要与我过不去,误我大事;我若熟知五行善观星命就好了,掐指一算,那家伙就露馅了,逮住他,定斩不饶。可是潞河驿多是庸人,个个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看不出谁是别有用心的人……这么胡思乱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梳洗梳洗径自睡了。原就十二分恼恨的我,未躺稳当,已经鸡声三唱了,吵也吵死了,我只好用锦被蒙住脑袋。真想出去把鸡的脖子拧下来,让你叫,让你叫个够!

“小姐,小姐!”一片唤声把刚入眠的我叫醒。我一骨碌爬起,便问何事,老妇人答道:“有人伤着了。”问是谁,老妇人回答:“是张总管。”我听了,跳下地,慌不择路就往外跑。老妇人追出来:“小姐,披上袄。”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一件贴身衣裳,而且还敞着,小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你慌个什么,我暗骂自己不争气;他张目与你非亲非故,又何必这般系肚牵肠,放他不下呢。于是,缓步到张目房内,叫门,他让我进去,见他鼻青脸肿,并没伤筋动骨,问明了他受伤经过,他说是从山上滚落下来摔的。我瞅他说话清清白白,无大碍,心方才归位;又问他大雪天上山做什么营生,他一时语塞,哑口无言。我恍然,皱着两眉道:“原来昨夜尾随我身后的竟是你啊!”他像是头上有个雷公打下来一般,再三辩解道:“我不是尾随你,而是尾随那个尾随你的歹人。”都是绕脖子话,越说越说不明白,掰扯一个够,才勉强听出个大概:张目昨夜二更天起夜,注意到有个黑影翻出墙头去,形迹可疑,便跟了上去。一直追到程官营才知道,那人原来是个盯梢的,而被盯梢的人就是我。他没敢跟得太紧,只是远远瞭着,我返回途中,尾随我的人突然没了影子;他慌忙四处寻找,不意被人暗算,推下山去,结果,就摔成现在这副模样。都说情缘是空的,张目却实实在在地为我所累,以致多了这么些个枝节;我鼻子一酸,眼眶子里簌簌地垂下泪来。伤心多时,方才还阳。站了半晌,他也不惦记着给我让座,便自家搬条板凳坐下,也劝他躺倒。我问他:“张兄,可曾瞅见尾随我的那人的形容相貌。”张目道:“离着远,没瞅清。”再问他:“那人年岁多少?”张目还是回答:“没看清。”没待我埋怨,他先自羞惭起来。见他气浊志昏的架势,我又心疼了,不再逼问。头一回就近端详他,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免令人生怜。我安慰他说:“既然如此,多加小心就是了,且待来日再作计较。”张目听了,连声叹气,一个劲儿说自己笨,不成器。

从张目房内出来,我吩咐厨下煮些热汤给他送去;怕老妇人疏忽,又告知她搁什么料,放多少水。老妇人跟我贫嘴:“小姐怎这般精心?”我骂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角子。”道上,遇见李耳,他问我知不知道张目受伤的事,我言道:“知道了,但不知伤人的人究竟是谁。”李耳不语。我问他:“会不会是朝廷的人所为?”李耳道:“非也。”我又问:“莫非是反朝廷的人?”李耳仍然答:“非也。”我说:“那么就是驿馆中人了?”李耳却言道:“说不好。”说了等于没说,我懒得再与他废话,费唾沫。李耳说了一句“待我去张目那里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话”,就径直离去。我瞅着他那对蒲扇形状的耳朵,觉得他挺邪门,耳朵能忽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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