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0日上午
袁子樱的生活平静了一阵,也许是年纪大了,爱恨情仇都变得十分渺小,而时间又那么漫长,八年的沉淀孕育成海,纵然被一颗石子激起波澜,也很快会变成渗入沙粒的潮汐,最终回归平直的天际线。半个月后,危机公关的培训计划终于躲不过去要正式开始了,看着那个自称是大学教授的教官在凤凰楼里目中无人的样子,袁子樱真想过去把蒲天掐死。
“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人?张牙舞爪不懂收敛,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居然还让我们这么多人陪他参观凤凰楼,真是笑话!”袁子樱和蒲天并排走着,气愤地说。
“危机公关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预防危机,如果他不对凤凰楼做一个全面的了解,又怎么知道我们的漏洞存在于哪里?”
“是吗?那由你一个人陪着就可以了,用得着危机公关小组全体出动吗?”袁子樱实在无法认同蒲天的做法,或者说,是无法认同他这个人。
“你不是常说凤凰楼是一个整体吗?那么危机公关小组如果四分五裂七零八落无法统一行动,岂不是很丢凤凰楼的脸?”
“什么危机公关小组,我看是你的调查小组吧,”袁子樱讽刺他,“演戏都要有个分寸,做假都要点到为止,我不信你真的会找个危机公关的高手来搅和你的调查,什么大学教授,是你的同党还差不多。”
“有的事知道就可以了,没必要挂在嘴上,你这么大声说话,不怕让人听见?”蒲天朝身后瞟了一眼,大部队在身后跟着,虽然有一定距离,但脚步声还是听得很清楚。
“你也会怕吗?像你这种撒谎大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袁子樱说完,加快脚步,跟上走在最前面的关天赐和那个冒牌教授。“关总,我想跟林教授交流一下。”
“哦,好啊,你们两个都是高手,高手过招,旁人回避,哈哈。”关总笑着,侧身让他们俩先走,自己则走到蒲天的身边。
“他们两个干什么?”蒲天有点紧张。
“子樱说要跟他聊聊,我这个做上司的当然要识趣了。”关总似乎完全摸不清状况。
“聊聊!”蒲天有种怒火要喷发的冲动。
袁子樱看看他,开始话题,“林教授是吧,全名是什么,我刚才没记住。”
“林徽英。”
“名字不错啊,听到的人都会会心一笑,那么危机就不知不觉化解了三分之一。”
“化解危机不是靠名字,是靠机智和诚意的,如果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住,那么就可能被理解成缺乏诚意,危机只可能加深,而不会化解。”
“你讲得很有道理,那欺骗算不算是有诚意呢,林Sir?”林徽英的脚步猛地停住,敏感地转头看向袁子樱。后面跟着的蒲天也紧张得浑身出汗。“怎么了?你们学校里,学生不是管老师叫Sir的吗?”袁子樱很无辜地看着林徽英,“我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欺骗有很多种的,其实诚意指的是解决问题的态度,而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么就是说,如果对的方法导致错的结果,就是错,但是为了得到对的结果而用了错的方法,就可以全盘接受,是这样吗?”
“如果结果错了,那么方法就不能算是对的方法。”
“但如果结果对了,即使错的方法,也是对的。”袁子樱看着他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要用这个‘也’字,我只是说出了你的想法,我自己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对的方法如果给了一个错的结果,只能说不值得,只能说太可惜,但如果方法是错的,那么就是错的,就算结果对了,也是用伤害做代价换来的。一个错误的方法必定会伤害到好多人,纵然结果是对的,但结局一定是错的。”袁子樱说完这话,转过头看了蒲天一眼,然后转身往前,“前面就是方部长负责管理的会议会展层,希望林Sir可以多多指教。”袁子樱恢复平静的语气,走到1号厅前,用力推开门。
“啊——”两名跟在袁子樱身后的女服务员在厅门完全敞开的那一瞬间突然齐声尖叫起来。袁子樱先是被她们的声音吓到,然后才看见1号厅华丽的地毯上躺着一只死猫。它的死状很惨,口吐白沫,四肢扭曲,好像在死前有过剧烈的痉挛。袁子樱整个人怔在那里,不寒而栗,但她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没有惊叫,没有手足无措。
其他人见到死猫纷纷掩耳遮鼻,又或者面露厌恶之色避之不及,更有人互使眼色言语鬼祟,或是偷聚一旁窃窃私语。只有袁子樱、关天赐、蒲天和唐进辉保持冷静,站在原地凝视死去的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徽英站在一旁,偷偷观察着所有的人。
“快点,把死猫处理掉!”保安部部长夏铭大声说。
“慢着!”林徽英突然发话,“既然有意外发生,那么就当活教材好了。”林徽英从口袋里拿出两只塑料鞋套,套在脚上,然后走进1号厅,四处察看一番,然后退出来,“鞋套是必备的工具,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意外会发生,这个时候,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清理现场,而是观察现场,确认眼前的状态是最后状态,才可以开始处理。就像今天这样,一只死猫突然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重要场所,而且死得很惨,那么就要想一下,是不是只有这只死猫,会不会有其他更危险,或者更古怪的事情正在附近发生。如果有的话,那么首先要阻止事情发生,找到危机的源头,将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如果没有,就可以开始对已经发生的意外判断、定性及进行评价。”林徽英走到死猫旁边,观察它的死状,“这只猫口吐白沫,应该是吃错了有问题的食物引发疾病导致死亡的,那么需要考虑两个问题,一、这只猫是从哪里进来的?二、这只猫到底吃了什么,是在哪里吃的?”
“凤凰楼不允许带宠物进来的。”有人尝试参与讨论。
“那么凤凰楼的安全问题就不得不令人担心了。这么大的一只猫,是怎么进来的?而且还是进到大门紧锁的1号会演大厅里?这个问题外界肯定会揪住不放。再者,我们要弄清楚这只猫吃了什么,如果是在外面吃的,那就得把食物源找到,证明这只猫的确是在外面吃错了东西,进到凤凰楼后才发病的;如果是在凤凰楼里吃的,那就麻烦了,是不是在厨房,是不是在餐厅,那也就说明凤凰楼的食品安全完全得不到保障,连猫都吃死了,那人还能活吗?”
“而且就算猫是在外面吃的东西,如果我们证明不了,还是会被人怀疑是凤凰楼的食物有问题。”餐饮部的人参与讨论。
“没错,而且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排除了人为破坏和恶作剧的可能的情况。也就是说,如果危机是一次性的,化解了就化解了。但如果是人为破坏的话,就很难保证是不是会有第二次。还有,如果猫吃的不是病变的食物,而是有毒的食物,那事情会更加复杂。我们要弄清楚是不是有人带了有毒的物品在凤凰楼附近甚至是凤凰楼内部出现,不要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一只死猫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这个意外背后隐藏的危机不会因为猫的死而不复存在。”
“好可怕哦。”非公关部的职员第一次感受到危机的可怕。
“需要这么复杂吗?把猫扔掉,把现场处理干净,神不知鬼不觉,不就行了?”客房部一男职员发表“高见”。
“难道没有人知道危机就不是危机了吗?如果是凤凰楼的食物有问题呢?如果是有人故意搞鬼,在凤凰楼的厨房里动了手脚呢?如果客人不小心吃到了有问题的食物出事了呢?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准备把尸体处理了,然后也装作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为客人服务?”
那男职员不吱声了。
“危机不是只在看得见的地方发生,危机的负面效果也不是只在你留意的时候才会显现,危机是要追根溯源的,越是在暗处发生的危机越要小心,如果掩耳盗铃可以成功的话,那还要危机公关干什么?!”林徽英走到夏铭面前,“你刚才急着要清理现场,知不知道现场一旦被破坏,危机的根源也就无处可寻了?有的时候发生危机并不是你们的责任,但偏偏只有危机的真相可以帮你们解脱责任。凤凰楼,不是应该很有自信的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急于掩盖危机,但是我希望你们记住,危机,除非它不发生,否则,谁也掩盖不了。”
周围安静极了,林徽英的气场镇住了所有人。
啪啪啪啪——关天赐替他鼓掌,于是,其他人也跟着鼓掌,只有袁子樱把头转向一边,似乎这种在她看来拿腔拿调的说话方式倒足了她的胃口。关天赐上前两步说:“林教授说得对,危机来了我们就要去面对,而不是逃避和掩盖,这也是我们建立危机公关小组的初衷。说实话,这只死猫的出现让我很不高兴,也很惭愧。这件事,就当是培训实战,交给林教授全权处理。”
“不用了,”林徽英拒绝,“说抱歉的应该是我,这只死猫,是我事先委托方部长偷偷放在这里的,主要是想看看大家的反应,看看大家是不是有危机公关的意识,同时也是想说明,掩盖危机,不如面对危机,逃避危机,不如预防危机,处理危机,不如没有危机。虽然道理很简单,但我想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让大家把这几句简单的话印在脑子里。”林徽英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如果有吓到各位的地方,请各位多多包涵,希望在今后的一个月里,我们能够相处愉快。”
“啊!”林徽英话音刚落,蒲天突然大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面露尴尬之色,身体拘谨,似乎难以动弹。“对不起。”他道歉,向所有人,尤其是向林徽英。
袁子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蒲天的身边,双手背在身后,露出端庄的微笑。迟来的萧萧站在她身后,清楚地看到她手里反握的指甲刀,刀尖正朝着蒲天轻轻揉搓的臀部。
2012年8月20日下午
蒲天的办公室里,袁子樱的声音源源不断。“第一件事,不是清理现场,而是观察现场。这只猫口吐白沫,应该是吃错了有问题的食物引发疾病导致死亡的。是不是有人带了有毒的物品在凤凰楼附近甚至是凤凰楼内部出现,因为一只死猫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的。如果客人不小心吃到了有问题的食物呢?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准备把尸体处理了,然后也装作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为客人服务?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急于掩盖危机,但,是谁也掩盖不了的。”袁子樱形神俱备地模仿着林徽英的话语和口吻,夸张的动作弄得蒲天眼花缭乱又无地自容,“那是死猫吗?简直就是死人!你到底从哪里找来的比你还愚蠢的卧底警察,做这种害怕自己不会暴露的无聊事。他是拿我们凤凰楼当课堂吗?简直就是当凶案现场,差点就没当众解剖了!”袁子樱一肚子气,全撒在蒲天身上。自从照片事件后,袁子樱就想明白了,既然蒲天让自己不好过,自己也绝不让他好过。他要查案子那是事实,自己有把柄在他手里也是事实,但他欺骗自己这么久,现在又有求于自己,不趁机折磨他一下,那就太委屈自己了。
“我拜托你小声点,整我无所谓,别弄得事情穿帮,那大家都不好过。”蒲天知道自己理亏,只好压低嗓门牺牲自我成全大我。
“怎么,要事情穿帮才不好过吗?我可是一直都没好过过,看来事情穿不穿帮,对我也没什么影响。”袁子樱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把你的事情说出去,如果你不肯帮我,可以直接提出来,没必要冷嘲热讽,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不是啊,我很愿意帮你的,协助警方破案是良好市民应尽的责任,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虽然你欺骗了我那么多年,但我一向是以德报怨大公无私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不会抛弃你的。”
“你那么心甘情愿就不会拿指甲刀戳我了,害得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
“你是警察嘛,枪林弹雨都不怕,我以为被戳一下对你来说不过是被蚊子叮一下,谁知道你那么没用,小小的痛都忍不了。”
蒲天张大嘴巴瞪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只是他不想激怒她。
“今天那只死猫,其实不是为了说明什么危机理论而放进去的吧?”袁子樱气归气,心里还是明白的。
“这只死猫的确有别的用途,现在还不方便说,我就是知道这件事情不简单才请你出手的。”蒲天认真起来,“我们也知道这样很冒险,但是查案怎么可能不冒险,何况还是做卧底。如果只知道守株待兔,那么那只兔子老死都不会掉进我们的陷阱。”
“我无话可说了。”袁子樱走到门口,踌躇了一下回头说,“蒲天,我还是要提醒你,别太过,关总也不是好糊弄的。”
从蒲天的办公室出来,袁子樱碰上了明学文,突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留意这个人了。虽然每天在一起工作,但在自己心里,他好像渐渐变得和一般同事没有区别,自己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留心他的举动了。
“那个林徽英,你不觉得他怪怪的吗?”明学文在电梯里说,他总是敏锐的,就像他发觉蒲天的可疑之处一样,他又盯上了林徽英。也许不知道这个秘密,袁子樱也不会对明学文的话如此敏感,但现在,她必须阻止明学文将这种怀疑扩大。
“上次你说方世遥怪,现在又说林徽英怪,我看最怪的那个就是你。是不是你在行政部门独领风骚专享荣宠惯了,看到稍微有点本事的男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心里不舒服啊?”
“我觉得你怪才是真的,你刚才对林徽英也是一脸不屑极度憎恨的样子,怎么一转身就成了他的辩护律师?上次方世遥来也是,你人都不见就跑得无影无踪,反过头拼命为他开脱辩解,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你不知道女人是很情绪化的动物吗?我讨厌的人不一定要踩他的,我喜欢不喜欢是主观意见,他是不是正常人是客观事实,我是不会将两者搞混的。其实我也很讨厌你,但是都可以让你到我家去翻我的私人物品,这一点你又不拿出来说?”
“上次是形势所逼——”
“这次是事实如此,”袁子樱不让他发挥,“虽然林徽英的话过了点,但都很有道理,否则以你的个性不会不站出来反驳。你自己都无话可说了,你还希望我能说些什么?还有,会议会展部没了你,照样运行正常,萧萧也说方世遥完全上了轨道,你不信我,不会连萧萧都不信吧。”袁子樱觉得自己都说到了点子上,可以收手了,“所以,别管这么多别人的事,故事是人家的,烦恼是你的,值得吗?”
“你变了。”明学文直白地说。
“我都希望我可以变。”袁子樱这么回答他。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袁子樱转身离开,明学文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按想去的楼层的钮。一定有问题,明学文看着逐渐合拢的电梯门间袁子樱远去的背影,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